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盖过去了。
赵灵犀心内暗自惊叹,更觉得可惜。江小花若生在郡王府,八成比她混得好!
江家旁边是个裁缝铺子,平日里常有绣娘在铺内做工。
娘子们听说赵灵犀会汴绣,总会主动同她打招呼。倒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纯粹是对手艺人的敬重。
一家人刚搬来时,左邻右舍多少有些戒备,如今相处了一些时日,发现“月大郎”是个踏实肯干的,“月三郎”热情爱笑,就连看似凶巴巴的两个“表兄”都是正直的人,大伙的戒备心这才稍稍放下。
这个地方虽闭塞,却也纯朴;虽排外,却也护短。有那种嚼舌根传闲话的妇人,就有裁缝娘子这般单纯友好的。
司南惯会做人,时不时给东家送碗削面,给西家送盘酱菜,赶上阴天下雪的,给对面的裁缝铺和点心铺送碗热汤,不声不响地博了个好人缘。
他以“月俊俊”的身份给唐玄写信时,非常得意地汇报了自己的进展。
写完信,他又以“司南”的身份做了双护脚踝的“雪地靴”,厚底,翻毛皮,鞋里缀着暖融融的兔毛,保暖又洋气。
司南秘密送回汴京,又从汴京送到河间大营。
犹记得当初给唐玄做的第一双凉鞋,那针脚歪的,他自己都觉得丢人。
自从拿起绣花针,童年的记忆渐渐被唤醒,跟着奶奶学针线的画面一幅幅展现在眼前,司南的手艺也神奇地变好了。
他不禁怀疑,是不是穿越的缘故,让他把从小到大的记忆“翻新”了。
奇怪的是,他想起来的大多是八岁之前的事,后面那些上学的经历依旧是模糊的,就连当年的高考题都想不起来了。
唐玄收到“雪地靴”之前,先收到了赵灵犀的信。
赵灵犀编了个竹马竹马的基情故事,把司南描述成了前世受了唐玄雨露之恩,今生回来再续前缘的小仙男,要用一生的爱意回报唐玄……
最后,用极大的字体问:“球球哥,你信不?要是信,就把我最喜欢的那个庄子借我住两天。”
唐玄没有回信,只给她寄来一张城南温泉庄子的地契。
送信的人是从汴京赶来的,捎了句口信:“郡王说,若喜欢,便给你。”
赵灵犀一蹦三尺高。
球球哥信了!
南哥儿输了!
她要带着南哥儿去球球哥的温泉庄子上快活!
司南给唐玄写信:“送庄子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吗?知道什么叫夫夫共同财产吗?你夫君(也就是我)不同意,你有权把庄子送人?”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唐玄正穿着“雪地靴”和狄咏在营中走来走去——在此之前,他是不愿出来的,尤其最近在化雪,处处都是泥。
为了显摆新鞋,唐玄不仅出来了,还特意穿上一身利落的劲装,不穿直缀,不披大氅,大大咧咧地把鞋露在外面。
全营的兵士都看到了。
但凡有人壮着胆子夸上一句,唐玄就会罕见地送上一丝笑意,并用那把如古琴般温厚的嗓音说:“南哥儿做的。”
显摆完鞋,又自掏腰包买了一整头猪,架起锅,烧上水,大块大块的肉方丢下去,切上白菜、萝卜、干豆角,还有从汴京运过来的“司氏秘制滑溜溜米线”……
香味热腾腾地飘出二里地,馋得对面的辽人嗷嗷叫。
一顿饭的时间,就连对面的辽军都知道了,大宋出了个叫“南哥儿”的小鞋匠,做出来的鞋深得燕郡王的心。
大宋兵士们默默想着,保佑南哥儿长命百岁,多做几双鞋,让燕郡王天天这么高兴。
肉还没吃完,唐玄就收到了司南的“指责信”,不仅不生气,还挺美,当即给赵灵犀捎了口信,让她归还地契,原因是“南哥儿不高兴了”。
收到信的赵灵犀石化了,好半晌一动不动。
司南都不敢戳她,怕一戳就会碎成渣。
钟疆悄悄点拨赵灵犀,“县主这下想来知道了,真正要讨好的人是谁。”
赵灵犀眨眨眼,“你怎么这么懂?”
钟疆神秘一笑,“因为,我也有嫂子。”
赵灵犀拍拍他的肩,“同是天涯沦落人,以后你就是我的‘一字师’。”
钟疆谨慎地后退一步,“千万别。”
被狄咏那只腹黑蛇叫师父,他可受不起。
赵灵犀翻了个小白眼,颠颠地跑去讨好司南了。
司南正在门外逗猫,顺便默默观察着街上往来的生面孔。
赵灵犀从铺子里跑出来,抱着他的大腿,一会儿叫嫂子,一会儿叫哥夫,撒娇耍赖。
大白猫吃醋了,以为赵灵犀是来跟自己争宠的,连忙抱着司南另一条腿,不客气地喵喵叫。
赵灵犀也是个奇葩,真就喵喵喵地怼了回去。
眼瞅着两只就要上爪互挠,司南一手拎猫一手拎小娘子,哭笑不得。
这一幕落到街坊四邻眼中,大伙不由笑起来。
裁缝铺的东家娘子年纪和江娘子差不多,胖胖的,挺和气,冲江娘子道:“我瞧着这月小东家挺不错,踏实能干,性子又好,待兄弟姊妹也宽和。若他真对小朵有意思,我倒觉得不是坏事。”
江娘子白了她一眼,“你怎么也学起那些个长舌妇来了?没影儿的事!”
“你是觉得没影儿,还是不想把小朵嫁给外地人?”
“小朵就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配不上人家……也不想让她嫁外地人。”江娘子抿着唇,眼中划过一抹苦涩。
她和夫君就是从外地来的,在这里没亲没故,没依没靠,若非如此,那些妇人也不敢那么编排她。
之所以把江小花许给钱家大郎,也是瞧着他们家里弟兄多,没人敢惹,想着给女儿找个依靠。就算钱婆子势利些,为了女儿的将来,她忍了。
至于江小朵,江娘子也希望找个本地人,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能在街面上立得住,遇到事了不受欺负。
其实,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邻家娘子轻轻叹了口气,道:“左右小朵年纪不大,慢慢瞧着吧,若有合适的,我替你去说。”
江娘子心头一动,道:“眼下,还真有一件事托给嫂子。”
说着,便附到对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邻家娘子眉毛一挑,“你咋想的,方才不是还说不愿意吗?”
江娘子包了两斤点心塞给她,“嫂子尽管去问,就照我说的。”
于是,这天闭店的时候,裁缝铺的东家娘子便笑盈盈地进了俊俊面馆。
司南好茶好水地招待着,原想从她嘴里套些话,没承想,邻家娘子开口就扔下一颗炸弹。
“我来就是想问问,月小东家可订了亲?若没有,我这儿倒有个人选,想给你说和说和。”
邻家娘子笑笑,解释道:“论理,这话不该直接对你说,只是,我听说令尊令慈走得早,家里大事小情的都是你做主,也就不避讳了。”
司南被震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姿态拒绝。
邻家娘子以为他有意,道:“小朵那孩子你也见过,是个机灵的……”
“不不不,”司南连忙打断,“小朵妹妹日日来我家玩,我只拿她跟俏俏一般看待。”
邻家娘子听出他的意思,话音一转:“小花如何?虽说订了亲,钱家却是那般态度,眼瞅着就要黄……你若有意,我便去跟江娘子说。”
司南顶不住了,只得把郡王大人搬出来,“两位小娘子都是顶好的,并非我瞧不上,而是我已经订了亲,只等着日子过好了便把‘他’迎进门。”
“已经订亲了?怎么不早说?”
“小子的错,一时没接上话。”司南执了执手。
邻家娘子不仅不失落,还挺高兴,随意跟他拉扯了两句,便扭着胖乎乎的身子走了。
她没回裁缝铺子,而是进了江娘子家。
江娘子正等着,见她进来,忙阖上门,“怎么样?他可答应了?”
邻家娘子白了她一眼,“答应什么?人家早订亲了,心疼小娘子才没接过来,说是日子过好了再娶进门。”
江娘子反倒松了口气。
邻家娘子道:“你真想好了,要把那营生介绍给他?”
江娘子点点头,“我跟强子叔说了,他是开吃食铺子的,用盐量大,强子叔也想揽下这门生意。从前咱们不信他,经过这些时日,想来是个靠谱的。”
邻家娘子道:“既然强子叔都说了,那就没问题。不过,还是要谨慎些。”
江娘子点点头,该怎么做,她已经想好了。
隔天,江小朵就神秘兮兮地给司南送来一包盐粒子。颗粒大,杂质少,微微发黄,比宋盐的成色更好。
赵灵犀装作惊讶的样子,问:“你怎么拿来一包盐?我家后厨多的是。”
“肯定没这个好。”江小朵朝她挤了挤眼,“我娘说是姐姐的拜师礼,上次给得不够,以后慢慢添上,这是一部分,下月还有。”
司南笑着说:“这么好的盐,我想多买些,小朵可知道在哪里能买着?”
江小朵对着他的时候,总有些羞涩,怯怯道:“我娘猜到俊俊哥会这么说,她说了,不好买,若俊俊哥真想买,她得问问别人。”
“行,那就劳烦江娘子帮忙问问。”
江小朵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司南拿手轻轻捻着粗盐粒,心内暗沉。明明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却没有任何欣喜的样子。
已经可以肯定,江娘子、裁缝娘子,甚至江小花、江小朵都和私盐脱不开干系。
将来有一天,朝廷清算,会拿她们怎么样?
司南很快给唐玄写了一封信,顺带着寄了一小包辽盐。
唐玄决定来店里看看,没提前告诉司南。
幸好赖大在城门口遛达,远远地瞧见他骑着马进城,吓得魂儿都没了,疯了似的跑回店里。
司南也疯了。
他向官家保证过,绝不会让唐玄知道是他,不然他就得乖乖回汴京。
司南不想输!
情急之下,干脆急匆匆关了店门,并且跟左邻右舍打好招呼,若有人找就说他们全家出城去了,两三天都不一定能回来。
众人虽惊奇,还是答应了。
于是,当唐玄做好心理准备,一脸严肃地来见这个“不正经”的线人,人没见着,只瞧见紧闭的大门,外加一个花里胡哨的牌匾。
嗯,门口还蹲着一只老猫。
为了显示公家身份,他特意穿了身甲衣,后面还跟着十余个兵士。
唐玄敲了敲门。
没人应。
邻居们拿眼瞅着,暗自惊奇,这月家人跟官兵有什么关系?因为某些原因,城中百姓对官兵没有多少好感。
大伙默默复习着司南教他们的话,只等着唐玄来问。
万万没想到,唐玄根本没问,而是直接把门板拆了,气势汹汹进了店。
幸好司南有先见之明,知道自家男人的作派,一早躲进了赵灵犀屋里。
不光躲进屋,还钻进了柜子。
他和赵灵犀单独占了两个,钟疆三个大男人挤了一个。
唐玄没在前边瞧见人,信步来了后院。
正要进屋,江小花便冲了出来,虽害怕,还是勇敢地挡在他面前,“这是我妹妹的闺房,还请军爷留步。”
江小朵躲在她身后,吓哭了。
唐玄挑了挑眉,转身走了。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屋内“咣当”一声,有什么重物倒地。
唐玄大步走回去,绕过江家姐妹,大力推开门。
屋内,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娘子”背对着他,娇娇柔柔道:“军爷别急,奴家换好衣裳就出去。”
唐玄猛地阖上门,黑着脸走了。
官家怎么没说,这月俊俊是个女子!
唐玄觉得辣了眼睛,急需小肉干压压惊。
实际上,他今日之所以这般横冲直撞,其实是为了制造一场“事故”。
一来让月俊俊见识一下他的凶悍,不敢再不正经;二来也是为了演给左邻右舍看,让他们知道“月俊俊”不仅跟官府没关系,还有仇怨。
他确实达到了目的。
邻居们甚至在猜,月家人是不是在汴京犯了什么事,这才逃到了河间府。
不然,为何官兵会来查他?
他们为何又要躲?
转天,元三德就过来试探。
司南犹犹豫豫好半晌,咬咬牙,说出“实情”:“叔公不是外人,小子就跟您说了吧!我们兄妹几人原本在汴京开面馆,生意也算红火,只因官盐太贵,悄悄用了点私盐,就被官府盯上了,无奈之下,只得全家逃离汴京。”
“我对天发誓,除了买过私盐,我们兄妹一件坏事没干过。”司南一脸颓丧,“叔公,您说我们还能在河间待下去不?”
“只是私盐,倒也无妨。”元三德眯着眼,道,“我瞧着那位军爷官衔不小,你怎的得罪了他?”
司南叹气:“还不是前些日子送去大营的那几份刀削面!他不满意,就过来找茬。叔公放心,回头我请人说项说项,大不了给他送些银钱、赔个礼,把这事结了。”
元三德笑笑,语重心长地安慰了一番,又指点了两句,这才满意地走了。
不出半个时辰,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了,月家兄妹在汴京时就买过私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至此,唐玄那场戏才算圆满落幕。虽未提前商议,司南依旧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一天过得就跟打仗似的。
司南摊在炕上,抱着一只木老虎,捏捏爪子,戳戳脑门,吐槽唐玄,搞这么大动作,都不知道提前说一下,幸亏他机智,不然就漏馅了。
衣柜倒下来的那一刻,他飞快地裹上赵灵犀的衣裳,还特意露出大片肩膀,才把唐玄腻歪跑了。
司南忍不住窃喜,果然这招最有效。
不愧是他的小玄玄,够直。
激动之下,他给唐玄写了封信,洋洋洒洒诉说了一番相思之苦,最后不忘在末尾附上一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