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有过一个两个不好的念头,也不止揣度过一次两次。
这些阴暗的心思反反复复,愈演愈烈。
谢灵均不知道沈正泽在想什么,就算明白沈正泽在谷底必然十分难捱,也不会知道对方竟然有这许多可怕的念头。
“我回来了。三百年间,我一直在找寻药物,没有一刻停歇。终于在前几日凑齐,立即赶往灵音寺。”谢灵均明知沈正泽听不见,可依旧忍不住要说。
他松开沈正泽的手,摸了摸对方湿漉漉的鬓角,语气中有着显而易见的轻松:“现在药已经熬制好了,你只要饮下药水,心魔就会除去了。”
沈正泽但笑不语,好似听懂了谢灵均的话而感到高兴一样。
谢灵均等了片刻,沈正泽还是没有动静,便转头对慧明道:“大师,你将药递给沈正泽,让他喝下药水吧。”
说着,就想要后退,给慧明让出路来。
他刚动了动腿,还没来得及向后游动,沈正泽就抓住了他的手,低头虔诚地亲吻了一下他的手背。
谢灵均摸了摸沈正泽的头,笑道:“乖,先放开。等你好了以后,我们回青阳阁。”
沈正泽明明听不见谢灵均的话,可在谢灵均一句话说完之后,就乖顺地松开了手,抬头冲着谢灵均眨了眨眼睛。
慧明若有所感,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高兴的样子。他现在心中的情绪很复杂。”
谢灵均游到慧明身旁,双手一拍水面,整个人腾空而起,最后站立在水面之上。
慧明看向谢灵均,继续道:“我有时听到他的心声,杂乱无章,有着深深的自我厌弃之意,好像下一瞬就会自我毁灭,远离尘世。有时他的心声又极度不祥,对世界充满憎恨,直欲摧毁整个世界。”
慧明不可能骗人。
谢灵均闻言,惊愕不已,光看沈正泽的表现,哪里能知道对方心底在想些什么。可他在惊诧过后,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沈正泽当初听到与他神魂融和之后,气得直接将自己的神魂碎裂,差一点身消道灭。
谢灵均也是被对方的笑颜给遮蔽了心眼,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去。
“恳请大师递药吧。”谢灵均轻声道。
他心里给沈正泽找理由,他认识的沈正泽那般纯真无邪,怎会有可怖的毁世念头?定然是心魔作祟。
只要沈正泽饮下“涤除玄览”,将心魔除去,自然就又能恢复过来。
慧明点了点头,从玉轴中将药水取出。
这碗药汁共用了一百零八中药材,其中“天灵珠”“滚冰糯”更是万年难得的珍宝。而这些灵材最后只炼制出了一碗药,仅供一人饮。
慧明本就离沈正泽很近,又往前迈了两小步,直接停在了沈正泽眼前。他蹲下/身来,将手中的药碗递了过去。
沈正泽问也不问,直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这药汁有多苦难以想象。
慧明在炼制之时,谢灵均就待在丹房外,饶是如此,也被隐隐逸出的苦味给熏到差点吐了出来。
沈正泽眼睛也不眨一下,将药碗重新递还,一抹嘴,朝谢灵均歪了一下脑袋,爽快地笑了笑。
谢灵均真想上前再摸一摸他的脑袋,夸奖一下对方。
慧明接过瓷碗将其置入玉轴,随后伸出右臂拦住谢灵均,示意谢灵均后退。
谢灵均皱眉,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朝岸边退去。
不久之后,沈正泽面色泛红,颇有几分醉酒的迷离之美。只是他微微蹙眉这一点,暴露了他眼下正忍受着滔天的剧痛。
谢灵均眼见魔纹重新攀爬,从沈正泽的衣领里溢出,直接将他一整张俊逸脱俗的脸给遮盖。
沈正泽张开了双唇,好似在呻/吟,可谢灵均听不到。
就在这个时候,谢灵均耳畔响起怒号:“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要被你们关在这里!放我出去!师尊,师弟,你们在哪里?为什么要将我骗来这里?”
谢灵均一惊,心如擂鼓,胸口一阵阵窒闷。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就属于他本人,与此同时,尘封的记忆也一股股涌上。
原来他在入魔之前,被关押在灵山谷底。
裂帛声细碎,谢灵均压下心头翻涌的苦痛,定睛朝沈正泽望去,只见对方一把将自己的衣物撕了开去,扔在水中。
饮下药水,将心魔诱导出来,不是杀死、镇压心魔,而是直接将心魔重新封印起来,将其从体内拔出。
将心魔诱导出来的那一刻,沈正泽身上的降魔链“叮当”作响,开始不住地击打水面。
十二根玄铁链绑缚在沈正泽腰上,一瞬间收束,将他的腰勒得极细,仿佛即将勒断。收得太拢,谢灵均双手一合,肯定能将这细腰一把圈住。
沈正泽双唇大开,是怒吼的形状。
可谢灵均只能听见滔滔不绝的流水声,以及锁链撞击的清脆响动。
沈正泽撕碎衣物后,身上扭动攀爬的魔纹也纤毫毕现。满身的魔纹在不断蔓延过后,最后徐徐收拢到沈正泽的眼角眉梢,绽开成了一朵花。
——灵花。
在花瓣怒放的刹那,玄赤的魔纹变换颜色,最后褪成了青色。
至此,沈正泽的心魔来源已不必多说,正是蚀心魔蛊的魔种。魔种饱饮沈正泽的阴暗,最后滋生出心魔。等绽开出灵花时,也就是沈正泽入魔的预兆。
蚀心魔蛊这种毒邪之物早已绝种,想来除了初阳峰里的那一株,其他地方也不会有。
沈正泽的体内的魔种从何而来,也不必多想。
而慧明曾为沈正泽把脉,说心魔从小种下,却不知是谁从青阳阁里带出心魔置于沈正泽体内。
“放开我!让我去把师兄的神魂融合!”沈正泽陷入疯魔之中,直接抽出佩剑,朝着降魔链斩去。
可亏得沈正泽在谷底的灵泉中呆了三百年,引灵炼体,不然他的腰此刻真要被降魔链勒断。
曾经一动拔剑的念头,降魔链就会制止他,痛得他再不敢生出这样的念头。如今他是直接将剑拔了出来,还提剑妄图砍断降魔链。
两者之间受到的痛苦,不可同日而语。
慧明看着沈正泽发疯,面不改色道:“沈正泽在二百多年前,心魔第一次复发的时候,晋升到了万象境,如今已经是万象境圆满了。”
谢灵均捂着泛疼的胸口,转头望向慧明。
慧明也看向谢灵均,问:“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万象境圆满吗?”
谢灵均听到这句话,反应过来,于是答道:“不知。”
“一千三百岁。”
慧明说,接着又问:“你知道曾经的第一人,常相思是几岁万象境圆满吗?”
谢灵均略一回忆,回答:“三千岁。”
“不错。”慧明道,“常相思的晋升速度已经是常人所不能及,而我万象境圆满的速度堪称世所罕见。因此更显得沈正泽非常危险。”
谢灵均轻声说:“虚岁三百四十一,沈正泽的晋升速度确实非人能想象。”
慧明抬头望了望天,叹息道:“所以岑掌门所言非虚。沈施主绝对能在千岁以前修满太上境。这样的天赋,直可媲美八万年前的玉清真人了。”
慧明的意思,沈正泽如果真要为祸人间,是绝对有这个资本的。
谢灵均还想要说些什么,他如今也不过四百多岁,算上身躯培育的年头,满打满算也不会超出六百岁。
在随着江歇寻找灵材的途中,他也勘破无我境,直逼太上境。
他想反驳慧明,自己也和沈正泽一样,可是这又有什么用?难道能把两人神魂早已太上境圆满,这才会修炼得这样快的事实说出来?
谢灵均强压翻涌的记忆,只为集中精神,可不仅沈正泽受心魔蛊惑开始发疯,就连他也被记忆搅得心神不定。
“杀了我,来,往我这里刺。”
记忆里的声音不断溢出,让谢灵均有置身梦境的恍惚感。
高崖边,谢灵均再无选择。他左手攀附着岩石,右手的剑对准了沈正泽的喉咙。
沈正泽穿着一袭素衣,半蹲半趴在岸边,微微低下头,一溜马尾从他的背后滑落,随风贴在谢灵均脸上。
“大师兄,你留在人间又有什么意思?我将你救出来,是为了让你回青阳阁送死吗?”
沈正泽轻声道,脸越贴越近,快要凑到谢灵均脸上。
他说出话的话、呼出的气息,直接喷在谢灵均双唇之上:“现在大家都要杀了你,只有我要你活命。你如果不满意,就杀了我,然后去向师尊请罪。”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谢灵均眼中满是血丝,声音喑哑,微不可闻,“我本就是众矢之的,你这么做,我就算活命,岂非被千夫所指,简直将莫须有的罪名担了下来?”
一阵魔风吹过。
沈正泽的马尾随风飘荡,因为凑得太近,几缕发丝已经从谢灵均的领口伸入,落入衣衫之中。
谢灵均的胸口一阵微痒,可这与他心中的愤怒酸楚比起来微不足道,可以忽略不计。
“失去了降魔链的束缚,你已经完全入魔了。”沈正泽低声说,“你要是恨我,就用手中的剑杀了我。可你要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让幕后的人看笑话,就去深渊修魔,来日杀回来证明清白。”
谢灵均说不出话,沈正泽说的正戳中他的软肋。
“呵。”沈正泽轻笑一声。
谢灵均被沈正泽的态度刺激,怒极反笑:“你是算准了我不愿杀你?你真当我下不了手?”
沈正泽留恋地凑在谢灵均身旁,鼻尖状似不经意地掠过对方的上唇,低声道:“对不住了,大师兄。师尊快要追来了,你如今刚刚入魔,体内仅剩的灵力一时半刻也用不出来,深渊里的魔气也无法吐纳。和师尊打起来,肯定会死。我不能看你死,你还是下去深渊吧。”
说话间,握住谢灵均的攀附在岩石上的左手。
谢灵均反握住沈正泽的手腕,怒道:“你敢?”
沈正泽最后深深地望了谢灵均一眼,咬牙推着对方的胸膛,将人推入深渊。而后,他化出魂剑,一剑劈在两岸,本来裂开的深渊入口开始逐渐合拢。
在完全合拢之前,匆匆赶来的枚九和刘少卿一跃而下。
沈正泽本想拦住这两人,他深知枚九与刘少卿爱慕谢灵均,肯死生相随,却私心不想让两人陪伴谢灵均。
可到底还是谢灵均本人的安危占了上风。
沈正泽心想:“多两个人,也算多两分保险。虽然师兄不至于会死在深渊,可帮手又怎会嫌少。枚九和刘少卿也算青阳阁中的佼佼者了……”
宽慰的话还没等沈正泽想完,江歇的爆喝声就在他身后响起——
“孽徒,你竟敢!”
沈正泽收剑,朝着江歇的方向跪倒在地,一言不发。
江歇赶到入口的时候,两座高崖已经合拢,将深渊的入口关闭。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江歇抬手,对着沈正泽就是一掌。
沈正泽低头道:“弟子知道。”
“魔界的魔气何来?”江歇生平第二次气到手指发抖,“有一部分就是人间的怨气沉淀,流向深渊。你如今关闭高崖的入口,至少北冥大陆、极东沧海的七怨无法排遣,将停留在人间……”
最后几个字,江歇已经气到说不下去。
沈正泽二话不说,“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沉静道:“弟子知错。”
江歇仰天长叹一声,问:“我不信你不知,你为何要这么做?”
沈正泽不急不缓道:“如今人间各门派都欲杀死师兄。就算将大师兄镇压在灵山谷底,三百年间,前来暗杀的人也不胜枚举。师兄的情况,除了慧明大师,我们师徒二人最是了解。”
说到这里,声音略微低沉:“师兄入魔已是定数。如果真有那么一日,定然群起而攻之,不如直接让师兄入魔,坠入深渊修魔。”
“他是魔修,北冥大陆谢氏一族惨死,更加解释不清了。”江歇恨声道。
沈正泽爬伏在地,不敢看江歇神色,只是道:“只要活着,终有一日能够洗刷冤屈。倘若死去,便是沉冤得雪,意义何在?”
江歇冷笑一声,问:“这就是你不顾两大陆的生灵,直接关闭高崖的原因?”
沈正泽先不回答江歇的问话,继续解释:“有些人要的是师兄死,并不在意他的清白。我不愿让他们如愿,便要师兄活着。”
江歇大怒,直接连着剑鞘,一剑抽在沈正泽身上,厉声道:“我问你,这就是你关闭通道的原因?”
“是。”沈正泽受了一抽,动也不动,“深渊五湖四海,和人间五大陆四大洲不同,互不相通。各掌门、宗主、谷主、湖主、境主之间相互忌惮,轻易不会开启。从人间通往深渊的三个入口相去甚远,只要我关闭了高崖,他人就无法从其他两个地方进入沧水境。”
“好你个沈正泽!原来你心里明镜似的透亮,对魔界了解不浅。看来是我小瞧你了。”江歇说着,又抽了一剑。
江歇对沈正泽那是如沐春风,何时这样严厉?
青阳阁中诸位师长,就连最苛刻的郑思难也不过冷嘲热讽,不会真的动辄打骂,最多放任自己徒弟去欺负刘少卿,何曾真的亲自动手?
江歇也是真的气急,甚至一瞬间杀了沈正泽的心思都有了。
然而真出手时,他还是带着剑鞘。
江歇抽了几下后,自觉无趣,大错已经铸成,再来斥责也是于事无补。
他忍不住想道:徒弟糊涂,岂非是我教养不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