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说碧翡到了二十五,该出宫许配个人家了。碧翡比朝辞小一岁,那么那时朝辞的记忆就是停留在了他二十七岁的时候。
第三天,朝辞说要去为腹中的孩子祈福,去宫外的普陀寺求个平安符。朝辞怀上那双胞胎时玦儿五岁,因此朝辞便是二十八岁。
就这样,朝辞一天天的醒来,他的记忆也一年年地推后。甚至在第六天时,楼越在朝辞的眼角发现了些许细纹。
很细小,全然不影响朝辞的容貌,但……这不应该出现在朝辞的身上。
他让太医来诊断,太医告诉他,皇后的身体的确是在随着记忆的推迟而衰老,此时他的骨龄已经有三十岁了。
楼越浑身冰冷,脊骨中透着冷意。
怎么会这样?!
没有人知道答案。或许朝辞已经彻底沉浸在了那个梦里,他的身体也听从他的意志,在自然地老去。
在第十天的时候,楼越在朝辞乌发间见到了数根白发。
对于寻常人来说,十几岁便偶尔长几根白发并不是稀罕事。但是朝辞一头头发乌黑若绸缎,从来不见白发。
楼越说不清那天,他在朝辞还没有醒来的时候,一点点替他拔掉发间那刺眼的白发时,是什么心情。
是灭顶般的恐慌,和自欺欺人。
朝辞却全然不在意自己的衰老,世人眼中的匆匆时光,在他的眼中却漫长又充实,在岁月中,他从容地老去,不曾惧怕、不曾回头。
每一天,楼越都是绝望而狼狈的。他不能让朝辞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朝辞常要见楼玦、要见他的一对双胎儿女,可他哪找得到这三个孩子呢?在朝辞提到他们的时候,他只能不断地寻找各种理由糊弄过去。
不只是该高兴还是该觉得可悲,不论他前一天说什么,第二天醒来时朝辞都不会记得昨日发生过的一切。他记忆中,对应的那一天,已经被梦中的记忆所代替了。
无论楼越如何做,他都不可能在朝辞的人生中再留下任何一笔痕迹。
就算等朝辞醒来了,他见到的楼越也不是楼越,而是那个陪着他走了一生的楼越。
楼越有时会恍惚地想着,或许从头到尾,在朝辞眼中,都是把他当成了那个人。
所以在那两年,他才对他那样的好。
但是楼越自己却知道,他跟他梦见的那个楼越……并不是一个人。
所以那对他来说,只是一场梦,他无法将之看作他曾经有过的人生。
他的朝辞,一直都把他当做了另外一个人。他的爱、他的好,都不是给自己的,而是给那个楼越。
直到自己利用朝辞引出楼宸,任由他被朝华污蔑,甚至当了帮凶,不给朝辞任何辩解的机会,将他囚于琼华宫。他明明知道朝家是无辜的,甚至他手中有足够的证据,但是他还是选择让朝家入了大狱,让朝辞在勤政殿前,一夜磕头。
那之后,朝辞看向他的眼中不再有星光,而是如同燃尽了的炭火,渐渐熄灭了。
或许那时,朝辞便发现了,他跟朝辞以为的楼越,并非是同一个人。那个人在朝辞看来是绝对美好的,他从未伤过朝辞一分一毫,但自己不但伤他彻骨,还害了他的血亲。
但是就算想明白了这些,楼越又能如何?哪怕是嫉妒,此刻也顾不上了,就算是后悔,又有什么用?他熬红了一双眼,如同困兽般挣扎嘶吼,却不见生路。
将白发拔了容易,挡住岁月却比登天还难。等再过一日,朝辞的发间还是生了华发。
楼越不自然地弯曲了指尖,终是没再做那自欺欺人的行为。
朝辞醒来后,一如过去几天那样,如常的与他说话。朝辞的生活规律而简单,几乎不怎么出临华宫,喜欢侍弄他那些药草,操心三个儿女,除了楼越外,这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了。
今日他不知为何,一直盯着楼越在看。等用完早膳后,他忍不住开口道:“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陛下一下子变得年轻了许多。”
楼越心中顿时一咯噔。
好在楼越其实并不显老。此时按照朝辞的记忆看来,他应该是三十五岁左右。但是楼越见过梦中的“自己”三十五岁时的模样,与自己此时差别并不大。
因此他随口编造了一个理由搪塞了过去,朝辞也没再追究。
但是这件事却被楼越记挂在了心上。三十五岁的“楼越”他还可以这般糊弄,但四十岁呢?五十岁呢?……
就算他再怎么不愿意去想,但是朝辞还是在一年年地推后,一年年的老去,他总该做打算。
因此楼越只能让林程为他易容,陪着朝辞一起老去。
林程看着这位短短几日便变得憔悴而狼狈的帝王,心中又是莫名,又是为他哀伤。
这是一场只属于楼越的孤独和绝望。
他心中再痛,旁人也无法为他分担万一。他心中再悔,朝辞的时光也不会为他停留。
第96章 是你多情邀我或我是多情客(二十四)
如梦再怎么罕见复杂, 在全天下精通医术者日夜钻研下,其实也并非是绝症。若非是时间太短——留给他们的只有两月多的时间,破解如梦也是迟早的事情。
在第十一天时, 已经有人找到了暂时缓解如梦的办法。
楼越几乎将它当做救命稻草, 但是朝辞服下后, 依旧每天只能醒来八个时辰,依旧每日都在衰老。
……怎么会这样。
不止是楼越不敢相信, 那些医者也觉得全然不合理。
其实,当朝辞开始衰老的时候, 就已经不合理了。因为如梦不会让人一日日衰老。
在第十三天时, 有个意料之外的人求见了楼越。
这几日楼越不但自己派人四处搜罗医者,整个大楚也都挂上了皇榜。这几日揭下皇榜求见的人数不胜数, 但是这一个却最为特殊。
是关宿。
他还带了一人, 是一青衣老道士。
“是你?你怎么来了?”楼越于高座之上,看着下方的两人。
虽然严格来说, 他从未见过关宿一面。但是在那梦中,墓碑旁的白衣少年, 却是他的梦魇。
“听闻皇后娘娘身中如梦,危在旦夕, 恰巧草民的师父略懂医术, 特地求见, 希望能帮到娘娘一二。”关宿低头说道。
在楼越的梦中,关宿可不像现在这般谦恭。梦里的关宿满身戾气, 也全然没把帝王放在眼里。
“你师父懂医术?”楼越将目光移到了关宿身边的老道身上。
道人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仙风道骨, 反而青衫褴褛,颇为落魄。也并非白须白眉,只是如常人般, 衰老后有着白灰半白的头发。但他身姿挺拔,一双眼眸也全然没有年老之人会有的浑浊。
“青山道人,拜见陛下。”老道作了一揖,“贫道略通一些岐黄之术。”
关宿并非寻常人。其实楼越也早就猜到了,当日从琼华宫带走朝辞,还在琼华宫中放火的人,应该就是关宿。宫内守卫、眼线无数,关宿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带走朝辞,足以说明他的本事。
那如此推断,关宿的师父也定然不是普通人。
如今的楼越已经到了绝处,任何能救朝辞的希望他都不会放过。
“如此,便劳烦道长。”楼越说。
现在还是早上,朝辞尚未醒来。他带着两人去了临华宫,顺道在路上与他们说了一些情况。
包括朝辞明明已经服用了缓解之药,却还不见好。
道人只点头,并未说话。
而关宿的眉头始终紧闭,眼中满是担忧和郁色。从梦中楼越便知道关宿十分在乎朝辞,他如此表现也并不意外。
到了临华宫的内寝,道人细细看了朝辞一阵,神色微变。
“道长,可是看出什么了?”楼越急忙问。
他鲜少对人这般恭敬,但是若这人真能救朝辞,莫说恭敬,便是让他舍了这条命,也是求之不得。
“陛下,可否取娘娘的一滴血,让贫道算一算?”青山道人问。
楼越蹙起眉。
明明是说通医术,现在又说是算卦。
不过楼越也并非全然蔑视鬼神之说,这次为了给朝辞解毒,他连苗疆的蛊师都请来了数位。这世上,很多神鬼之事跟救人是断不开关系的。
他点了点头,命人去取针和小碗。自己在朝辞腕间小心地取了一滴血。
道人拿了这滴血,用指尖轻触它,下一刻,这血竟是消失了。
道人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
此时,不光是楼越,关宿也在紧张得看着道人。
“师父,如何了?”关宿问。
“陛下,可否麻烦你屏退左右?”道人问。
楼越没过多思考,便直接允许了。
等宫人都离开后,道人才开口叹道:“如今困住娘娘的,已经不是如梦了。”
“是他自己。”
道人说。
“什么意思?!”楼越追问。
“陛下心中想必也有答案了,只是不敢承认而已。”道人说,“贫道不做那故弄玄虚之事,便坦言吧。”
“娘娘能两世而生,亦能入梦拒世。具体何因,贫道修行浅薄,也难以彻底看透。”
青山道人有些叹惋。
谁也说不清朝辞为什么能入梦不醒,正如谁也说不清朝辞为何能两世而生。
他这次前来,一来是关宿求了他数次,二来也是他算出了朝辞与关宿之间的牵连。却没想到,朝辞居然是两世为人,而他与关宿的牵连,也是两世注定。
深得很,两世都无法避开;也浅得很,若雪泥鸿爪,点水而已。
楼越的眼眸也骤然暗了下来。
他没想到这道人竟能如此轻易地看出朝辞是两世为人,这一点,就算是他,也不过是揣测。
“如何才能救他?”楼越盯着那道人,语气低哑。
只要能救他,无论什么代价。
道人却摇头道:“救不了。”
他没有被楼越冷到了极致的眼神给吓到:“他的心已经定了,命便改不了了。”
…………
道人走了,关宿还想留下来陪着朝辞,却被道人强行带走了。
留下来没意义,如今的朝辞不是关宿之前认识的朝辞,留下来徒惹因果和麻烦罢了。
道人这一趟,没有给楼越带来任何好消息,反而给他宣布了最终审判。
哪怕全身的骨头和血液都冷了,楼越也不可能就此放弃,他还是徒劳地不断地寻找着办法。
许多汤汤水水被朝辞服下,但都没有任何用处。
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楼越不是没听懂那老道人的话。
朝辞把他当成那个楼越来爱,但是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捅入脏腑的刀,这多余的一世狰狞又可怖,他便回到了上一世了。
是朝辞自己不愿意醒来。
如果药物无用,那能不能让朝辞……
从前楼越都不敢将真相告诉朝辞,掩耳盗铃地尽量在朝辞面前表现得正常,让他以为一切都如朝辞所想的那样。
如果他主动打破这个会如何?
这个办法楼越从前便有所猜测,但是他却是舍不得。
这一世的记忆和真相,对朝辞来说太可笑也太残忍了。
但是事到如今……他不可能眼睁睁得看着朝辞死。
第十五天。
岁月总是偏爱美人,哪怕到了现在,朝辞没了曾经的青涩,岁月却在他身上沉淀出了不同的美。
他们如同往常一样,用完午膳。
“明日便秋猎了,毓儿这丫头瞎胡闹,去年偷偷跟着护卫出去了。这次你可要看好那丫头,可不能再让他混进去了。”朝辞颇为无奈地说道,“她才多大,又是个姑娘,真是不知道危险。”
他这般数落着,眼神中除了无奈,还藏着些许笑意。
对这三个儿女,他也是又骄傲又无奈。
楼越却没有顺着他的话说,而是将茶杯放下,缓缓对上了朝辞的视线。
“阿辞,毓儿还未出世,你忘了吗?”他问。
朝辞深深蹙起眉:“你在说什么胡话?”
楼越伸出手,将林程给自己画的那些细纹全都抹去了,出现在朝辞面前的是一张年轻而锐利的脸庞。
朝辞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
楼越却起身猛地抱住了朝辞,声音发颤地哀求道:“阿辞,醒过来好不好?”
“这一世,我没有缘分做玦儿的父亲,但是我们还可以有毓儿和玘儿,我会好好待他们,用一切补偿你们……求求你了,醒过来好不好?”
朝辞依旧睁大眼睛,愣愣地被楼越抱在怀里,惊骇又不可置信。
“你在说什么胡话?”他问。
楼越抱着他,不断与他说着这一世事情,一边说着,一边哀求。
朝辞神色似乎在瞬间有些清明,但下一刻又被拉入了深处。
“不、不要再说了……”他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楼越却以为是他不愿意接受这些对他而言过于残酷的事实,强迫自己硬起刀割般的心脏,绝望地抱紧朝辞,“我知晓我永远也无法补偿你,你爱的也不是我,没关系……等你好起来,你想去哪里便去哪,我再也不拦你,好不好?”
“不……求你别再说了!”朝辞推开楼越,痛苦地抱住了头。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他的发根迅速地漫上了灰白,楼越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人在眨眼间满头华发。
第97章 是你多情邀我或我是多情客(完)
这次之后, 楼越便不敢再强行唤醒朝辞的记忆了。
那天朝辞骤生白发后,便昏迷了过去。之后他再醒来,却像是全然没发现自己头发的异常般, 对此从来都不觉得奇怪。
也许这场记忆根本你不需要楼越去配合, 哪怕现实漏洞百出, 哪怕破绽就摆在朝辞面前,朝辞也会选择看不见。
在被拉长的每一分每一刻中, 楼越明白了。
“你在发什么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