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的错,就是有种不知道是不是要解释、不知道是不是要安慰、明明很坦荡觉得你应该不至于怪我但是又不敢肯定的感觉。
就……很尴尬。
一直到了饭点,司南不声不响地多做了一些,二郎不声不响地端着,送去于家。
是于七宝开的门。
这个前天还打着滚要吃胡饼的小子,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扛起了整个家。
彼此对视一眼,于七宝很快低下头,耷拉着小脑袋往回走,门却没关。
二郎提着食盒进去,一样样摆在石桌上。
说起来,于家这个院子还是当初从司家手里买的,要价极低,几乎是半卖半送,为了感谢于三儿的救命之恩。
胡氏嫁过来后,在院子里种上树,挖了井,摆上石桌,布置得和司家一模一样。
二郎摆饭的时候,七宝就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半晌,才用很小的声音说:“以后,我还能去你家吃饭吗?”
二郎没有刻意对他态度很好,而是像往常那样拽拽地说:“想去就去。”
七宝小心翼翼,“大郎哥还想看到我吗?”
二郎手上一顿,拿眼瞅着他,“你怪我哥吗?”
七宝连连摇头,“三姐姐说了,大郎哥是苦主,他不怪我家就是好的!”
“你娘秋后就要问斩,因为我哥告她偷钱。”二郎狠了狠心,把最血淋淋的事实揭开。
七宝红了眼圈,哽咽道:“我不懂……我就听三姐姐的话,三姐姐说,不是我们的错,也不是大郎哥的错,不让我们做坏人……”
二郎悄悄地松了口气,小大人似的拍拍他的肩,“以后,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七宝重重点头,吸了吸小鼻涕,又是那个依赖二郎的于七宝了。
于家三姐妹在屋里,默默流泪。
如果不是她们亲自作证,或者胡氏没那么坏,她们也许会把胡氏的死归结到司南身上。然而,此时此刻,她们更多的是自责。
公堂上的情形姐妹三人亲眼看着,如果不是司南冒着得罪欧阳大人的风险一力担保,他们姐弟,包括关在沧州牢城营的爹爹,都会获罪。
她们不仅不会恨司南,还很感激他。反倒担心司南迁怒于家,不愿再跟他们来往。
二郎把饭摆好就回去了。
七宝把姐姐们一个个拉出去,帮她们盛好粥。在此之前,都是姐姐们给他盛,碰上他闹脾气的时候,还得哄着他吃,于七宝从来没碰过碗。
于大娘和于二娘没有心思吃,只干巴巴地坐着。
于三娘起初也怔怔的,后来不知道想到什么,猛地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扒起了面前的饭碗。
“吃,都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爹还在沧州,过两年就能回来,咱们把日子过好了,别让他担心。”
其余三人这才含着泪,默默地扒饭。
是很贵的白米饭,从前胡氏从来不舍得让他们吃,只会留给于七宝,还有她自己。
大娘、二娘吃得很慢,每一粒都要咀嚼好久。
嚼着嚼着,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
于三娘塞完一碗饭,起身去了司家。
司家也在吃饭,不像从前那般热闹,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于三娘开门见山:“大郎哥,我还能去火锅店做工吗?”
司南没想到,她会主动问,而且是这么快就来问。他沉默了片刻,反问道:“你能想到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吗?”
于三娘说:“无论怎样,我都不怕。”
只要司南还肯雇她。
她太需要这份工作了,她还要活着,还要养家。火锅店是她唯一的希望,除了司南,没人愿意雇用罪犯的女儿。
七宝还要读书,大姐、二姐还要嫁人,她只有拼命工作,多多赚钱,才不会让整个家垮掉。所以,就算明明心里愧疚,还是自私地过来问了。
于三娘很紧张,司南接下来的话,几乎是对她命运的宣判。
司南没有再问,从她坚定的眼神中已经知道了答案。他笑了笑,缓缓道:“员工守则第三条,还会背吗?”
于三娘条件反射道:“凡是嫖妓、赌博、家暴、侮辱妇女者,立即开除,永不复用。”
“你犯了哪一条?”
于三娘一怔,“没……”
“那你为什么觉得,不能再回火锅店?”
于三娘鼻子一酸,深施一礼,“多谢大郎哥。”
司南道:“中秋宴上你那么争气,给咱们长了脸,等选好地方开了分店,你便接替刘婶。”
于三娘的泪终究没忍住,扑簌簌往下掉。
她一定会好好干的,比从前更好!
***
原武县的水情控制住了,唐玄就要回来了。
司南从早上开始就里走外转,心神不宁,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跟自家小弱受交待。
于三娘进了他的屋子、睡了他的床、和他传了绯闻!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他在信里一个字都没提!
如果唐玄从别人嘴里知道了……
司南毫不怀疑,他们将面临彼此的爱情进化史上第一个重大危机。
因为心虚,司南表现得特别好,生意都不顾了,骑着小三轮跑到十里亭,巴巴地等着唐玄回京。
唐玄也急,甩开同僚,马不停蹄往回赶。刚到汴京地界,便看到铺满落叶的亭子里那块小小的“望夫石”。
——是块好看的、温暖的小石头。
反倒不急了,轻夹马腹,踢踢踏踏走过来,从容一笑,“这位小哥,是在等人?”
司南配合地表演:“是啊,你打南边来,看到我男朋友了吗?”
唐玄扯着缰绳,眉眼含笑,“你男朋友是何人?”
“是天底下最帅最厉害的人,穿着我最爱的红衣裳,背着一张大铁弓,笑起来很好看,不笑的时候也好看,除了太好看就没有别的缺点了。”
唐玄翻身下马,踩着金黄的落叶,一步步踩上青石阶,渐渐靠近他的少年。
在距离他还有一步的时候,突然停下,含笑问道:“你看,我像吗?”
他没走的那步,换司南来走。
司南捧着他的脸,左看看,右看看,笑着点头,“这么一看,还真有点像。”
相视一笑,紧紧地抱到一起。
终于回来了。
一阵风吹过,叶子哗啦啦鼓起了掌,片片黄叶捧场地掉到两人肩上,衬着斑驳的石阶和古亭,配着或英挺或精致的郎君,好看得像是一幅画。
亲从官们打马而来,冷不丁看到这一幕,险些瞎了眼。口哨声、咳嗽声此起彼伏。
还有人笑嘻嘻地调侃:“司小东家,哥几个要挨个下马,跟你抱一抱吗?”
然后,收到唐玄冷嗖嗖的眼刀子,立马变鹌鹑。
司南把唐玄推开,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郡王大人一路辛苦了,作为好友兼合伙人,小店为您备下火锅与薄酒,可愿一吃?”
唐玄微微颔首,“吃。”
亲从官们打趣着,一同前去。
临走前,司南从唐玄肩上捡了两片银杏叶。是两片挺好看的叶子,单个看像两把小扇子,对在一起像一只小蝴蝶,黄得恰到好处。
他给了唐玄一片,自己拿着一片。
唐玄:“又要扯叶梗?”
司南:“黄黄的叶子多可爱,你忍心扯了它?当然要收起来好好保存了。这可是咱们第一次分开,这个叶子可以当个证明,时时告诫咱们要珍惜这得之不易的团聚日子。”
唐玄失笑,宠溺地把银杏叶收进荷包。
司南转了转眼珠,继续作铺垫,“你不在的时候我可想你了,每天晚上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我就对自己说,就算以后闹了小矛盾,也不能生你的气,要理解你,明白你的难处,第一时间原谅你——你也要这样,知道吗?”
唐玄勾着唇,点点头。
司南把叶子往他眼前晃了晃,“就算生气,也不能生太久,看到叶子就要消气,成不?”
唐玄继续点头。
司南又从荷包里翻出一只竹哨,是上次追查私盐犯时唐玄给他的,“你之前说的还算数吧,只要我一吹哨子,你就来?”
唐玄抬手,帮他抚去头顶的落叶,“算数。”
司南跑出长亭,离他远了些,吹哨子。
这种竹哨声音很特别,受过专门训练的人会很快识别,唐玄耳骨微动,牵着马,笑着走过去。
司南又跑了一截,再次吹响。
唐玄又走过去。
司南再跑,再吹。
不管他跑多远、吹多少次,唐玄都不厌其烦地走到他身边。
司南虚虚的小心脏终于踏实点了。
甜甜的葡萄酒喝了,热腾腾的小火锅也吃了,司南终于做足了铺垫,一五一十地跟唐玄说了前几天发生的事。
“不是故意瞒着你,是觉得信里说不清楚,怕你着急,万一你违抗圣命跑回来怎么办?毕竟你那么爱我,不舍得我受一点委屈。”
——绝了。
——最后这个马屁拍绝了。
就算唐玄真怪他,这时候除了更爱他之外,根本没办法惩罚他。
更别说,唐玄根本不怪他。胡氏的事他回来的路上就知道了,并不生气,只是担心。
不过,既然司南这么热情主动,他也就不客气了。装作一副担心又生气的样子,把人扯进怀里,亲肿了那双能说会道的嘴。
爱情危机成功解除!
司南大大地松了口气。
顶着一张红肿的嘴出门,迎头撞上刘氏和崔实——自从知道司南的性向后,这俩人经常凑到一起开小会。
崔实甚至召集全村人开了个大会,主要目的是告知所有和崔家、司家有交情的人,他决定护着司南,一旦唐玄对不起司南,就算拼上这条命,他也要替司南讨回公道。
其余村民同样如此。
反正,他们祖上就是做山匪的,什么世面没见过?不就是跟爷们睡觉吗,总比睡一头猪好!
大伙很轻易就接受了。
刘氏起初没办法接受,主要是觉得司南不娶媳妇不靠谱,后来还是被崔实说服了。
崔实给她讲了讲崔司两家祖上火烧贼营、和前朝皇帝对着干、割了敌人耳朵串“花环”的壮举,刘氏突然觉得不娶妻不生子真不是什么大事了。——司家祖上原来是造反的!
与前代人相比,司南不杀人不割耳朵,只是喜欢男人,简直太乖巧了!
瞧着司南拐进后厨,崔实和刘氏才进了雅间。
目的很明确,就是告诉唐玄,司南不是孤零零一个,身后可是整个崔家寨,不能仗着自己是郡王就欺负他。
唐玄郑重地答应了。
他们关心司南,对他来说就是值得尊敬、值得重视的人。
司南在外面听见了,挺感动,拿他们当真正的亲人一样,说了一些推心置腹的话。
“我天生就喜欢男人,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贪图郡王的身家。就算没有遇到郡王,我也会找个别的男人搭伙过日子。”
“因为知道自己与众不同,所以会更努力、更周全地为将来做打算。所以,请放心,我不会自甘堕落,更不会辱没司家先祖。”
“至于我爹娘那边,还请婶子和实哥保密。我想,等他们回来,亲眼看到我跟郡王如何相处,一定会放心。毕竟,他们希望我过得好,而不是为了面子和子嗣娶一个女子,郁郁寡欢。”
“……”
一席话,说得崔实连连点头。
尤其是最后那句,让刘氏红了眼圈。
她也是当娘的,比任何人更能理解司南的这席话。父母对子女的要求和管束,说到底是希望他们过得好。
倘若为了面子、为了香火,逼着他和喜欢的人分开,去过不喜欢的日子,岂不是本末倒置?
胡氏这样把子女当成工具的母亲,到底不多。
火锅店里干活的小子们许多都是崔家寨的,司南和唐玄的事,他们已经从崔实那儿知道了。
如今看到唐玄和司南亲亲密密的样子,悄悄凑到一起,激情讨论——
“咱们是不是应该离南哥远点儿?万一被他看上了,还不得被郡王一箭射死?”
“省省吧,撒泡尿照照你那张脸,除非南哥眼瞎了,才会放弃郡王瞧上你。”
“嘿嘿,也是,那我就不担心了。”
“千万别担心,你不配。”
草!
还有点庆幸是怎么回事?
钟疆刚好路过,特意叮嘱:“以后不要在店里讨论私人感情,尤其是关于小东家和郡王的,开玩笑也不行,若是传到官家耳朵里……”倒霉的只能是司南。
小伙子们明白了他的意思,连连点头。
官家已经知道了。
那天唐玄回京,不仅司南去接了,他也去了。亲眼看到两个人大庭广众搂搂抱抱,还飘着小黄叶!
赵祯意识到,不能再把两个孩子当成纯洁的男男关系来看待了,必须把爱情的小苗苗扼杀在萌芽状态!
回到宫里,他气得饭都没吃,拉着张茂则发脾气。
先是把唐玄从小到大调皮捣蛋的事一件件摆列出来,骂了一圈。就连三岁尿床、四岁爬树这样的事都没放过。
骂完唐玄又开始骂司南,从前觉得司南“鬼灵精怪又爱笑,是个可心的”。
如今变成了:“天生长着一副笑模样,专门且来迷惑人的,那张灵巧的嘴,不知道哄了多少人,鬼小子,就连我这般英明神武的官家都让他骗了!”
背着人的时候,骂得要多欢有多欢,唐玄一来,立即换上一副笑模样。
“玄儿饿不饿呀?”
“玄儿渴不渴呀?”
“玄儿有没有很无聊,爹爹给你讲个笑话呀?”
张茂则笑眯眯。
真的,已经习惯了。
比演技,官家绝对C位出道。
唐玄恭恭敬敬见了礼,沉稳地汇报了治水的情况,直到说完正事,这才像寻常父子那样相对而坐,关心起官家的身体。
赵祯笑呵呵:“没事,好着呢,原武县令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