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带雨的母亲,伸手帮她抹去了眼泪。
一个四岁的孩子,看见母亲哭泣,最有可能做出的反应本该是随着母亲一起号啕大哭,但季沉歌却并不想这么做。
大概……是因为这位便宜娘亲,实在是太像他上辈子的母亲了。
一旁的妇人看着季沉歌的举动,心中稍定。
剑仙季鸿雪,如今坐镇重雪宫的九霄剑尊,曾是他们季家的人。
季家是梅雨中世界的修真世家,世世代代主修符箓,却在几千年前,出了一个对符箓毫无天赋、或者说毫无兴趣的孩子。
那时候具体发生了什么已不可知,但最终,不愿修习符箓的孩子与季家断绝了关系,独自一人去往朝阳大世界,几百年后,便成了朝阳大世界鼎鼎大名的剑仙,剑惊四座。
这个孩子,自然就是季鸿雪。
当年与他发生矛盾的季家族人早已寿终正寝,家主换了一任又一任,如今的季家虽然知道剑仙季鸿雪是他们季家出去的人,并以此为傲,却从不敢大肆宣扬。
毕竟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对方成了修真界顶尖的大能,才觍着脸攀关系……这样卑劣的行径,他们做不出来,也不敢做。
而今天,那位剑仙却忽然来到季家,一面释放着生人勿近的冷气,一面要了却与季家的因果,让家主随意提出想要的物件或想要达成的心愿。满足这个心愿后,他与季家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家主满身冷汗的思索片刻后,小心翼翼的告诉季鸿雪——希望季鸿雪能从季家带走一个
孩子收作徒弟。
季鸿雪行事从不拖沓,当场便答应了这个胆大包天的请求。
家中长辈们听闻这个消息,纷纷赞扬家主的睿智,并火速敲定了人选——正是季家最年幼的季沉歌。
季沉歌天生就是极为罕见的冰灵根,与季鸿雪一模一样,性子又安静讨喜,不惹人反感,年纪也才四岁,正是易于塑造的年纪,会真正亲近季鸿雪与重雪宫,又不会在长大后把季家忘的一干二净。
这样一来,季家与重雪宫藕断丝连的关系就能一直维持下去,无形中稳固季家在梅雨中世界的地位。
***
季沉歌换上最正式的衣裳,被母亲一路抱到了设宴的大厅。
他上次被人套上这件衣服,还是在家主五百岁生辰的宴会上,繁琐的衣服一层又一层,把他裹得像颗圆滚滚的球。
坐在上首的人正是季鸿雪。
银发如雪,剑眉星目,穿着一袭白色长袍,神情冷淡的看着美艳的舞姬翩跹而舞,在他冰冷的目光下,舞姬的动作越发僵硬,坐在一旁的季家家主更是如坐针垫,恨不得立刻挥退舞姬。
可转念一想,舞姬一走,就得轮到他们这些人跟九霄剑尊大眼瞪小眼了,光是想想那个场景就觉得头皮发麻,便也不敢真的让人下去。
他频频看向门口,见季沉歌终于被母亲抱过来,顿时如蒙大赦。
“剑尊,这便是沉歌,是咱们家这一代里天赋最好的孩子。”
舞姬识趣的退了下去。
季沉歌在母亲怀里挣了挣,母亲便将他放下了,他迈着小短腿,自己踏进厅堂,一抬眼,就对上季鸿雪漆黑的眼眸。
那双眼睛比季沉歌记忆中的更寒冷,更明亮,锋芒毕露,带着犹未散去的战意,只消一眼,便让人忍不住心中战栗。
九霄剑尊,就是剑仙季鸿雪的另一个名号。
可眼前的季鸿雪,却跟季沉歌记忆里的季鸿雪很是不一样。
季沉歌跟季鸿雪其实也只见过一次,就是他从青藤小世界回到重雪宫那一次,那时的季鸿雪同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却要比现在内敛、平和的多。
至少那时,季沉歌站在季鸿雪面前,并没有感受到这样强大的压迫感。
坐在族长下首的男人是季沉歌这一世的父亲
,俊美温雅,气宇轩昂,身上带着股沉静的贵气,与身边愁白了头发的族长截然不同。
与母亲一样,这位便宜老爹和季沉歌上辈子的父亲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他看着小小的季沉歌,神情带着九分的骄傲与一分的不舍。
他用眼神吓退了几乎要在门口抹眼泪的妻子,转而柔声对季沉歌道:“沉歌,从今日起,这位九霄剑尊便是你的师尊,你要随他去重雪宫修习剑法,潜心修炼,来,快见过你师尊。”
季沉歌垂下头,乖巧的喊了一声:“师父。”
不是师父,是师尊。季霖正想纠正儿子的失误,季鸿雪却淡淡嗯了一声,他立刻识趣的噤了声。
季鸿雪问他:“你可明白,随我去重雪宫意味着什么?”
季沉歌心中急转,无数种应对方案浮现在脑海,又在转瞬间被他一一否决。最后,他实话实说道:“去了重雪宫……我是不是可以不画符了?”
他还没有开始学习符箓之术,但这几年来,他已经知道了制作符箓的基本程序,远不是提笔乱画一通那么简单,光是画符用的墨水,就讲究到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季沉歌看着堂兄堂姐学习符箓之术的惨状,第一次殷切的期盼能早日回重雪宫去。符箓嘛,可以当个副业学一学,但让他专业干这个,还是免了的好。
厅堂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扎在季沉歌身上,季沉歌再次垂下头,似乎是怕被大人们指责。
半晌,上座的人语气平淡的应了一声:“的确如此。”
“过来。”
季沉歌依言走了过去,他走到离季鸿雪只有一臂之距时,一只修长的手握住了他肉肉的肩膀,在他身上随意捏了捏。
季鸿雪淡淡道:“的确是练剑的好苗子,若是学符箓,那便是糟蹋了。”
季家众人:“……”
这么多年过去,九霄剑尊对自家传统技艺的偏见还是如此之深。
季沉歌抬起头,真心实意的对季鸿雪笑了一下,右脸颊凹出一个浅浅的酒窝。这个酒窝很可爱,可惜长大了就没了。
季鸿雪见他如此,亦是勾了勾唇角,弧度微小的几乎不能称之为笑,但季沉歌还是察觉到了季鸿雪的真实情绪。
季鸿雪今日心情不差
,对他也还算满意。
季鸿雪肃声道:“你要知晓,随我去了重雪宫,就意味着不能时常见到你的双亲。”
季沉歌用葡萄似的眼睛看着他,有些紧张的抓着衣角,奶声奶气道:“没事,我本来也见不到他们的。”
语气里似乎还夹杂着一点点怨气。
季霖:“……”
季少夫人:“……”
他们都是修真者,时间观念与凡人不同,平时不是修炼就是忙于事务,十天八天去看一次儿子已经算是十分勤快,但在小孩子的立场上……咳,的确算聚少离多。
不过,季沉歌还是小心翼翼的问道:“我以后能回来看看爹娘吗?”
季鸿雪道:“待你学会御剑而行,即可自行回来。”换言之,他不会再踏入季家的大门。
小小的季沉歌便欣喜而期待的点了点头,像是即将和大人一起出去玩的孩子,没有丝毫不舍与悲伤,只有满满的期待。
……大概还是没有真正了解现在的状况。
不过胆子很大,不是离了父母怀抱就哭哭啼啼的孩子,也不怕季鸿雪身上的冷气,的确是好苗子。
季鸿雪目光扫向季家族长,冷淡的点了点头,“让他收拾行李,两柱香后出发。”
族长站起来,恭敬地行了一礼,神色激动道:“是。”
第20章
季沉歌的行李早就被奶娘她们收拾好了。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执意要换下身上的华服,母亲和奶娘都拗不过他,只能给他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又裹上一层灵兽皮毛做的大衣。
——听说重雪宫终年积雪,十分寒冷,小孩子尚未入道,□□凡胎,怕受不住重雪宫的寒冷。
季少夫人看着儿子,又想落泪,但还是忍住了。
她心中酸涩,季沉歌却回过头,用肉肉的小手捏一捏娘亲的脸,反过来哄道:“娘,我会回来看你们的,还有弟弟。”
季少夫人怀胎已经两月有余,季沉歌曾经还暗暗期待过会不会有一个跟佳佳一模一样的妹妹,但很可惜,母亲告诉他,她如今怀的是男婴。
季霖站在一旁,叹息道:“你看看你,还要让沉歌反过来安慰你这个当娘的。”
季少夫人不理会丈夫,一把将季沉歌扣到怀里,对他说:“去了重雪宫,要好好照顾自己,听师尊的话,明白吗?”
季沉歌默默点了点头。
季霖也抓紧时间嘱咐道:“要好好修习剑法,你天赋不错,又有剑尊教导,未来不可估量。家里一切都好,安心在剑尊身边修行,以后也不要总是跑回家,会被人笑话的。”
他比妻子想的更多一些,知晓那些大宗门都不喜欢门下弟子更向着家里,于是多嘱咐了这么一句。
季沉歌又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奶娘已经把季沉歌衣柜里的所有衣服都收进了储物戒指里,还往里添了季沉歌喜欢的画册、玩具、相当数量的灵石,以及一本《符箓大全》。
最后找了一根细细的链子,把储物戒指串进去,往季沉歌脖子上一挂,就算是收拾妥当了。
离开前,季沉歌深深看了一眼房中的摆设,最后又瞄了一眼镜子,确认仪表没有失礼之处后,才拉着母亲的手离开了这座院子。
季鸿雪已经等在季宅外头了。
季沉歌放开母亲的手,主动走到季鸿雪身边,熟悉的金光在周围亮起,他朝父母和奶娘的方向用力挥了挥手。
——谢谢。
这四年的时光,已经充分弥补了季沉歌上辈子的
遗憾,他不打算继续沉迷其中。
谢谢,再见。
在这个世界里,你们一定会一切安好,不会再被他人的恶意算计伤害。他保证。
***
金光消散时,师徒二人又到了重雪宫的山门前。
季沉歌抬头望着一望无际的台阶,悚然一惊,随后感到一阵头皮麻发。
果不其然,季鸿雪淡声道:“走罢。”
他说完,率先踏上台阶,显然并没有打破门规的打算,季沉歌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走了上去。
历史总是似曾相识。
他发誓,这次走进重雪宫,不过个十年八年他是绝不会再出来的。
这具没有经过任何锻炼的孩童身体根本无法与金丹境界的躯体相比,季沉歌爬了二三十个台阶,就感到小腿酸痛,根本走不动。他脚下一个不稳,结结实实的摔了一跤,因及时转过脸,才没摔得一脸青。
饶是如此,被台阶磕到的地方仍是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季鸿雪停下来,回头看向季沉歌。
小小的季沉歌自己爬了起来,又毫无怨言的奋力往上爬了五个台阶,他忽然觉得身体一轻,被人拎了起来。
季鸿雪淡淡道:“不错。”
说着,他托起了小小的季沉歌。季沉歌下意识的抱住季鸿雪的脖子,身体微微一僵,好在季鸿雪并没有出言斥责,他便松了口气,安心地在师父怀里留了下来。
明明是记忆卷轴里的世界,他对季鸿雪天然的信赖却依然存在。
这其实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但季沉歌决定相信这份感觉。
山门处的台阶长的令人困倦,季沉歌缩在季鸿雪怀里,不知不觉间合上了眼皮,沉沉睡去。
小孩子是很容易感到疲惫的。
直到耳边出现了阵阵嘈杂声,季沉歌睁开眼睛,发现已经到了。
此时的重雪宫,与季沉歌印象中的宁静模样截然不同。
他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看见了散落一地的灵器法宝、横七竖八的尸体,甚至灵兽的残骸。
身穿蓝白服饰的重雪宫弟子神色兴奋的收拾着残局,见季鸿雪抱着一个孩子回来,纷纷一愣。
一蓝白长袍的老人走了过来。
“剑尊,你回来的正好。”
季沉歌认识这个老人,居然就是坐在书阁门口打盹的
那位!
他看起来神采奕奕,浑身是劲儿,还带着尚未散去的凌然战意,道:“你不在宫中,那些人果然上当,前来攻打重雪宫,已经被我们一网打尽了!”
季鸿雪冷冷道:“九连宗?”
老人冷笑一声:“正是!我们生擒了九连宗的宗主,已经押到了掌门处。”
周围又有门人出声道:“那九莲生当真愚蠢,以为咱们重雪宫没了裂天仙尊和九霄剑尊,就能任由他撒野了吗?”
老人抚着胡须道:“还是掌门料事如神,早早就设下了埋伏,只等着这群蠢货踏入陷阱。”
他向季鸿雪拱了拱手:“剑尊跑这一趟辛苦了,我们已经听说了你在外面的事迹,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肯回来……咦?这个孩子是?”
季鸿雪淡淡道:“我徒弟。”
“什么?”老人大吃一惊,连忙打量季沉歌,目露赞赏:“不错,不错……应是与你一样,是天生的冰灵根。”
季鸿雪冷淡道:“掌门在哪儿,我要见他。”
老人立刻答道:“掌门正在纯明殿。”
纯明殿,又是纯明殿。
季沉歌怀疑师玉树可能是个定点NPC,只在纯明殿刷新的那种。
这么一想,那他师父岂不是成了个负责传送的NPC?每次只负责把他传送回重雪宫?
这个想法过于大逆不道,季沉歌甩甩头,将它甩出了脑海。
不过一会儿,师徒俩就到了纯明殿外,季鸿雪在殿外就将季沉歌放下。不知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