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看出他的困惑,段夜当即道:“良辰吉日就定在半月之后,陛下如果在西南多留些,兴许还能见证我与他的亲事。这会儿我去叫他过来。”
他话音刚落下,宫殿外忽而响起缓缓步入的脚步声。
“不用叫了,我就在这里。”
这个声音叶淮允和褚廷筠都太熟悉了,他们一齐转过头去,只见江麟旭手持一把短刀架在韩玖的脖颈上,将昏迷了的人压进殿中。
褚廷筠看着他的眼底没有半点温度,冷嘲热讽地对段夜道:“你说的王后就是他?”
段夜讪讪笑了一声,算是回答。
叶淮允的脸色,此时也有些不好看。
褚廷筠内息紊乱这件事,原本是只有他与谢岚知道的秘密,后来又添了个韩玖。可不知在何时,被江麟旭也刺探了去,甚至将带着这最大的弱点背叛常信王。
哪怕如今是因祸得福了,但他仍会想起亡魂沙漠中,褚廷筠被反噬之时,拔剑指向自己的漠然眼神。
“麟旭,把刀放下。”叶淮允尽量平心静气地劝他。
而江麟旭果然是彻底叛离了的,冰冷冷道:“陛下,恕我难以从命。”
他又看向褚廷筠道:“义兄,你好好看看我手里的人。这可是崇拜你,仰慕你,跟着你出生入死的韩玖。”
“他现在就快要死了,你想救他吗?”
褚廷筠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直道:“有话快说,别磨磨唧唧跟我扯大半天。”
这话惹得江麟旭手中的匕首,又往韩玖皮肤里推了一点,“我要你自断右臂,换他一命。”
褚廷筠闻言挑了挑眉,“你莫不是觉还没睡醒,再做白日梦?”
“褚廷筠!”江麟旭被他这般什么也不在意,却又仿佛将一切都成竹于胸的样子激怒,破音直接喊了褚廷筠的名字,“自断右臂,或者自废武功,二选一,我就放了他!否则,呵……”
“将军……不用管我……”韩玖虚弱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对他直摇头。
江麟旭的刀越发狠厉,“我没在跟你开玩笑!二选一!”
“白日做梦,这句话我也没在跟你开玩笑。”褚廷筠半点没被江麟旭的话影响,甚至更狷狂了些,“就凭你那点三脚猫的小伎俩,还不配被我放在眼里。”
他话还没说完,叶淮允就见身旁有虚影一晃,紧接着江麟旭便发出了一声吃痛的尖叫。
再定睛看去,褚廷筠站的位置分明一点没动,但韩玖却已经被救下,而江麟旭则捂着肩膀跌坐在了地上。
褚廷筠掸了掸衣袍,“我早说过了,你还不配被我放在眼里。”
“我不配吗?”江麟旭面色痛苦。
也不知是被他伤的重了,还是被他的话刺激到了。
“明明我才是爹爹的亲生儿子,凭什么他只将毕生所学传授给你?!凭什么鸾霄宫上下只认你一个少宫主?!凭什么我不配?!”
“因为我和你不一样。”褚廷筠面无表情地淡淡道。
“是!我们不一样!”江麟旭咆哮的声音在偌大宫殿中回荡,“就因为你天赋异禀,因为你学什么都比我快!我就注定不配被你们看见吗?!”
他一时间情绪波动太大,就连段夜想要上前去将人扶起来,但也被江麟旭推开了。
褚廷筠等他稍微平复下来了一点,叹出一口气。
“我和义父从来不是这个意思。”褚廷筠蹲到他面前。
而江麟旭突然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咬牙朝褚廷筠的肩膀狠狠刺下。
“廷筠?!”叶淮允一惊。
江麟旭手里的短刀还在用力往他的骨头里刺,褚廷筠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任由鲜血潺潺流到地上,浸湿他的鞋面。语声平静地问江麟旭:“这样可解恨了?”
行凶的人不答,他就继续说:“我和义父从来不是你想的那样,因为我们生来就不一样。”
“我的身上背着血海深仇,所以我这半生注定要活在腥风血雨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丢了性命。”
“而你不一样,义父身为鸾霄宫之主,他见多了江湖险恶和人心不古。所以,他想你平安快乐地活一辈子。”
江麟旭的手开始轻颤起来,褚廷筠便握上了那短匕,从自己的身体里拔了出来。
“咣当——”
被他丢在地上的匕首表面,通红一片,还沾上了被割破的血肉。
褚廷筠轻飘飘地点了伤口周围穴道,站起来,对还坐在地上的人道:“麟旭,你要知道,绿林江湖也好,塞外疆场也罢,甚至金玉朝廷,都是稍有不慎就会丧命的地方。”
“所有的危险,由我们替你闯过,就够了。”
叶淮允眼尖瞥见褚廷筠的唇色已经有点白了,便知这伤他的影响不小。赶紧上前扶住他,一步步走出宫殿。
他们一只脚要迈过门槛之时,身后,江麟旭又突然出声,“义兄,那个匕首上,我抹了毒的。”
一声义兄含尽了愧疚,泯尽了怨怼。
褚廷筠无所谓道:“我百毒不侵。”
第82章 千秋
“这个不好吃。”
“那个也不好吃。”
褚廷筠面对着膳房送来的一桌子饭菜,嫌这嫌那地吐槽。
“那就去街上逛逛。”叶淮允也随之搁下了筷子。
他们已经在西南王宫中,住了七日有余。一来是为了养褚廷筠身上的伤,二来也是叶淮允自己想要偷个懒。
难得朝中安稳、边塞安定的日子,也让他从宵衣旰食中,偷得浮生闲半日。
西南的风土人情与中原相去甚远,两人走在大街上,所见宅院前镇守的不是石狮子,而是石象。有新酒楼开张结彩,门口表演的也不是舞狮,而是一群带着鬼面的人,演着某种戏曲。
“就这家店吧,看着热闹。”褚廷筠走进新开张的酒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褚廷筠点了菜后,叶淮允又寻了个由头离开座位,过了好半天才回来。
“你刚刚去哪儿了?”褚廷筠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叶淮允随口道:“解手。”
“那怎么去这么久?”褚廷筠有些不信。
叶淮允面不改色道:“因为这家店新开业人多,稍稍等了一会儿。”
褚廷筠眯着眸子,“当真?”
“我拿这事骗你做什么。”叶淮允无奈,“菜上齐了,趁热吃吧。”
褚廷筠的目光又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而后才移开,没有继续追问。
“诶,你们都听说了吧。”旁边一桌食客的嗓门贼大,嚷嚷着和同伴说道:“咱们那位新王上,再过几日就要大婚了!而且娶的还是个男王后!”
“即位大典和封后大典一起办,啧啧,可见这位男王后还是有些讨新王上欢心的本事。”
“你这算什么新消息,这事儿我早知道了。”另一名食客道:“我家表妹子是在宫里伺候的,我可是听她说,这位男王后虽然长得平平无奇,却偏偏深受王上宠爱呢。”
“你倒是说说,有多受宠爱?”起了话头的那位食客追问。
这人一笑道:“王上可是为了他虚设后宫,立誓仅此一人,你说这够不够受宠?”
叶淮允正听他们说段夜和江麟旭的八卦,听得起劲,耳畔突然传来一缕火热的温度。
“陛下什么时候也给我兑现一下,从此君王不早朝和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承诺呀?”
叶淮允推开一些要在他耳垂的人,揶揄道:“怎么?想做皇后了?”
褚廷筠煞有其事地认真想了想,而后道:“确实有些蠢蠢欲动。”
“那就成亲吧。”叶淮允没有丝毫犹豫,在他语罢后,登时就道。
这下反倒换成了褚廷筠一愣。
什么做皇后、想成亲的话,他在调戏叶淮允时说过不少。可褚廷筠心底也知道这会引起朝臣多大的反对,所以从未奢想过叶淮允在位期间,会松口。
而这晌叶淮允竟然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一直以来,都是你为我筹谋、为我隐忍。”叶淮允道:“现在也该换我给你想要的一切了。”
他正说话间,酒楼伙计又端上来一个瓷锅,“这位客官,您点的菜。”
褚廷筠看着面前这足有半张桌子大的锅,愣了一愣,“我好像没点这个。”
伙计轻轻一笑,“是您对面这位客官点的。”
褚廷筠狐疑看叶淮允一眼,抬手将锅盖打开。
“这是你点的?还是你做的?”
“……”叶淮允看着一大锅已经糊掉,甚至有些发黑的面,讪讪扯了扯嘴角。
而那小二早已溜得没影了。
叶淮允眼睫向下垂了垂,这确实是他方才离开座位那段时间做的,但这卖相……实在不是很想承认呐。
他没说话,褚廷筠已经拿起了筷子,将那满满一大锅发糊的面搅了一搅。
面里有葱花,还有几块散得不成样子的……鸡蛋。
褚廷筠脑子里登时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这是……长寿面?”
叶淮允摸了摸鼻子,点头。
末了道:“今日是你的三十岁生辰。”
褚廷筠一愣,冬去春来,夏隐秋至,一年四季匆匆过,周而复始。一晃眼,竟与叶淮允那边在西北军营初见,已相隔了五个多年头。
“亏你还记得。”褚廷筠笑了笑,而后也不管那锅面瞧着有多丑,夹到自己碗中,吃了起来。
叶淮允道:“三十而立,你如今功名都占尽了,想了想,好像也只缺一门亲事。”
“前两日我让人拿了我俩的生辰八字,找道士算了算黄道吉日。”褚廷筠慢慢吃着面,叶淮允就徐徐说着话:“最近的一个好日子在七日后,再往后些,是一个半月后。”
“你若想早些,就挑近的,与段夜和麟旭的成婚大典一道办了。你若是还没准备好,我们便花一个月的时间,北上去燕北郡,在你的故土成亲。”
褚廷筠停下了咀嚼,咽下嘴里并不好吃的面条后道:“回燕北郡吧。”
“一年多前我将那片城池从蛮子手中收复回来,还没来得及去郊外坟冢看上一眼,就又匆忙奔往了西南,总该带你去见见爹娘的。”
两人在傍晚时分回到西南王宫,立马就向段夜说明缘由辞行。
“那就提前预祝叶兄和褚兄,百年好合了。”段夜笑着对他们揖了一礼。
褚廷筠凉凉瞥他一眼,“把你的称呼改了,别成天想着占我们辈分的便宜。”
“啧。”段夜袖中的扇子抵在掌心,唰地一下幽幽展开,“依我看想占辈分便宜的人,是褚兄吧?你是麟旭的义兄,按理也就是我的义兄,现在却偏要沾皇叔的光长我一辈,这不厚道呐。”
褚廷筠:“……”
这人的嘴,还是这般损。
“辈分的事就别再争了,倒是有另一件事,在我们走之前,得解决掉。”叶淮允道:“你不日登基,段夜这个外姓的名字,也是时候改了改,否则怎么入皇室宗牒。”
段夜眼睛一亮,那股子懒散之气立马就敛去了,掀袍跪下,恭敬道:“请陛下赐名。”
褚廷筠从上而下瞥他一眼,趁叶淮允思索间道:“要我说,他狗成这样,就叫叶狗蛋算了。”
“……这不好吧。”段夜见叶淮允半天没反应,突然就有些害怕,他真会听了褚廷筠的意见,眨了眨眼弱弱哀求道:“陛下……我不跟他争辈分了,这名字……”
“叶成帷。”
叶淮允在沉默后,倏尔开了口。
“什么?”段夜一愣。
“春至花如锦,夏近叶成帷。七日后即位的常信王,就叫叶成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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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秋初的西北,还没被寒流侵扰。
自一年多前褚廷筠收复这片失地后,此处也不在荒凉。穿行在街头的百姓,脸上挂满笑容。
两人下了马,一路缓缓走着,最后停在了一座宅子前。金丝楠木的门匾上,写着“褚府”两个大字,便叫叶淮允知道这是哪儿了。
褚廷筠拉着叶淮允的手,缓缓推开打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浓烈赤红。
叶淮允脚步一顿,褚廷筠低哑的笑音便从耳畔传来。
“你准备好了吗?”
叶淮允“嗯”了一声,再没有迟疑地随他走进去。
两套用金线绣着双龙戏珠的大红礼服,被整齐叠放在主卧房的桌上,一旁还有玉制绶带,宝珠头冠,俨然是某个人早已通知过,安排好的。
叶淮允指尖摩挲过锦缎上微微凸起的绣纹,褚廷筠道:“换上吧,我带你去见我爹娘。”
“嗯?”叶淮允看了看门外。
依旧没有任何人进来,耳边也不闻礼炮与唢呐,与他见过的成亲似乎有些出入。
褚廷筠笑着拿起桌上一把檀木梳,解开他的发带,慢慢梳着发。
“你到底是帝王,经不起叶成帷娶麟旭那样,民间或褒或贬的议论。那别离的四年里,我每天都在想,如果有朝一日成亲会是怎么样的场景。可直到三十岁生辰那日,我才想明白。”
“五年来,我们对彼此深藏的每一寸感情,与彼此走过的每一步路,都不需要旁人见证。”
“只要彼此记得就够了。”
“那史书上呢?”叶淮允问他:“也不留下笔墨吗?”
褚廷筠耐心替他束好发,嵌入长冠,“我所求不过,你我一世常安。生而同衾,死亦同穴。”
“至于后世史书上,只会留下一句:大将军褚廷筠一世辅佐辰君叶淮允,碧血丹心,精贯白日。”
语罢,褚廷筠也放下了手,发冠梳好了。
叶淮允在心底无声地笑了笑,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