了骨子里,在皇家人面前总会收敛几分。
可以说,他小时候的命是上清城那位病秧子帝姬给的。
上清城那位帝姬,小时候宋归尘的印象就是,病恹恹,心狠嘴毒,长得……挺好看。
他和薛扶光之间,民间书籍三言两语就可以概括,青梅竹马,情深伉俪。
回忆起来,也没什么大风大浪刻骨铭心的事,毕竟青梅竹马的另一层意思就是,你和她真的过于熟悉了,再难生出波澜,最好的归宿就是相敬如宾。
他和她成亲也是莫名其妙的,因为国师演算出的四字命数“和光同尘”。
他差点想改名。
就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成语,扯上玄乎其玄的命数,给他们定了下这一世的姻缘。
“宋归尘,你后悔吗?”
薛扶光这辈子问过他两次这句话。
一次在成婚前,石榴红裙的少女坐在秋千上,偏头静静问他。
帝后和太傅都觉得这是门好亲事,因为他们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知根知底。
可就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成亲反而成为一种很奇怪的事,宋归尘为此抓耳挠腮彻夜难眠——
他还从来没体会到过话本里轰轰烈烈至死缠绵的爱情,难道就要先和早就熟知的薛扶光绑在了一起吗?
宋归尘的性子说白了就是好奇心重,好奇尘世间的一切。
凡是好奇的事他千方百计也要试,比如沿街乞讨,路边叫卖,下地挖坟。
可当时他明明那么好奇书里说的,遇一个陌生人怦然心动为她上刀山下火海的感觉,对上薛扶光的眼却噎住了,跟入魔一样,心甘情愿断送了这种可能。
那天他发了好久的呆,难得不好意思,别过头,低声含糊说:“不悔。”
“宋归尘,你后悔吗?”
神宫崩塌,蓬莱大火,血与雨染就的夜。
他第二次听到那句话,给的答案也没变,伸出手擦过脸上的血,微笑,一字一道:“不悔。”
自己选择的路,无论什么结局,都谈不上后悔。
薛扶光一句话没说,拿着剑转身离开。
恩断义绝的时候,宋归尘忘了什么心情。
大概那时候被仇恨所累,情绪过于疯狂,早就麻痹了五感。其后百年,一个人坐在经世殿,眺望那条名叫离离的长河,也将所有记忆封印,不敢去回忆。
拜入蓬莱后,他曾经问过师父,离国国师算出来的命数是真是假,师父翻个白眼反问他,你希望是真是假?他一时语噎,说不出话来。
他希望,是真的……
原来这世间情爱,不止一种怦然心动。
后人评价他们,都摇头叹息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宋归尘坐在书楼角落,听完也觉得挺有道理的。
他和薛扶光,青梅竹马,结发夫妻。因道不同,咫尺天涯。
——到最后,刀剑相向。
他的苍生道早就破了。
尘世的执念羁绊成了永生永世的枷锁,困住他神魂,日复一日,终于在他心头结成了心魔的果。
从密室闭关出来,玄云派那位小弟子毕恭毕敬守在门外,见他出来眼露惊喜,说了一堆祝贺的话后才引入正题。
宋归尘听完,被心魔操纵混乱嘈杂地大脑中,只捕捉到了几个字,东洲,上清派,鲛族。
寇星华犹豫说:“……大祭司,您说我们要不要去。”
宋归尘立在石门前,玉簪紫衫,闻言轻轻一笑:“假的。”
寇星华:“什么?”
宋归尘道:“她不会做出这种决定的。”
寇星华:“她?您说扶光仙子?”
“嗯。”宋归尘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思凡剑,剑刃上已经开始有黑色的魔气缠绕。他的苍生道破了,早在百年前以杀入道,修的是杀戮。
……杀戮道。
心中的恶魇越发暴躁,试图控制他的神智。
宋归尘说:“她永远不会选择以杀止杀。”他聊天的语气非常平和,就和无事一身轻路上遇见跟人拉家常一样。
宋归尘又想到了什么,笑了下,说:“你们不用去东洲了,我一个人去就行。”
他一个人,就可以了。
重新回青岚城,宋归尘看到的是一片空城。冷风呜呜吹过,泛黄的枯草瑟瑟发抖,蓝铃花在春季枯萎。
天气阴沉,他看着乌压压的黑天,忽然想起很早很早以前,某一晚,在外游历的他心思一动忽然想回家看一眼。
走到路边,听到有人在唱歌。滚水沸腾,月色阴冷,那人佝偻着腰,疯疯癫癫说:“古古怪,怪怪古,孙子娶祖母,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女食母之肉,子打父皮鼓。”
恩怨之始。
第74章 白骨之墙
夏青很早之前就在想, 通天海上这堵墙会是什么样子。
《东洲杂谈》里说“墙”是大祭司建立起来的,为了防止鲛人逃走。他那时以为这堵墙用砖石砌成,跟城门一样立在海岸线, 从来没想到——它由累累白骨堆积,立于海上。
万万年深埋生死之冢里的荒骨, 随着神宫的崩塌轰隆隆往上,成了通天海最森冷最决绝的天堑。既是天堑,也是天谴。
这堵墙很长很长, 可是并不厚。白骨七零八碎, 鲛人骨比正常人骨要白一些, 森寒冰冷,在缝隙间还有些潮湿的青苔。
夏青坐在墙上,发了会儿呆。
蓬莱在大火中销毁,通天海百年无人靠近。这里太空太寂静了,连飞鸟都没有,呼啸在耳边的只有海浪一次一次卷过来的声音。
夏青闷声开口说:“这里和我记忆中有些不一样。”
楼观雪顾念着他一直说的腰痛,伸出手帮他按摩, 淡淡道:“我说过了,这堵墙没什么好看的。”
夏青幽幽吐口气:“我看它当然不是为了好看,我就是好奇。我当初听过太多人说这堵墙了, 在书上, 在民间,从你嘴里, 从瑶珂嘴里。我想过无数次它的样子,结果都猜错了。”
夏青叹息, 不是滋味地说。
“真离谱啊, 堵住去路的墙居然是鲛人一族的冢所化。”
楼观雪没什么情绪笑了下, 不说话。
夏青现在也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让荒冢成墙、让鲛族不得归乡、创造这片乱世的神就在他身边。
神现在是他的爱人。
他闭了下眼。
潮汐拍打礁石,浪花如雪。
夏青手指在墙上抓了几下,而后一咬牙,偏口开口说:“楼观雪……”
楼观雪打断他,懒懒问道:“腰还痛不痛?”
夏青一噎,脸微热说:“不痛了。”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说正事,结果就被楼观雪打岔,瞬间泄气,现在郁闷地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楼观雪笑了下,手指撩起他的长发,不再逗他,平静说:“说吧。”
夏青愣住:“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楼观雪说:“嗯。”
夏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楼观雪说:“你想让鲛族回通天海。”
夏青讪讪:“……嗯。”
可是通天海是神的领域,是神的疆土……
楼观雪想也不想,轻描淡写说:“那就让他们回来吧。”
夏青一下子愣住。
楼观雪想到什么,低声一笑,饶有趣味看着夏青:“其实在这十年里,我最恨的大概是你。夏青,你这仇恨转移的很成功啊。”
夏青张了张嘴。楼观雪垂眸,用唇堵住他的话,说道:“没必要愧疚,以后留在我身边,哪都别去。”
夏青点了点头,伸手抓住了他的肩。
让楼观雪撤开这堵墙只是举手之劳的事,可是夏青出于心疼,真的一点都不想让他再面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他在神宫内打算养一段时间身体,养精蓄锐后去东洲拿阿难剑劈开墙。
这期间,楼观雪没事做就会拉着他白日宣淫,夏青修的太上忘情,某种意义上真的可以说是淡泊情欲了。可想着自己的“戴罪之身”,还是由着他,除了某些特别过分的要求——他没想到楼观雪居然真有那些癖好??
当初摘星楼内,他到底是哪只眼睛瞎觉得楼观雪禁欲的?
不过后面他也摸索出来了……
楼观雪软硬都不吃,但是,很吃他装可怜。
遇事不决,说痛就对了。
“我还记得你在摘星楼内说,想要引起你注意力,把通天海上这堵墙劈开可能会有效。”夏青靠在床上,吐槽道:“我当时心里就想,你这人可真把自己当回事啊,要是有能力劈开墙,谁还在意你。”
结果——又是自己???
他当初还真是挖了好多个坑给自己。
楼观雪掀眸,散漫道:“你胸口不痛了?”
夏青想到自己的借口,差点被口水呛着,说:“痛痛痛……”
楼观雪嗤笑一声,却没说什么。
夏青本人就是阿难剑主,全盛时期,自然能感觉阿难剑所在。他在神宫这几日,天天被楼观雪拉着床笫厮混,身体却越来越好。这大概就是与神双修的好处吧……
夏青发觉这点,崩溃地想捂脸。
他之前就发现了,比起楼观雪自己可能才是更不会照顾人的。
虽然仙女看起来高冷洁癖不食人间烟火,但是做什么会,烧火会,下厨会,绾发都会。他当初结婚之日,冠就是被楼观雪带上的。
可能心机颇深的人都很适合照顾人……如果他们把心思用到这个上面。
夏青有时候望着通天海久了,就会跟他说很多以前蓬莱的事。
“我很小的时候,第一次出海,满心满眼就想着征战四方,名动天下。”
“后面遇到了点事,没再想着这个念头了。”
“你还记得卫流光吗,神宫那次,就是他忽悠着我夜探友邻家的。”
说着说着,自己会先笑出来。他对离散生死从来看的很洒脱,却并不代表他不会为此而难过。
他没想着去相认,是觉得卫流光也不想回忆起百年前的事,相隔了太多恩怨,这一结的缘没必要牵扯前世的记忆。
“还有傅长生啊,他的醋你就不必要吃了,我这位二师兄,真的就是个老实人。我和卫流光吵架,一般都是他当和事佬。”
因为宋归尘这个大师兄不靠谱,吊儿郎当,遇事只会煽风点火在旁边看戏。除非师姐在的时候,他才会正经点。
可以说傅师兄当初为这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门派真是操碎了心。
“我小时候跟阿难剑较劲,喜欢一个人呆着,卫流光应该是最跳脱的。”
“蓬莱所有人里,我最怕的应该就是师姐了,第二才是师父。”师姐无人不怕。
楼观雪静静听他说蓬莱的事情,他对世间一切都懒得上心,与夏青有关,才会叫他认真起来。收了漫不经心的态度,垂眸,每个字听入耳。
夏青说着说着,又不说了。
他不会在楼观雪面前提宋归尘。
因为他现在都不知道用什么心情去面对这位大师兄。
天下苍生为他所累,蓬莱的每个人都为他所累……
宋归尘走到现在,业孽重重,什么都没了。
没了亲人,没了师门,也没了爱人,蹉跎百年换最后一生落拓。
“你可以求我的?”
在他前去找阿难剑时,楼观雪似笑非笑说。
夏青抿了抿唇,说:“我自己来。”
楼观雪从善如流,依着他:“好。”
*
阿难剑早就有了灵。它应该是在察觉到夏青来了川溪城后,便自己溜了出来。
一把剑躲躲藏藏,怕人抓住,失去主人气息后郁闷地想把自己埋进土里。
被人揪出来的时候,阿难剑有一万种逃的方法,可是察觉到熟悉的感觉,又不挣扎了。
这人不是主人,但是它并不陌生。
卫流光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顶,走个路还能磕到脚。
他把差点让他摔倒的东西挖出来,一时间震惊地瞪大了眼:“我的娘诶,我这辈子是注定跟剑有仇是吗?不行,我今天非把这玩意碎尸万段不可。”
阿难剑:“……”
傅长生在旁边无奈扶额:“流光,薛师姐还在等我们呢。”
卫念笙在旁边翻个白眼,毫不留情:“碎尸万段,得了吧,就你那点力气掰它都掰不断。”
卫流光恼羞成怒,瞪她:“你不都嫁人了吗!不呆在家里祸害顾小白脸,跟过来干什么。”
卫念笙:“顾郎去冀州安顿流民了,我一个人无聊啊。”
卫流光气得不行,抓着手里的剑想打人。
可是视线往上面一停,又顿住了,这把剑给他的感觉很奇怪……他手中一颤,那袖子胡乱擦了下上面的泥,不情不愿说:“算了,去城里当个好价钱。”
卫念笙翻个白眼,吐了下舌头,转头跟同门的师妹聊天去了。
她当年被上清派所救,对薛扶光崇拜得死去活来,那时候除了嫁给顾郎,第二个愿望就是成为和薛师姐一样的人。
陵光破城后,世家贵族与市井草民无异,安顿好家人,她和卫流光齐齐拜入了上清派。她虽然比不上卫六那种恐怖的天赋,可同龄人中也算佼佼者。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不求大道长生,只求能护着自己所爱的人平平安安。
卫六小时候被算命的说天生剑骨,她当时以为是忽悠,没想到居然是真的,但是她听薛师姐说,世上对剑术最有天赋的人,是她的小师弟。卫念笙想,那位小师弟,真的当得起惊才绝艳四字了。要是有他在,天下或许能太平不少。
一群人往东洲主城走,本来以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