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无比,只有虫鸣与草叶摇摆的窸窣声响。
霁摘星将内力汇于目上,倒是不受这夜色影响。
他穿着深蓝色的长袍,袖摆宽垂,可藏利器。乌发披下,只用一条深蓝发带微拢起,让柔顺的发不至于随风散乱。
整个人都像融进了夜色当中。
青山派的功法,便是称不上顶尖传奇,也是江湖上的一流功法。
但霁摘星今日要练的却不是那江湖闻名的“青山剑诀”、“惊鸿六式”、“逐阴剑”,而是青山派教授入门弟子的基础剑法,“无名七剑”。
当然,这不仅是青山派的入门剑法,甚至是所有大门派的入门剑法才对。
霁摘星早在六岁刚入门派,还拿着竹剑比划的时候,便将这一套烂熟于心。
哪怕再愚钝一些的弟子,一个月也能将无名七剑练好,去学“真正的”武功了,耻于还在修炼这样的基础。
但是既然能成各个门派的入门剑法,这一套七式,当然有着独到之处。至少便很符合现在刚刚学会掌控内力,“精神”上还是第一次练武的霁摘星。
他原本手上拿的,是一柄短刀,缀满宝石,观赏意味大于实际用途。
后来还是觉得有不顺手的地方,便又随意将它系在腰间,折下手边一枝梨枝作为长剑。
内力自四肢百骸中游荡出来,一股热度游移,从他的经脉走至腕间,又汇于指腹,到最后抵在梨树枝上。真正随心自如,枝干顺势而出,留下一片破空之声。
若霁摘星手上拿着的,是正常的剑,那么这一招式,应当是极其狠厉果决,可要人性命的一剑。
但偏偏他所拿着的,只是一枝树干罢了,所以那刚被摘下尚还坚韧的树干,很快便被内力撑爆了。
霁摘星:“……”
他又重新去掰了一条枝干,只是这次记得小心控制内力的输出了。
直到那梨树都被掰得光秃一片,恐怕明年要结不出花来,霁摘星才勉强收手。不过这时候的他,也的确可以做到不弄坏手中“剑”了。
一共七式剑法,每一式都再再简单不过。霁摘星明明已接近练至极致,身体的肢体反应都能下意识地挥斩接招,他却偏偏还是不厌其烦地、不断重复练习这入门剑法。
连着几个时辰的练。
若旁边也有个眼神好的剑客,大概会诧异地发现,霁摘星的剑法,好似的确是从那样极致的完美中,又更迫进巅峰了一些,更快了一分。
霁摘星反倒没有感觉。
他只依稀回忆起来,他以往……好像也是练剑的。
而且比这样软绵绵的剑法,要更有力量一些;一剑可平山川、可断洋流,天地变色,出剑便叫人皆惊。
霁摘星微微恍神,却又有些记不清了。
他再次定心,比出一剑招,正好让枝干锋利处斩断一瓣梨花;乌云褪去,露出半盏明月,倒将霁摘星此时微探出袖的一截手腕照得雪亮。
霁摘星肤骨凝白,便是脸依旧位于树下阴影之中,却也决绝能看出,那风姿的出彩。
他的手有些过分清癯,突出的腕骨鲜明,简直不像一个习武男子的手;但偏偏就是这样的手,不间断地练习了几个时辰,将那再简单不过的剑术,都练成了一门极其精妙的功法一般。
霁摘星这样枯燥地挥舞了几个时辰梨枝,也未曾发觉有一个人比他更无聊,站在高墙之上,古树丛生的枝干间,窥头探望而来。
看霁摘星这人无趣地练武,看了足有半个时辰。
提韶最开始,是觉得这少年半夜不睡出来,拿个梨树枝比划,有些许好笑。
又见他身段生得风流,抱着一种赏美人的心思,可不知不觉,便有些入神了。
这人生得好看,但那一手剑法,却更为灵动惊人!
哪怕提韶也瞧出这仅是最最简单的入门剑式,连他的小侄子都不愿意练这个了。可是能将这七招剑法练得这么精的,也能被称上一句鬼才了。
提韶是江湖这年轻一代里,罕有的绝顶高手,不仅武功妙,轻功更好。
因此他站了许久都未被霁摘星发觉,也很有自信,不会被巡逻的卫兵发现。可便是这个时候,一只修长冰冷的手,轻轻拍上了他的肩。
要不是他下盘稳,提韶差点就从树上跌下来了。只是他尚且忍耐住口中的惊呼,微微瞥了身后的男人一眼,连忙用他们一门特殊的传音心法道:[别出声,万一将小美人吓跑了。]
面容苍白,个子极为高挑的男人,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男人竟生着一头枯白的发,在微弱月色下,像是覆盖着一层银光般,妖异异常,如同妖怪化身。
提韶讨好地笑了笑:[好师兄,好陛下,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每次都是怎么逮到我的——要知道你那些锦衣卫和暗卫,都拦不住我出入呢。]
在各个大国之间传的威名赫赫的暴君,就这么踩在枝干上,且十分配合提韶地用传音功法传话:[该罚。]
这说的罚,倒不是罚随意出入皇宫的提韶,而是那些负责守卫的士兵暗卫。提韶面色微微一苦,对被他无辜牵连的那些暗卫有些愧疚,连忙扯开了话题,试图让这位陛下忘记方才说的话:[我原本是想去找你的,路过这里给停住脚了。师兄,没想到你宫中还有这样有趣的人,他不会是太监吧?]
盛重灵那双冰冷的眼,复又落到底下正习“剑”的霁摘星身上。
少年单手出剑招,手臂伸展开来,一派清华隽秀。深蓝的衣裳色调浓重,便愈加衬得他肤色如同白瓷一般。
手腕是细的,腰身也被收束的细窄,简直好似身上每一处,都生得极其漂亮顺眼般。
提韶见师兄看的出神,也不疑有他。只觉得盛重灵如他一般,也是在看那少年年纪轻轻,剑招却莫名地纯熟老道。
提韶还在问,那是什么人。
盛重灵虽然这时盯得专注,却依旧能分心地准确回答出提韶的问题。
[他住在未名殿,这里又只有一个未受封的男妃,应当是大梁送来的皇子,曲清星。]
提韶明显露出了惊赞的神情:[没想到师兄记得这样清楚,难道真的是想妃子暖床了?]
盛重灵不语。
提韶也只是随意玩笑一句,他知师兄的天赋,有过目不忘之能。像是其他国嫁皇女和亲,都是要递奏折的——嫁皇子就更是了。
他早有听闻梁王的荒唐,对他卖子求荣的行径颇为无语,对这个“曲清星”也多了一些惋惜感慨,认真地提议道:[以他的剑法,待在你的后宫之中,未免太可惜了一些。师兄不如将他给我,我定给你调教出一个顶尖的绝世高手……]
他心音还未传完,便听到盛重灵极为冷淡急促,又十分果决地一声:[不可。]
[他是我的男妃。]
那一瞬间,盛重灵的呼吸压抑粗重了些,一下便露了形迹。
霁摘星练剑的手微缓,有些疑惑地抬眸望去——
那一处绿叶轻拂,有窸窣风声,碎裂的叶片间映出今夜的月色微光。
他复又收回目光,只是也停了练剑,用酸胀的手拂开颊边零碎散开的发。
今夜便到此为止吧。
提韶是真正被盛重灵“提”着拎下来的。
他又对这位师兄的身高力气有了深度的认知,微微缓了一口气,因为离得远了,也不怕被发现,才接着劝说道:“虽他练的剑招只是基础,但是要让他学别的武功,大抵也能练好的。”
提韶觉得,盛重灵是看不上那个皇子的功夫,没瞧出那是个潜力股。
白发的帝王极其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让提韶觉得背后冒出一股寒意。
“不可。”
没得商量。
盛重灵道:“皇宫中你可随意来去,只是不要接近后宫院落。”
提韶大窘,虽然他知道师兄不解风情,和那些活色生香的美人连相敬如宾都算不上;但是这天下间不会有一个男子,想头上带点色的。
顿时乖觉应好,连想将那个皇子讨要来的事都忘了。
第130章 暴君今日仍未废后(四)
盛重灵每日都谨遵师命, 练半个时辰的字静心养性。
他擅书狂草,落笔狂肆,狼毫笔端饱沾着掺有朱砂的墨,字字如铁钩银画, 力透纸背。那鲜红的行笔如同要从纸上裂开蹦出, 无比气焰嚣张。
盛重灵的字,和他这个看上去冷峻无比的人, 倒像是两个类型, 看上去异常分裂。
上好的狼毫笔笔杆由墨玉制成, 无比润手, 是近来盛重灵最常用的一支笔。可今日他不过刚落笔未过多久, 便见狼毫笔由笔锋处碎裂开来, 生出一条裂隙,玉石碎屑随之簌簌落下。
白发的君王微怔。
他似乎起身, 想让身旁太监换一支笔——却又忽而顿住了。
他已经许久没有控不住内力, 弄坏手中器物了。就现下这个状态, 倒也没有必要继续练字。
反正静心是静不下来的。
盛重灵摆了摆手, 总管的大太监便也会意, 让人盛上水给帝王净手。同时微微躬身, 正要询问是否进膳,便听白发帝王忽然问道:“未名殿中的人,有几个是尚未册封的?”
君王很少问起后宫中的事。
但福祉身为大太监, 当然有些异于常人之处,不必差人去探, 便恭恭敬敬地答:“未名殿中暂居三位殿下,梁国的四皇子、东南两小国的皇女。”
在溟灵这样的庞然大物眼前,自然也只有大梁这七大国之一能有些姓名。
盛重灵依旧面容冷峻, 没有分毫动容神色:“福祉,依你所见,应当给他册封何位?”
这句他,指的应当是那位四皇子了。
在大梁之前,除去已被“灭国”的燕国,其他五国皆已献上皇女和亲;帝王不加过问,这些妃嫔的位份便由钦礼监按照国力强盛册封,皆都封了一品的妃位。
而现在,陛下却忽然问起了那位四皇子的事。
揣摩君意这样的事,福祉作为大太监,定然是要会一些的。
梁国是七国之间最为积贫积弱的国家,送来的和亲人选,还偏偏是个男子。
陛下虽然看上去也没有喜欢的女人,但是对于男人,却更应该不满了。
也就是这样,才甚至有心地过问了册封一事。
而要是册封,恐怕陛下不属意那一品的男妃位,要往下压一压的话,只君侍的等阶便正好。
“奴以为,不若封为君……”
“你也觉得君后正好?”白发的帝王如同恍然般,“只我担心日后,会到封无可封的境地。”
福祉:“??”
其实封无可封,倒是其次。只是君后要执掌凤印,统御六宫,后宫事无大小,都要经其之手,事务繁多。盛重灵已亲眼见过那小皇子习武至夜半,似十分勤勉……要是再来这些事宜,恐怕是要将他的时间都霸占个干净。
盛重灵自言自语道:“这样不妥。”
福祉:“……”
他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是内心惊骇。也怪不得他们的帝王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从不近女色,原来是更偏爱男子一些?
那些小国倒是献媚献错了方向,只梁国倒阴差阳错……
盛重灵这个时候,好似已经下了决议,低声道:“便先封为男妃。”
·
霁摘星在未名殿中住得自在,这里偏僻却静寂,少有宫人前来。每天抽几个时辰习剑练武,再自在不过。
却是没想到册封来得这样快。
霁摘星的品阶类妃位,又因是男子,多了个“星君”的赐称。
他被赐居在东宫的栖星殿——那倒是个好住处,宽敞明亮,景色秀美,最最主要的是,它离溟灵帝君所居正殿十分之近。
但对霁摘星而言,便不是什么好殿位了。
栖星殿处皇宫中央区域,巡卫的人多,经过的宫中高手便也多;他要是再练剑,就要小心警觉一些。
霁摘星原本在未名殿中挑用的人选,因为用着合适顺手,便也一并带了过来,勉强填满侍候人数并不算多的栖星殿。
他在这些日子,立了些威,虽然也不大管手下的事,但是掌事的女官对他颇为毕恭毕敬。也有意回护他从大梁带来的宫婢及太监,派给他们的皆是轻省活计。
便如现在的结彩,被养的多了一些颊肉,身上不见伤痕。时常眉眼弯弯,看着乖顺灵秀,倒可做个贴心人。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殿中,要给霁摘星送漱口用的香茶,便见到俊美的少年此时穿着册封用的红衣,精致华贵的金丝绣纹于衣上,收束起的腰身颇细。衣料如火一般灼热的浓郁色泽,又将他肤色衬得极白。
此时霁摘星微微低眸,去整理了一下腰封褶皱,可望见那颤动的眉睫,和挺翘的鼻梁。
无比俊美漂亮的皇子殿下,一身红衣隐为婚服。
结彩微微垂下头来,竟是止不住的面容羞红。
殿下相貌实在生得好看……可她一想起,小殿下是要嫁给那个暴君的,脸色又白了一些。
心中颓落不已。
霁摘星却没注意到她的神情,自己打理好衣襟,又用香茶漱过口,便出行了。
册封的步骤颇繁琐,也好在霁摘星是男子,其实还是省略去了一些步骤。接了圣旨,便算作册封典礼结束了,天际也已经接近擦黑。
栖星殿的正屋中,还妆点着无数暧昧红绸,点上两支青龙合欢香。被褥松软,塌上也一律以艳红色为主调。
按照以往皇宫中的规矩,册封之日也该是帝王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