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铁匠铺极多。每走几步路,就能看到袒露着上身的男人,在淬火铸铁。
联想起峙阳郡中那个铁矿,叶淮允不用多想,也知道他们在炼的是什么。
他们在大街上缓慢走着,叶淮允突然在一家成衣铺门前顿住脚步,“不对。”
“什么不对?”褚廷筠问。
叶淮允道:“一路走来,我们只看到了青壮年男子,却没有看到女人、老者和孩子。”
褚廷筠环顾了一圈周遭,若有所思,而后朝前努了努下巴,“去那里看看。”
叶淮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一个茶棚,正有不是铁匠围坐在桌边休息。
两人刚在椅子坐下,茶铺老板就捧了两碗茶过来,眼神在二人脸上不住徘徊,“二位不是西南一带的人吧?”
叶淮允道:“的确不是,准备去西南一带做生意,途径平长城罢了。”
音落,老板停留在他们脸上的目光又深了几分,“二位还要往西南去?”
叶淮允点点头问:“是有何不妥吗?”
“确实不妥。”老板也搬了个板凳在他们桌边坐下,“两位公子出了平长城再往西南方向行一段路,会看到一片沙漠。那可是亡魂沙漠,所有进去那片沙漠的人全都会变成亡魂,无一生还。”
“所以我奉劝二位,别再往西南走了,否则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真有这么邪乎?”叶淮允狐疑。
“那可不!”老板神秘兮兮地道:“几个月前咱们城里有个胆大的,准备带着一家妻儿翻过沙漠,结果……啧啧啧,那叫一个惨哦!”
叶淮允还欲再问,他们后面那桌人听见了老板的话,有人突然回过头来,抢在他开口之前,言辞粗鄙,“别跟老子提王二狗那厮,他至少是全家死在一起了,哪像我们现在。”
“父母妻儿被狗贼抓走了,自己还被困在这里给他铸造谋反用的兵器,不如死了痛快!”
他身边另一个男人赶紧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可小点声吧,这城里到处都有那位主的人。万一被听到了,咱哥几个都活不了。”
“就是。何况我听说陛下御驾亲征来西南,才没两天就破了迭水谷,咱平长城迟早也能摆脱那狗贼的掌控。”
听了他们的话,男子仍旧愤愤不平,把茶碗直接砸在了桌上,“你们说得轻巧!只要我们的家人还在狗贼手里一日,就不可能摆脱他的掌控!”
叶褚两人将他们的话尽数收入耳中,付了茶钱,继续在城中逛着。
难怪他们在城中所见皆是青壮年男子,看来其余人都被常信王抓走了。
可一群老弱妇孺,大多体弱得不能干活,抓去有什么用?
叶淮允脑中闪过什么,一种可能性乍现,他下意识去看褚廷筠,而这人恰巧也朝他望来,心照不宣。
“你也想到了?”
叶淮允回头看了眼坐在茶棚聊天的几个男子,“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们的妻儿恐怕已经不在了。”
他长叹出一口气,这样枉顾人性的事,天理难容!
突然,背后似有轻微利器划过空气的声音传来。叶淮允猛地旋身一侧,再抬眼看去,他原来所站位置的后墙上插着一枚飞镖暗器,银白镖头还泛出一点青黑,显然是淬了毒的。
两人立马警觉地看着周围。
今日进城是假扮的商人身份,所以谁都没有带武器。
小巷的两侧瓦檐上,突然出现数名黑衣人。手中大刀被阳光折射出粼粼光亮,晃入叶淮允的眼底。
“兄弟们,给我上!”领头的黑衣人一声令下:“拿了他们的项上人头,找主子领赏去!”
音落,所有人一齐跃下墙头,朝两人攻去。
唯有一个指间夹着数个飞镖暗器的,坐在墙头上啧啧看戏,“我说大哥,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就这两个长得像女娃娃一样的小白脸,也值得出动所有兄弟?”
叶淮允明显看到,褚廷筠在听到女娃娃三个字时,眸色顿时暗了暗,整个人都笼上一层阴影。
他反手掐住从背后偷袭之人的脖子,又往前用力一甩,迎面朝他挥刀之人的钝刀来不及收势,就直穿同伴的心房而过。
对方显然没想到褚廷筠一开始出手就这样狠戾,当即大半人的大刀都朝他身上落去,倒是让叶淮允这边应对起来轻松不少。
褚廷筠夺过一把大刀,几乎是迎上一个人就杀一个。
叶淮允被耳边的连连惨叫声分出神,朝身后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几名黑衣人,不是被一刀割断了喉咙,就是一刀穿烂了心腹,死状之惨烈,丝毫不亚于战场上的万千尸骨。
当褚廷筠又横扫一刀,挥得一人头颅落地,鲜血飞溅,叶淮允胃里不禁一阵翻涌,恶心得险些干呕。
墙头的黑衣人看准这一间隙,朝叶淮允飞出指间所有飞镖。
几道破空声袭来,他赶紧忍住作呕的冲动,抽刀格挡起来。
褚廷筠那边恰好解决掉最后一个人,他直接丢了大刀,用双指接下了飞镖,反手朝那些暗器来时的行径抛回。速度之快,那黑衣人尚未反应过来,就被自己的飞镖钉入了指骨。
黑衣人痛苦得一皱眉头,下一秒自己的脖子也被人死死掐住了。
褚廷筠就这样蹲在他面前,眸中神色晦暗不明,唇角却轻轻勾了起来,“你说谁长得像女娃娃?”
黑衣人对上他隐在阴影中的半张脸,方才的傲慢顿时就没有了,想要抬手把褚廷筠捏紧自己脖颈的手松下来一些,又发现自己的双掌都被飞镖贯穿骨肉,动弹不得,只得咳着声道:“没……没说……是我胡言乱语。”
“是吗?”褚廷筠微挑了眉梢,又低笑了声继续道:“可我不仅听见了你胡言乱语,还看见了你暗中偷袭我心上人,这该如何是好呢?”
黑衣人下意识一抖,褚廷筠却戏谑:“怕什么。”
他端的是漫不经心的语调,唇边笑意愈深,看着黑衣人缓声道:“不如就用这镖断了你的手指如何?从大拇指到无名指,再到小拇指……”
黑衣人看着眼前这个容貌冶丽的男人,一张漂亮皮囊笑得美极,说出的话却宛如蛇蝎,让人浑身血液凉下。
褚廷筠的笑意悉数敛去,拔出插在他骨头里的飞镖,作势就要贯穿大拇指,突然,一声厉呵:“住手!”
叶淮允翻上墙头,握住他的手腕,“褚廷筠!朕让你住手!”
褚廷筠侧头朝他看来,似是对他的呵斥有些委屈,“淮允,他说我们是小白脸。”
“……”叶淮允趁机丢掉他手中飞镖,“堂堂褚大将军还在意流言蜚语吗?”
“在意啊。”褚廷筠耸耸肩,“不过就算我不杀他,他也活不了。”
“这些飞镖上,本来就淬了毒,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发作了。”
他话音落,那黑衣人果然一抽搐,嘴角吐出白沫,从墙头摔了下去。
叶淮允握着他腕部的手甩开,顾自翻下墙头往前走去。
听见身后褚廷筠脚步声跟来,叶淮允又猛地转过身去看着他,迟疑小片刻,还是将话说出来:“褚廷筠,你变了。你以前纵使杀人,手段也不会如此……”狠辣。
最后两个字他没有说出来。
褚廷筠也不知是听懂了故作懵懂,还是真的不明白,无辜对他道:“臣是想保护陛下啊。”
叶淮允撇开头,“朕有自保的能力,不劳褚爱卿费尽心思。”
“淮允……”褚廷筠喉头发哽,心中陡然有烦躁攀升。
他忽就想要冲上前去,直接把这个大步流星走在前的人揉进怀里,不顾一切地吻住他的唇,甚至咬破那薄唇,让血腥气散在彼此的嘴中,狠狠攫取,将隐忍了四年的思念通通发泄出来。
但终是,平息下了。
第74章 原谅
回到军营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叶淮允被今日那几个黑衣人的死状搅得没胃口,沉着脸径直就回了自己帐中。
平长城的守卫自然得换成他们的人,但更重要的,是茶铺老板口中的亡魂沙漠。
那沙漠阻隔在西南藩地与大辰地境之间,是他们行军向前的必经之路。
无一生还……叶淮允指尖点在桌案上。
他上回站在迭水谷的半山腰,往前眺望了一眼。那沙漠并非是一望无际的广袤,怎么会走不出来呢?
除非,里面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他是不相信怪力乱神的,看来得派人前去探探路了。
“谢岚。”叶淮允朝账外走了一声。
暖色残阳斜斜擦过来人的鬓角洒在帐里,他手中拎着一个食盒走进来。叶淮允抬眸一愣,“……怎么是你。”
“不然陛下希望是谁?”褚廷筠眉眼带笑地朝他看过去。
“朕唤谢岚有正事。”叶淮允道。
“谢岚被我支开了,陛下把事情交给我也是一样的。”褚廷筠搁下食盒,低头看见他摊开在桌案上的地图,朱笔在沙漠处划了一个圈,顿时就明白了。
“去亡魂沙漠探路的事,就交给我。”褚廷筠将地图卷起收起来,“明早之前,定给你个答复。”
“大可不必。”叶淮允道:“你身上剑伤还没好,这事换别人去吧。”
褚廷筠看着他缓声笑了,“淮允,这是在关心我?”
“算是。”叶淮允没有反驳,“朕对下属素来关怀。”
褚廷筠摸着下巴,“可臣对陛下素来忠心耿耿。陛下有难题,臣定是要亲力亲为替陛下排忧解难的。”
“是啊,亲力亲为到一别四年,杳无音信。”叶淮允话音凉凉的,故意拿话讥讽他。
而褚廷筠听他这样说,便知道他没有真的生气,只是过不去心里那道不舒坦的坎儿。笑着将食盒打开,端出一份份从平水城酒楼买回来的菜品,摆到他面前。
蟹黄灌汤包、鸡丝银耳、糖醋莲藕……一道又一道。
褚廷筠将筷子递到他手上,“都是你爱吃的。”
阖宫御膳房不知道陛下喜欢吃什么,褚廷筠确是晓得的。
比方说每每宫中用蒸蟹,他只挑出蟹黄而丢了蟹肉;用荷叶鸡只撕下鸡胸处的肉,在碗里拨成一条条丝状才肯入嘴;用酸辣土豆丝定要丢掉红椒,而用土豆去沾盘底醋汁……
这些连叶淮允自己都没有注意的小习惯,却被褚廷筠记在了心里。
因此叶淮允看着他讨好地将才要端到面前,哪怕因为平水城刺客一事,令他再没有胃口。这晌,也在鸡蛋里万般挑剔不出骨头来了。
待叶淮允慢条斯理地吃完,褚廷筠将东西收了,用温水浸了布巾替他擦完手后道:“你在营中好生歇息,我去亡魂沙漠,替你一探究竟。”
“等一下。”叶淮允从背后喊住他,“你身上有伤,朕多派些人跟你一起去。”
叶淮允素来知道褚廷筠自视甚高,定然单枪匹马就去闯了。虽然想晾着他,但到底是有些担心。
可这人接下来的话,立刻就让他觉得这担心喂了狗。
“我身上的伤好没好全,陛下亲自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许久不曾从他口中听到这样亲狎戏谑的话,叶淮允有些不自在地侧开了头,又不大争气地耳根一红,直接就将人赶了出去。
似乎听见马匹一声长啸,奔腾在狂野,逐渐远去。
叶淮允叫人送来一桶冷水,褪了衣物就整个人泡进去。
曾体味过世间最奇妙欢愉的云雨赴巫山,又在最血气方刚的年纪禁欲隐忍。那几年间,时常欢梦中醒来,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就再辗转反侧不能寐。只叫人送来冷水泡上半宿,消退***。
而方才只是听了褚廷筠一句狎昵的话语,他竟就醒了起来。
可哪怕知道春寒陡峭的夜里浸泡冷水,明日定会染上风寒,也是不愿去触碰半分。
奇的是,今日直到皮肤的温度褪下来,他却并未觉得平静。一种微妙的感觉,逐渐在难以描述的另一处攀升。叶淮允深吸一口气从浴桶中站起来,穿好衣袍往外走去。
郊外的晚风带着寒气,刚从泡过冷水的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谢岚见他这副穿着出来,不由得问:“陛下要出去?”
叶淮允“嗯”了一声道:“替朕把风归云牵来。”
谢岚想起一炷香的时间前他师哥刚骑着骏马出去,立刻会意了什么。
叶淮允翻身上马,直往亡魂沙漠追去。
今晚云层厚重,星子淡微,笼罩在夜色下的沙漠一片漆黑,看不清前路。
叶淮允从怀里取出一颗南海夜明珠,聊以清明视线。
他手持罗盘,在沙漠中寻了大半圈,也不见褚廷筠的声音。
四周荒无人烟,忽然,一声凄厉的狐狼叫声响彻在不远处的半空。叶淮允猛地心头一紧。
亡魂沙漠,无一生还。
几个字在脑海中徘徊,他握着马缰绳的手,无端就紧了紧。
马蹄扬起沙尘,叶淮允在这片亡魂沙漠里兜着圈子。每走一遍,悬在心口的石头就往上一点,直到最后哽在喉头,呼吸不能。
“褚廷筠!”叶淮允喊起他的名字。
声音散在半空,与此同时,他脚下的沙粒突然动了动,像是开始往下坍塌。
叶淮允顿时警觉,想要让马匹加速跑起来。
可像是有什么东西拉扯住马蹄一样,风归云乍然往后退去,叶淮允也随之被摔下马背,跌在沙粒中。
周围的沙子开始飞速流动起来,以他和马匹为中心,形成一处凹陷,一点点往下沉去。
叶淮允想要往上爬,可他的脚已经被流沙缠住,一点力气也使不出。
越挣扎便下陷的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