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咱们这趟算是来对了,不如直接去安吉县伍家。”
话闲的书生眼睛一转,从桌上拿了颗花生米,凑近道:“看二位的样子,想必是外地来的商户吧?”
沐青天笑道:“是,我们从苏州来。”
书生诧异:“苏州?苏州府不也兴养蚕缫丝吗,为何要舟车劳顿来湖州?”
沐青天不清楚苏州府外的情况,只知道太仓州兴粮田贸易,崇明县兴茶叶水货,其余的并不是很了解。他求救地看向朱敬守,结果发现旁边的人完全没在看他,自顾自低头玩着茶杯里的茶叶。
“后日。”他小声说,还踢了踢朱敬守的脚。
庆王殿下搅动茶水。
“明日。”沐青天用了点力。
庆王殿下不为所动。
“今晚!”沐青天咬牙切齿道。
朱敬守换上一副和善的模样,抬头对书生说:“话是不错,但你刚刚也说了,安吉县的丝声名在外,我与弟弟也想见识见识,多开条赚钱的路。”
“吓。”书生惊讶,“二位竟是兄弟?”
为了掩人耳目,朱敬守给沐青天也做了伪装,每日一换。今天沐青天的造型是老实憨厚的中年人,脸上还有些经历过沧桑的皱纹,规矩地用发冠束发,穿着华丽却不过分。而朱敬守则是满脸麻子,颧骨突出下巴尖痩,和沐青天穿着规格相同,但风格和款式有些细微的差别。
朱敬守刚想说他们是表兄弟,就听到沐青天微笑着答:“旁人都这么说,可我们确实是亲兄弟。”
“你说是吧,哥哥?”
沐青天瞟过来的小眼神差点没把朱敬守从里到外电酥透了,尤其是那声“哥哥”,还好衣服穿得宽松,不然就丢人了。
“是。”
书生很圆滑,没继续问下去,又捏了一颗花生米,说:“还真是不赶巧,二位此次恐怕要空手而归了。”
谁家还没点秘辛,多问不宜,少说保命啊。
“这是何意?”沐青天明知故问。
“在下问问两位,是执意要买伍家的蚕丝吗?”
朱敬守挑眉,小眼睛里透出精光:“既然要买,自然要买最好的。”
伍家的丝是安吉县品质最好的,兼具柔软和韧性,织出的丝绸薄如蝉翼又不容易破损。太仓州一些商户私通海运,卖得最好的商品就是安吉县产出的丝绸布匹。
书生摆摆手,遗憾道:“那就是空手而归。”
“此话怎讲?”
“嘿嘿。”书生憨笑一声,“本来这事官府不让再传了,但看在二位出手阔绰,于在下有碟花生米的交情,我就给你们讲讲。”
说着,他收起嬉笑,勾勾手让沐青天和朱敬守凑近点儿。
沐青天照做了,可朱敬守坐着没动。总归还是“蚕神杀人”的事,他易容成普通商人,不代表他就真的是商人了。端着王爷的架子,朱敬守并不想和别人靠得太近。
“兄长脾气有些不好,先生多担待。”
“好说。”书生大方地挥手,“说两个是说,说一个也是说。老爷,我就给你讲讲最近安吉县发生的大事。”
前半段是一成不变的杀人案,沐青天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正在他准备告辞时,突然听书生话锋一转。
“别人都说是什么‘蚕花娘娘’奖罚,要我看,那是有人作祟哦。”
这是几天来沐青天遇到的第一个说凶手不是鬼神的人,他立刻就起了兴趣。
“嚯,原来街上流传的‘蚕神杀人’一事,竟是出自伍家?”沐青天假装好奇和懊恼,“怪不得先生说是空手而归,出了这种事,伍家肯定没心情做生意了。”
“老爷要这么想,可就错咯。”
难道伍家的人还在做生意,安吉县县令也没有管吗?沐青天面色凝重,和朱敬守对视一眼。
“这伍老爷是个大善人,平日乐善好施,每月都会在安吉县城口开善堂施粥。伍夫人也是个心好的,成天拜神礼佛,给安吉县每个寺庙都续了香火和长明灯。”
沐青天感慨说:“如此好人,怎会卷入杀人案中,真是天道弄人啊。”
“你还别说,上天虽待他伍家不薄,但也不是面面俱到。”
伍蚕十七岁时娶了外县一家织户的嫡女,三年后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伍生丝。伍夫人嫁过来时还带着家里的订单,没想到过了几年,伍蚕的生意越做越大,她家倒是没落了。
为了保住香火,伍夫人的娘家把缫丝的技术和商线全都卖给了伍蚕。伍蚕觉得缫丝消耗的人力物力太高,于是就没找家丁学习技术,只是联系了商线上的各家老板,推广他的蚕丝。
后来伍夫人又生了几个孩子,均是早夭,最后一个孩子降生时难产,彻底断了子嗣。
伍家家大业大,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嫡子。没过几年,第一房小妾被抬进了府,然后是第二房。二房进来不到半年就有了喜,生下了二公子。之后伍蚕也没有再娶,一门心思扑在他的生意上。
“问题啊,就出在这两位公子身上。”书生道。
嫡子伍生丝,从出生起就呆呆傻傻,到三岁连话都不会说,后来长大才稍微好了些。他性格木讷老实,也不善言辞,平常基本不说话。放在寻常人家可能没什么事,可伍家世代经商,没有好嘴皮,怎么把家业继续发扬光大?
庶子伍生叶,年纪轻轻就展现出非凡的才能。尤其是他出生时,伍家的蚕居然也和当年一样,全都开始吐丝。伍蚕一连说了六个“好”字,赏当天在场的人每人一两银子。伍生叶三岁诵诗五岁作画,六岁时已经可以拿着算盘帮伍蚕算些小账了。
一府的公子,还是兄弟,差距居然如此之大,想想都觉得离奇。府里的下人嘴碎,说大公子或许不是伍蚕的亲子。
伍生丝继承了母亲的面相,整个人都很柔和,而伍生叶长得像伍蚕,眉目间都是锋利。
若是放在别人家,伍生丝肯定必定是不好过的。下人奴婢看人下菜碟,上赶着去巴结老爷和老爷看好的孩子,希望以后能继续留在府里,说不定还能升一升。对不受宠的,轻则忽视,重则虐待。
这点朱敬守和朱祐樘深有体会。
“要不说伍老爷是善人呢。”书生端起小酒细品,“不管大儿子再怎么蠢笨,他依旧悉心教导,也不怀疑夫人,反倒将府里说闲话的下人全赶了出去。”
私心里,伍蚕是想让伍生丝继承家业的,毕竟他是嫡长子,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可伍生丝实在是朽木不可雕,不仅蚕养不好,账也算得一塌糊涂。
“伍家大公子,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呆子。”
俗话说的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安吉县的人都说伍蚕有个好儿子伍生叶,但讨论更多的还是伍家那个傻公子伍生丝。
“前年伍大公子到了岁数,伍老爷亲自挑选,给他娶了房媳妇。”
那女子也是凄惨,身为嫡女却处处被继母和妹妹打压,原本能嫁入官家,半道被继母和妹妹截了胡。为了能让自己的女儿嫁去官家,继母匆忙给她安排了婚事,也就是嫁给远近闻名的傻子——伍生丝。
伍蚕不求伍生丝的正妻能给伍家带来什么利益,只求她会对伍生丝好,不会欺负伍生丝。
结果娶亲当天还是出事了。府门前悬挂着的灯笼无故掉下来两个,还差点砸到来道喜的客人。大喜之日,象征着红火的灯笼落下,那是绝对的不详。
嫁入伍家后,女子就改了名。她本名三娘,因着“三”与“蚕”发音相近,慢慢就被人叫成“蚕娘”,图个好兆头。
她生母出身蚕户,传了些小技巧给她。蚕娘改良了养蚕的方式,减少了蚕丝的消耗,深得伍蚕信任。
“蚕娘这么能干,伍生丝也算遇到良人了。”沐青天猜测道,想继续钓书生的话。
“嗨,老天还有走眼的时候,何况伍老爷。”
原来,在杀人案发生之前,伍家就已经不太平了。有下人说,他看见大公子夫人半夜与伍生叶私会,两人还拉拉扯扯的,十分不雅。
伍蚕火冒三丈,立刻叫了蚕娘和小儿子来问。
蚕娘坦坦荡荡,倒是伍生叶支支吾吾,像是做贼心虚。
“混账!”伍蚕把茶杯砸到伍生叶脚边,捂着胸口愤恨道:“我,我一直让你敬重大哥,你就是这么做的吗!!”
伍生叶心凉了个彻底。他抬头凄凉地质问父亲:“只听下人的一面之词,父亲就要定孩儿的罪吗?”
“住口!”
“我没有你这种不知廉耻的孩子!”
奇怪的是,从头到尾伍蚕都在责骂伍生叶,毫不理睬“通/奸”的另外一个人,蚕娘。
“事已至此,孩儿也不必隐瞒了。”伍生叶失望透顶,决绝地看着伍蚕说:“那日,嫂子用兄长的名义约孩儿出来。”
“孩儿到了花园,发现来的却是嫂子。”
“嫂子二话不说就要扑上来,孩儿只能慌忙躲闪。”
伍蚕心有疑虑,转头问蚕娘:“你为何要约叶儿出来?”
蚕娘不说话,只是匍匐在地上。
“孩儿为了兄长的颜面才将此事隐瞒下来,没想到却被小人瞧去,想要离间孩儿与父亲间的关系。”
伍生叶怒指一旁跪着的下人,愤怒道:“你当日不是在场吗,既然如此,那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他又抱拳转过来看着伍蚕,说:“父亲在上,且听他说!”
那下人没想到火居然烧到了自己身上,连忙膝行上前求饶说:“老爷!老爷!小的冤枉!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说完,他还悄悄看了依旧跪趴着的蚕娘。
“说!!”伍蚕气得不轻。
他生平最恨下人在背后嚼舌根,闹得府宅不安,家人不宁。
“小小小小的说。”下人哆嗦道。
“小的看见……”他吞了口唾沫,“小的看见少夫人想要对二公子不轨。”
“不轨”已经是很轻的说法了,聪明的人都知道,下人想说是蚕娘不顾廉耻,想要勾引二公子。
她本是如花的年纪,却嫁了个木头,府里还有如珠玉的二公子,想也知道她更喜欢谁。可她已经嫁给伍生丝,就算再耐不住寂寞,也不该去勾/引自己夫君的弟弟。
伍生叶义愤填膺,说:“父亲明鉴!孩儿隐瞒全是为了保全嫂子的声誉,只是这下人实在可恨!”
告密的下人抖得更厉害了,一个劲儿得求伍蚕饶命。
“蚕娘,二公子所言可是真的?”
她直起身,冷漠地看了伍生叶一眼,说:“儿媳只是与二公子起了些冲突。”
言外之意,她承认了私会,但并不认勾/引的罪责。
不过有夫之妇私会夫弟已经是很严重的行为了,伍蚕直接气得病倒,关了蚕娘的禁闭。至于多嘴的下人,伍蚕生性纯良,不喜杀生,于是叫了伍生叶来商量处理的方法。
“父亲大爱,孩儿自愧不如。”伍生叶尊敬道。
“可此事关乎我伍家颜面,若是将此人放走,恐招来祸患。”
大夫人在床榻前一勺一勺给伍蚕喂着汤药,闻言扭头看了伍生叶一眼。
“娘。”伍生叶拱手。
大夫人冷淡地点点头,继续给伍蚕喂药。
“咳咳咳。”伍蚕轻轻推开送到嘴边的药勺,“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理?”
“杀,以绝后患。”
书生越说越兴奋,唾沫星子到处乱蹦,眉飞色舞的,都能跟茶楼的说书先生媲美了。
沐青天好奇道:“那下人真的死了?”
“可不是!”书生皱眉,“二公子将他押送至官府,由县令下令杖毙。”
“既然下人死了,那你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朱敬守手点桌子,冷声道。
“对啊!”沐青天怀疑道。
既然伍家觉得这件事是家丑,不宜外扬,为了隐瞒还杀了下人,那书生为什么会知道?若是早知道事情会传开,倒不如省下下人的一条命。
“那下人本来就是个大嘴巴,或许是心存怨恨,到死他都没说,他早就把这件事告诉府里的其他下人了。”
“原来如此。”沐青天明白了。
“可这与杀人案又有什么关系呢。”
总不能说,在地窖里发现的那具身份不明的尸体就是这个被杖毙的下人吧?
“老爷别急。”书生伸手一抓,摸了个空。
原来他说得太久,盘子里的花生早就被吃完了,酒也只剩个底儿。
沐青天快速扭头看向朱敬守,还努了努下巴。
“小二,再来一碟牛肉和一壶淡酒。”朱敬守无奈开口。
“好嘞!您稍等!”
除了沐青天,也没人能使唤庆王殿下使唤得这么得心应手了。
书生听到还有牛肉吃,更是笑开了眼,擦擦嘴角要掉不掉的口水对朱敬守说:“老爷,您看着其貌不扬,没想到也是个善人!”
那些已经被朱敬守抄家、发配到蛮荒之地的大臣听到这话不得掰了自己的下巴?善人?庆王?天塌下来庆王都不可能发善心!
酱牛肉上来,书生接着往下说。
“伍老爷碍着蚕娘是伍生丝的正妻,也没太责罚。不过从那之后,原本安静的大公子院子突然热闹起来。”
“下人和侍女说每天都能听见大公子的怒吼声,还有蚕娘的哭泣声,时不时还有打砸的声音。”
沐青天对伍生丝的印象一下低到了极点。一个人就算再不得志也不该拿别人当出气筒,尤其是自己身边的人,蚕娘还是她的妻子。
“可怜,可怜啊。”书生倒是没什么感觉,“本来就痴傻,处处被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