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进度不同,所背诵的经书也不尽相同。
小郎君留意到这县学中二十人,除开两三个进度稍慢的,其余应都是读了数年的,而从他们背诵的经书来看,以《礼仪》《毛诗》《周易》等诸多,这是为何?
小郎君虽有些不解,却还是把这件事默默记住。
悬梁刺股虽是过激,可读书一途确实不容易。一整天摇头晃脑下来,临到下课的时候,这堆鹌鹑看起来都如同游魂般飘了出去,唯独卢文贺还留了口气,冲着虞玓挤眉弄眼,“虞小郎君?”
他声音听起来不大清晰,却带着点调侃的意味,初看来就是个高大的少年郎,长相黝黑俊俏,一笑就是一口大白牙,笑得眉不见眼。
这是那堆同窗里的一个。
卢文贺是石城县有名的才子,每逢县学的旬试年考总是一二名,且他性情宽厚爱与人交友,在县学里的人缘算得上是一顶一的好。他对这新来的小同窗很有兴趣,只不过没想到这位小同窗确实两耳不闻窗外事,完全没有注意到旁的人。
“卢兄。”虞玓回礼。
卢文贺对虞玓能记住他名字这件事有些高兴,笑着摇头:“本是想邀你后日的秋日宴,但先生说要近日不可带你游玩,需以功课为重。是以我想今日请客,与贤弟交个朋友。”
虞玓的嗓音清清冷冷,欠身说道:“某家中还有些庶务需要处理,待两日后还是某来做东,请同窗们一聚。”
卢文贺闻言,也以为妙。
许是虞玓合他眼缘,卢文贺与他寥寥数语后,对他的印象越发好起来。虞小郎君骨相出奇的好,睫毛微颤便如同羽翼轻动,虽小脸看着内敛清冷,不过却是比想象中好说话些。
既已说定,虞玓便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等归家后请白霜在县中西北坊留香楼定了宴席。
次日县学。
课后卢文贺溜过去与虞玓嘀嘀咕咕说了一通,然后笑嘻嘻地揽下来替虞玓周知同窗的活计,如风一般冲出门外。
不到片刻,外面传来几声欢呼。
助教笑着摇头,帮着经学博士收拾着东西,边说道:“我曾想着这最后收进来的或许是个冷冰冰的郎君,没想到于这世俗一道上,他却是看得透。”最初麻烦些,总好过后面所谓不合群的诋毁。
经学博士看着外面热热闹闹散去的学子们,慢悠悠地说道:“虞玓此子,安康以为如何?”
安康是助教的字,他名唤陈寿路。
陈助教想了想,“看起来性格寡淡,于读书上有些天赋,难得通情达理。”他最后一句话指的是虞玓的家世,遭此磨难后,虞玓的性情并未因此而偏激,反而通顺有条理。
这县学里看着简单,也有活泼外向如卢文贺者。可要能得卢文贺眼缘,这难道很简单吗?县学内有那般多的人,卢文贺还能一个个偏帮过去不成?还得是自己的本事。
“安康啊,看事还是要落在细节,再看长远些。”经学博士笑眯眯地说道,看起来就像是一匹老狐狸。
陈寿路目送着经学博士离开,想着老先生方才的话语……难不成还有些许变故他未曾看清楚?那缺漏了什么?还是说他……看错了?
一路捧着书回去的虞玓小郎君蹙眉,感觉背后有些发凉。
就好像是有人在盯着他看。
虞玓在原地站了半晌,确定那许是错觉后,这才沿着坊墙在走。墙头那枯黄枝叶伴随着秋意飒飒,转眼间将是秋收时节了。
临街酒楼,一脸胡髯的男人摆了摆手,“跟上去看看是谁家的。”
那眉眼轮廓有些眼熟。
第14章
留香楼是县城中最好的酒楼,一桌酒席就要五百钱,包间还要更昂贵些。见虞玓宴请地点设置在这里,有些曾轻蔑他家世的同窗不禁摸了摸后脑,这一趟可得去掉小二两的价钱。
虞玓的性情看起来就偏冷,寡言少语。不过宴席方开场的时候,虞玓还是开腔同几位年长的郎君敬茶,而后再与几位同龄少年互相认识,这一圈下来,县学里的人就认得七七八八了。
因着一开始就说好不喝酒,大家也都以茶代酒,各自嬉闹起来。
卢文贺本就喜欢热闹,交友甚广,作诗吟对便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有了他相助,虞玓这个主人反而退居二线,得以旁边默默吃喝。看在卢文贺的面上,何县令之子何光远虽然矜傲,坐在同窗中勉强算得上好说话。
有了这遭,虞玓和同窗们的关系还是不错。
县学里的岁数就属虞玓最小,进度也最慢,年长的郎君们大多知道虞玓家里的遭遇,对他有些怜爱之心,倒是在日后对他多有维护,于一些诗经文章上也常有帮忙讲解的作派。
县学里属卢文贺最热心,虽他有所图,虞玓心有所感亦知晓他秉性不错,与他一来二往也有了交情。
日子渐渐定格,虞玓在县学与虞宅两点一线地来回,家中上下有白霜打理着庶务,杂事都是刘嫂子在处理,老刘照旧还是帮着虞宅守门,就好似这缺席的三年从来都不曾有过变故般。
秋日凉凉,眨眼间虞玓在县学读书已有小半月。
这月经学博士只教他作诗,并让他熟读《诗经》,把以前落下未读的枯燥经典也是一本本看了起来。虞玓虽未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若是让他看书,那两遍三遍便也能默诵下来。
虞玓虽已把《诗经》背完,可其中注释详情内里就需要经学博士慢慢教导,如此日子倒也充实。直至今日,老先生让虞玓背完两篇《诗》后,对他说道:“你的根基比之常人要弱些,可你入县学也比常人要早,这两相弥补,时间上还是来得及。比之刚入学,你也应当选一选这攻读的经书了。”
在旁陈助教细细给小郎君讲解。
入官学后,经学教育有两门是必须修习的经书——《孝经》和《论语》,不论在家中是否早就通读,这两套书都需要在县学研读,两者总共修习年限为一年。
除开这两门外,另有《左传》《礼记》两部大经,修习时限各自为三年;《毛诗》《周礼》《礼仪》算是中经各两年,《公羊》《谷梁》《尚书》《周易》是小经,除了《周易》同样两年外,其余都是一年的修习时限。
而选修的经书那就更多了,如《史记》《汉书》《三国志》《尔雅》《说文》等等都可以选习,不记入考试的要求。
这林林总总给虞玓列下来的意思是,除了必选《孝经》《论语》外,他至少需要选两部经书。
生徒在学最多九年,若要结课科举走明经,须得通二经、三经和五经这三种,二经为最低的要求。
“我非是让你现在就做出决定,但是该如何选择也得早些决定本经。”经学博士慢悠悠地说道:“如这县学内,大多是选了《礼记》《毛诗》《周易》《尚书》这几经,因为这章节文字都少于其他的经书,若是要走明经科早些出仕,这如何斟酌选择便是要务。”
经学博士本身是老明经出身,对眼下县学里大多数学子的心思都清清楚楚。
虽说通三经和五经可以在仕途上有优势,可若能如此简单,他们又何苦试图走明经科出仕而不是进士科呢?进士的名头岂不是更加美妙?
可走进士,于诗赋与策论上就还得多花功夫,还不如走明经来得简单。故而官学里同样教导诗赋,可多数还是认真苦读经书,钻研其门道。
虞玓接收了这一大通的道理,然后才慢吞吞回到座位上。
坐在他前头的卢文贺回过头来看他,“你可有想法?”
虞玓默默想了想,“捡有趣的读。”
卢文贺对他这个闷脾气早就了解,可听完还是不得不翻了个白眼,“什么叫有趣?你还不如同我一般选择《毛诗》和《礼记》。”
这字数还少些。
小郎君绷着小脸说道:“谢过卢兄指点。”
卢文贺看着虞玓一板一眼的小模样,忍不住蠢蠢欲动地去薅了一把他的头发,心满意足地转过头来。
然后面对正站在他面前微笑的助教缩成了一只鹌鹑。
卢文贺:失策!
陈助教何时养成了蜻蜓点水不留痕迹的功夫?!
小郎君这日家去的时候,门房刘叔苦着脸说道:“小郎君,大山公子已经吓走了今日上门的两家家仆了。”
大山公子的雅称已经虞宅传开,除了虞玓外都这么叫猫。
那庞大如小山的漆黑身躯只需要趴在院门口就足以让人不舒服,更勿论他懒洋洋哈欠时嘴唇撩过的利齿,在日头下亮得发白。
猫只稍微亲近虞玓,莫看他平日里懒洋洋,连猫叫都近乎没有,要真的暴起怕是头凶兽。
虞玓淡淡说道:“刘叔,宴会已经取消,不必担忧。”那两位都是与虞玓关系尚可的小郎君,不过他们在县学发起邀请时恰好被经学博士看到,直接薅着去认真教导了一番。
如雨打鹌鹑的他俩含泪取消,直接投入无涯中学海去了。
刘叔点点头,随即说道:“小郎君这些日子都清瘦了许多,读书却是好事,可也不能损耗了身子。”虞玓对刘叔的劝说没有任何不耐烦的意思,认认真真听完后,还同他道了谢,这才迈步回到了后院里去。
甫一进院门,就看到那只刚刚被提及的大猫正悠哉悠哉地躺在池塘边上。
那蓬松柔软的大尾巴时而甩动着,就像是在试探着池塘水面的波澜般,那幽幽的绿□□瞳在虞玓进门时就紧紧盯着,浑身漆黑的皮毛在阴影下有些模糊,他低低地嘶吼了声,听来颇有猛兽的威严。
虞玓带着墨香慢慢走到如小山般的猫旁,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
近来虞玓常能在大猫的身上闻到这血味,可从来都没有人打上门来,虞玓便只做不知。大猫的脾性虽然古怪,却不会无缘无故伤人。倘若真的被大猫伤及,那定然是做了些什么。
他护短得紧。
“你再这般,或许几日有公差上门说虞宅那猫吞吃了人肉也未可知。”虞玓同猫咪说话时的语气,就好似这只凶巴巴的大猫能听得懂他的话般。
这只猫的脾气着实不好,吃的肉食只能是虞玓端给他,要是在他眼前经过旁人的手,一概都是不吃的。若有人够胆想要去撸猫,怕是一爪子直接见血见骨,是全然抗拒着任何人靠近的脾性。
唯独虞玓勉强算是个例。
大约在十日前,虞宅遭了贼。
许是听说这荒芜的建筑中来了人,又只有三两人住着,那毛贼认定这屋里内外定然没办法看守得当,顿时就啐沫擦手,选了个良辰吉日,月黑风高的夜就爬墙而进。
正当他高高兴兴翻墙进宅,正打算估量下宅子的方位时,背后一道冷风倏忽而来。
尖利的爪子狠狠地抓破了毛贼的耳朵,而后敏捷的跳跃让黑影避开了毛贼惊痛下的伸手,继而沉重的重量压得毛贼直接摔倒,紧接着就是两只眼睛的剧痛和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等老刘赶来的时候,被那瘫软在墙根下惨叫的毛贼震惊到了,那血迹斑斑的衣襟和脸上的血窟窿看着就渗人。
而罪魁祸首正躺在池塘边,那湿漉漉的四只爪子正闲闲地晾着。
李承乾近来常有如同针扎般的头痛,逼得这硕大狸奴的脾气越发不好,今日可不得是撞上了?
虞玓在被吵醒来后选择了报官。
何县令怕是第一次看着苦主带着一只硕大的黑猫来上堂。哪怕那个人是有些气人的虞玓也确实让人大开眼界。
左边原告清清爽爽,脚边还端坐着只别具一格的大猫,右边躺着刚刚被潦草包扎的毛贼,那哀叫连天的模样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真正受害的了。
偷窃虽然是罪,这毛贼被折腾成这样也有些过了。
正在何县令琢磨寻机要怎么折腾虞玓时,就看到老县丞慢悠悠从内衙给何县令递了口讯,三言两语后何县令登时乐开了花。
虽何县令没有多说什么,可白白胖胖的脸上带着笑意,甚至让人把虞玓并黑猫送出县衙。
这在虞玓得罪了何县令后,近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这毛贼身上估计还背着其他的重案。
经此一次后,县城中对虞宅那只猫还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说法。
只目前看大猫看家护院的本事强悍,还未有不好听的传闻。偶尔县学里的同窗还会问及关于这只猫的事,不过虞玓在外人看来一贯性情寡淡,问不出来也是正常。
对虞玓来说,猫好,一切都好。
而传闻中心的大猫正眯着眼打盹,继而漫不经心地翻了个身,幽暗的猫瞳眯了眯,像是对这日头表示满意般,又昏昏欲睡起来。
只那根蓬松柔软的大尾巴卷了卷,轻描淡写般拍了拍虞玓的胳膊,便算是难得的亲近了。
第15章
说来长安近来一直沉浸在风声鹤唳中,先有太上皇去世,后有太子昏迷,就连城坊左近都常有议论。
大兴宫内,孙思邈在确定太子退烧后,开始准备针灸的事宜。有医官惶恐:“太子依旧昏迷,倘若未见成效,那圣人……”
如今一月有余,太子仍然未曾清醒,朝廷宫闱看似正常,实则流言四起,医官想起朝堂上已有人奏请为了朝廷社稷的安定换太子的说法,虽被魏征等人一并辩驳回去,可有一就有二,若太子始终不醒……那这动荡就有可能成真了。
只东宫总管虽然下不得床,可偌大的东宫有任何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他是太子最亲近的人之一。
倘若太子当真如面上那般温和内敛,又怎能在昏迷如此久后,手底下的人仍然牢牢控制住局面?
如今这东宫,还是太子的东宫!
朝堂之上有人浑水摸鱼,却也有人死守不退。
孙思邈一身道袍,谈吐间仙风道骨,说起话来也慢条斯理:“饭,要一口口吃,病,也要一步一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