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节哀。
所以到了今日,他干脆连人也不想见了。
而赵初阳今日似乎是要说些不一样的东西,不顾侍卫的阻拦就掀帘进来了。
“要说何事?”叶淮允语声淡淡的,透出无尽疲惫,“如果还是不见成效,就出去吧。”
“回陛下,有结果了。”赵初阳如实答道。
叶淮允搭在桌上的手指随之一颤,但他经历过太多崩溃,已经不敢抱太多希望了,只敛眸道:“继续说。”
“回陛下,臣研制出那药再搭配上其他几位药,确实能够解尸毒。”赵初阳道:“褚将军身上的毒已经解了……”
“当真?”叶淮允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想要确认一遍了。
而赵初阳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当真。叶淮允一刻也等不住就拿着玄翼剑,冲出营帐。
冰棺中的人眉目安静,因为寒气缭绕的缘故,脸上的肤色比以往更白些,显出几分本不该属于他的虚弱。
“廷筠……”
“他什么时候会醒来?”叶淮允问。
赵初阳道:“应当就是这两日之内了,尸毒已解,至于经脉寸断能否愈合,就要看褚将军的命数了。”
“朕相信他一定命好。”叶淮允笑笑。
他说完这话,所有人很自觉地就退下了。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褚将军是陛下心中无可替代的存在。只要将军不醒来,陛下就不会走。
叶淮允将他的手包裹在自己掌心,又让冰凉的温度贴在脸侧,觉得无比心安。
“你说过,不会再抛下我的……”
“所以,你一定会醒来的对不对……”
叶淮允总觉得他能听见,便絮絮说着话,直到后头也不只是情绪上来了,还是睡意席卷了,一滴泪从眼角徐徐滚落,滴在了褚廷筠的手背上。
“怎么哭了?”
熟悉而沙哑的声音乍然响起,叶淮允猛地一惊。
“你醒了?”
“醒了挺久了。”褚廷筠抬手抚上他的泪痕,“但就是想听听陛下到底有多舍不得我。”
“……”叶淮允一把甩开他的手,“你又欺君!”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欺了。”褚廷筠就这样笑着从冰棺里做起来,又手掌捂在心口处道:“但你下手也忒狠了吧,虽说尸毒已经解了,但我现在可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男子。”
“哼。”叶淮允把玄翼剑丢给他,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凉凉道:“给你三天时间,拿着玄翼剑打过朕,不然你就继续在这里躺着吧。”
语罢,叶淮允就起身走了出去,只是嘴角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下去。
身后,褚廷筠摩挲着被叶淮允握出温度的剑柄,朝他喊去:“陛下就不能再宽限些时日,七天行不行?”
“不行!”叶淮允不容他商量。
“那五天,折中一下总行了吧。”褚廷筠语声中带着点哀求。
“不行!”叶淮允态度果决,“朕说三天,就三天。”
褚廷筠呜呼哀哉地叹了句:“最是无情帝王心,这话还真没错。”
走到门外的叶淮允听到他这话,嘴角向下压了压,到底是谁无情,屡次三番地害他担惊受怕。
三日后,当褚廷筠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除了叶淮允,其余将士脸上都挂满了惊诧。
只是他穿着轻薄夏衫,每一步都走得极慢,像是提不起什么力气,就连剑也是身后韩玖帮拿着的。
“就说陛下该宽限些时日。”褚廷筠叹了口气。
叶淮允看着他这幅样子,犹豫了一瞬。
他那些时日在古书上读到,玄翼剑有重塑经脉的功效,先破而后立。叶淮允便本能地相信,以褚廷筠那不同于常人的内力武功,不过是几个调息罢了。
但这晌见他这虚弱似乎不像伪装,叶淮允倒有些犹豫了。
只见褚廷筠从韩玖手中颇有些费力地抽出玄翼剑,走到演武场上,对着他盈盈一笑,“三日,我来赴约了。”
叶淮允嘴唇动了动,“你伤没好的话,就算了。那天的话,就当是我开玩笑。”
褚廷筠又上前两步,朝他走近了些,“这么多人看着呢,陛下要是将说出去的话收回,岂不是自己打脸?”
“只要淮允让着我些就好了。”
两人脚底生风,在演武台上一招招过着。
叶淮允没有使多少力,心思恍惚间,忽就觉得这幅场景有些熟悉。
像极了那年大雪纷飞,他也是这般与褚廷筠在演武台上过招,最后虚晃一枪挑落了这人的面具,也寻到了重生一世而念念不忘的白月光。
如今白月光成了朱砂痣,又一次在演武台上泛起银光粼粼,只是再下不去半招凌厉剑势。
叶淮允手中的动作越来越柔,陷入回忆里,就仿佛这两场比武之间,从腊月飞雪到季月飞花,承载了他们之间或合或离的五年岁月。
谁会输、谁能赢,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眼前人还安好否?
叶淮允的长剑在几番挥舞间,架在了褚廷筠的脖子上,他笑了笑,“点到为止吧,好好养伤。”
褚廷筠忽而唇角轻轻一勾,在叶淮允收剑的一瞬间,倏又反手一剑,剑刃挑开他的衣带,顺势便将人揽进怀里,“该养伤的人,该是陛下吧。”
他掐在腰际的手劲极大,叶淮允怎么挣也退不出半点。这才反应过来,好家伙,又被这人的演技骗了。
而后,叶淮允就这样轻笑着,被褚廷筠从演武场骗到营帐。
再骗得沐了浴,脱了衣,躺在了床榻上。
四年没碰过任何人的身体,免不得生涩了些。
但也青涩得让人忘乎了岁月斑驳,只宛如少年热忱,喘息着留住每一次灵魂交融的欢愉。
叶淮允是在他的情话中眠去,又在他的亲吻中醒来。
刺眼阳光提醒着他已然不早的时辰,叶淮允翻了个身,枕在褚廷筠的手臂上说道:“我们在西南边境耽搁太久了,先前是想等着你先醒来鼓舞军心。现在如果再不向前推进,常信王也该休养生息好了。”
“怎么制衡那些尸傀,你有想法了吗?”叶淮允问他。
褚廷筠道:“用玄翼剑,搭配尸毒。这法子可以再试一次。”
“你疯了?!”叶淮允登时撑起手肘,蹙眉直视进他的眼底。
谁也不知道能突然控制尸傀的,到底仅仅是玄翼剑,还是两者结合后产生的连锁反应。最直接能解了迷的办法,就是再试一遍。
但褚廷筠敢这样做,叶淮允却是怕的。
那日狂风卷黄沙中午,褚廷筠突然疯魔了的样子,给他的害怕太深,直入骨髓。
褚廷筠道:“但这片亡魂沙漠,我们总要过去,你方才也说不能再耽搁了。”
“这是最好的办法。”
“也是最万无一失的办法。”
叶淮允瞠怒瞪他一眼,“你好意思跟我说万无一失?”
褚廷筠勾了勾唇,又耸肩,“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叶淮允:“……”毕竟脸皮这样厚。
三日后的夜晚,辰军再次踏入亡魂沙漠。褚廷筠为先锋,叶淮允紧随其后。
不陌生的尸傀成群结队从地底爬出,两万余西南军只远远的跟在后头,静观其变。
“你自己小心点。”叶淮允在黄沙漫天中,对身旁人说道。
“嗯。”褚廷筠只应了这么一声,便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用玄翼剑在自己手臂划出一条伤口,随后洒上预先收集到的尸毒。
经过那日走火入魔后的重塑经脉,褚廷筠已然能完全驾驭玄翼剑。不仅不会再受内力紊乱的影响,甚至能操控自如。
这晌他一人一马,孤身冲向远处沙丘。
如水月光披洒在他玄衣墨发,仿佛千里黄沙,万里沃土都在他脚下;千颗星辰,万顷银河都臣于他身后。
这是叶淮允的江山,却是褚廷筠替他守护的天下。
尸傀集体一震,分分掉头,朝着本是友方的西南军进攻。
这一场仗,辰军完胜。叶淮允回头看了眼那片埋葬了不知多少尸骨的沙漠,闭了闭眼算作为英魂的哀悼,“把这些尸傀都烧了,还有那个地宫也用火药炸了吧。”
莫要再让它害人了……
过了亡魂沙漠,辰军势如破竹,行经一城池便攻下一城池,甚至还有主动举白旗投降的。
直到西南王宫所在,他们的最后一战。
第81章 空城
“空城计?”
叶淮允看着敞开的城门,狐疑问出心底猜测。
城墙四周一个士兵也没有,唯见城楼上,有几名女子素衣翩翩,吹拉弹唱。
却是唱的悼亡之曲,幽幽穆穆,听得诸将士惋叹多情应似我。
韩玖驱马上前主动请缨:“将军,我先去前头探探路。”
叶淮允分了一小支骑兵予他,“诸事小心些。”
韩玖领着士兵进城后,全军在城外也不敢放松警惕,绷紧着神经准备随时应对突袭。
叶淮允接下马匹腰间的水袋,扒开塞子递给褚廷筠,“你怎么看?”
“乍一眼瞧着像是打心理战,但我又总觉得像是……”褚廷筠顿了顿,盯着城楼上那几个歌舞伎若有所思。
“像是什么?”叶淮允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这空城计处处透着奇怪,但更怪的是,偏偏叫人说不上怪在哪里。
褚廷筠沉吟了许久,才缓缓说出方才停顿住的后半句:“像是白给。”
叶淮允对他这个回答,明显一愣,“何以见得?”
“直觉。”褚廷筠道:“要不,我们就头铁一次?”
“不等韩玖出来了?”叶淮允有些迟疑。
褚廷筠摇摇头,“不等了,果断就会白给,犹豫就会败北。反正我们这一路来,也赌过很多次了,不差多这一回。如果你实在担心的话,就在城外……”
“闭嘴。”叶淮允听到一半,直接冷不丁打断了他后面的话,“别想再把我一个人抛下。”
不就是赌一把吗,他一甩马缰绳,风归云就率先冲了出去。
褚廷筠在勾唇一笑,心想:够头铁。
而后,也驾着烈马与他并肩而行。
两人在王城大街上奔驰着,没有遇到埋伏,但也没有看到韩玖的人马。
一路走到王宫前,依旧是宫门大敞,与城门外所见,并无差别。
褚廷筠侧头看身边人,“淮允,还敢在头铁一次吗?”
叶淮允“呵”了一声,“有什么不敢的。”
从宫门到宫殿,要经过长长的甬道,如果在此处遭到埋伏,就宛如当初狭窄的迭水谷,基本只有丧命的份。可他们谁都没有说破,就穿梭于阴暗甬道中。
仿佛只要是他安然在身旁,便再无其他事能称得上害怕。
西南王的宫殿修得富丽堂皇,除了没有那九百九十九汉白玉阶,几乎可与皇宫媲美,可见其反心。
但这会儿他们见到王座上坐着的人,却并非常信王,而是一个老熟人。
“我就说,以叶兄和褚兄的性子肯定是会进来的。”段夜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褚廷筠狠狠地朝上翻了个白眼,“谁要和你称兄道弟,叫皇叔皇嫂还差不多。”
段夜愣了愣,显然没想到本该是剑拔弩张的气氛,忽就成了这样的开局。
叶淮允与常信王是亲兄弟,而段夜又是常信王之子,按辈分上来说,叶淮允确实是他的叔叔辈,但……这皇嫂又是个什么回事。
“贤侄既然坐在这里,想来你那位父亲现也喘不上几口气了。”叶淮允收了方才入宫时拔出的剑。
他也不管从年龄上算,段夜还比自己大了半岁有余,就这样幽幽提了自己的辈分说着话:“朕素来不爱拐弯抹角,贤侄想说什么,便在这会儿说了吧。”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陛下和褚兄。”段夜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捧起手侧的一个锦盒,一步步走下台阶,在叶淮允面前半举起锦盒说道。
“臣斗胆,擅自替陛下诛叛臣。”段夜笑了笑,“但臣想用此物,与陛下做一个交易。”
“你想做承袭常信王的位置?”叶淮允一语道破他的心思,“用大义灭亲之举和你爹的人头,换朕不削藩?”
“陛下……圣明。”段夜端的还是在峙阳郡时,那副不论何时都处变不惊的模样。分明是极大逆不道的要求,却被他说的宛如一日三餐,家常便饭。
叶淮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如果朕不答应呢?”
“十万辰军此时尽在王城之外,你凭什么来与朕谈交易?”
段夜脸上笑意不减,“就凭陛下想要明君这个称谓。”他眼神有意无意间瞥过一旁的褚廷筠,意有所指:“或者说,陛下不会为了西南这么块小地方,而坏了褚兄为您挣下的贤君之名。”
叶淮允心里哼了一声,这人倒是好意思说西南是块小地方。
但段夜有一句话说对了,褚廷筠退避朝堂,为他忍辱负重这四年挣得的名声,叶淮允绝不会错付了。
“朕可以答应你。”叶淮允看着眼前这个与他谈条件的狐狸,“但朕也有个条件。”
“陛下请说。”段夜的态度极谦逊有礼。
叶淮允道:“藩地和藩王可以留,但朕要收兵权。”
以绝后患。
他本以为这样大的条件,段夜定然会考虑一下,却没想到这人毫不犹豫就道:“可以。”
“反正我又不像我那个爹,贪心不足蛇吞象。”段夜耸了耸肩道:“我只要和我家王后能有钱过奢侈日子,卿卿我我就够了。”
“你的王后?”叶淮允问。他并不记得段夜在什么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