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给虞书远,“看来虞圣手不仅精通作画,对制香之道,亦是造诣匪浅。”
待虞书远打开后,他又道:“本候近来得了一份合香配方,不知能否请虞圣手相助。”
虞书远倏忽瞪大了凤眼,玉指捏的发白,后背的热汗骤然生凉,她强忍镇静的说:“我无配料……”
“不着急,本候替你备好了。”
堂外来了一名跛腿背着药箱的人,虞书远一看便不禁颤抖起来。
是洛神医,替她在孟洋府上遮掩滑胎之事的人。
亦是研制出破明引的人。
洛神医自破旧的药箱中取出三包桑皮纸包裹的香料,一手腾开了地面,将不知名的红花绿叶扫在了一旁,然后将桑皮包一个接着一个的摆在虞书远面前。
虞书远对香料极其敏感,在洛神医刚拿出来时,她便闻出是何物……
她的手下意识移至小腹,向后退了两步,呼吸也放缓了些,时至此刻,她自知在劫难逃,反而平静下来,只是面上俨然是一副抗拒之色。
柳长泽心有定数,他招了下手,洛神医便跛着腿走到虞书远面前。
“夫人,请。”
虞书远水袖交叠的手缩了一下,而后美目轻阖,伸出一截皓腕。
洛神医号完脉,对柳长泽点了点头,他道:“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应有两月之余。”
虞书远早有猜测,但真真知晓的时候,仍是如雷过耳,备受震惊……
她摸着下腹的手,难以克制的蜷缩成拳,将柔软的锦衣,捏的褶皱横生。
她仍是自欺欺人的颤声说了一句,“再诊一次罢。”
洛神医不悦,但看了眼侯爷默许的神情,便又上前搭脉。
见此情景,柳长泽才明白为何虞书远与沈是亲近,却连怀孕大事也不告知,原是自己也不愿相信。
这倒是方便他了。
困着虞书远的两个月里,柳长泽一直找不到她的破绽,别说寻账本了,甚至担心她那天轻生。
而今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方子虽然无益于他寻找账本,但却给他送来一个意外之喜。
洛神医说:“确为喜脉。老夫行医多年,得江湖中人二分薄面称为神医,虽无活死人肉白骨绝技,但诊个喜脉绰绰有余的。”
虞书远听到“喜脉”二字,大脑一片空白,她茫然的说了句,“有劳洛神医了。”
而又朝柳长泽笑了一下,打开柳长泽给她的方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说:“侯爷是要配香吗?一钱棠梨,二钱香附,半钱蜜蜡,半钱红花……”
然后虞书远轻撩衣摆蹲了下来,提起一旁的薄铜秤板,旁若无人的寻起了配料来。
当她要伸手去碰桑皮包的时候,柳长泽走到了她面前,柳长泽拿起桑皮包,“你想碰它,以此告诉本候不怕滑胎,也不惧任何威胁吗?”
虞书远看着香料,垂眸不语。
她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只能装作不在乎保护自己。
柳长泽将桑皮包拆了开,露出里面的安胎紫苏,“我知虞圣手制香一绝,寻常香料瞒不过你。但因恩师曾仰慕你臻于化境的才华,本候视你为座上宾,不曾为难,亦不曾选择用堕胎之物胁迫于你。”
柳长泽话锋一沉,“但诸多礼遇,不是教你装疯卖傻的。”
虞书远抓香的手抖了起来。
柳长泽继续咄咄逼人的说:“你若不知有孕,为何连日厌食恶心,却讳疾忌医!你若真不在乎,为何痴迷制香,却不敢碰与堕胎有关的香料!红花、肉桂、麝香、三七,甚至连合香最常见的木香、乳香你都不用!你制的哪门子的香!”
“我不知道……”虞书远就着捡香的姿势,便坐了下来,她经受不住柳长泽的逼问,她为什么制香,她不想和孟洋还有牵连,为什么死了还要纠缠她。虞书远幼兽般的眼睛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她抱着双腿,往后缩了缩,忽然把头埋进了双膝,崩溃大哭……
她呜咽的传出不成调的声音,似乎在说着,“我没有怀孕……”
柳长泽看着她这幅模样,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沈是遭受宋阁老之死的时候,也是这样脆弱的、小小的一团,承载着难以言表的哀痛……
他一反常态的没有逼问下去,反而去案上的香炉旁,拉开檀木雕花的抽屉,里头只有一种香,塞满了整整一个柜子,上面还放着几支燃过一半的残香。
柳长泽选了支新的,点燃,插入香炉。
堂内袅袅升起一阵香气。
这香气似乎带着什么魔力,让虞书远的哭声渐小,但亦让她更加难过。
虞书远微微动了动鼻翼,熟悉的香气里,再没了那个让她失去一切、恨之入骨的人。
也没了那个喜怒哀乐全由她支配的人。
回想往事,那些湖光山色似乎的失了光彩,只剩下与那个人互相折磨的样子,剩下每个落雨时分挥之不去的伞,每盏长夜漫漫如影随形的灯,剩下寒冬腊月里不由抗拒的一双手,崎岖长路里无法摆脱的一个人……
虞书远抬起头来,怔愣的看着那柱香落泪。
那是沅梦枕。
一柱如梦似幻的香。
“虞书远,人死不代表事终,你不想知道孟洋给你留了什么?不想真正了结前尘恩怨吗?”
柳长泽说:“普天之下,只有你能找到账本,香燃尽后,本候要听到答复。”
柳长泽向外走去,行至门口时,看了眼洛神医,“你保她平安顺产,本候便将治腿之方给你。”
“叩谢侯爷大恩大德!”洛神医连磕数个响头。
孔太医虽好,但毕竟是太医院掌院,无法任由驱使。
柳长泽为治太傅眼疾,屡次求洛神医出山,但都被拒,几番打探之下才知,洛神医一直在研究治腿的方子。
而筋骨外伤,却正好是孔太医之长。
柳长泽便逼着孔太医和一众庸才彻夜探讨半年,才终的出一味治疗自幼腿疾的法子,求的洛神医出世。
柳长泽彼时还信心满满,觉得天下神医圣手都被他揽了个遍,一定能养好太傅身体。
谁知世事无常,那一年,太傅便病逝了……
林园凉亭,顺和已泡好了新茶,柳长泽耳边仍回响着女子悲痛欲绝的声音,他心不在焉的端起一杯茶,茶香飘过。
不是这个味。
柳长泽又将茶盏放了下来。
他问:“阿良呢?”
泡茶之术,阿良能学三分,沈是能学十分。
“侯爷让他给沈少卿送破明引去了。”
柳长泽颔首,“冰送了?”
顺和:“?”
什么时候说还要送冰了……
还好此前盛意和阿良撺掇着说,侯府冰块这么多,偷偷给沈大人送点,没人知道的!
否则可难办了。
顺和说:“送了。”
“此处可有?”
此处地偏,照理常人应不觉热,怎会问起冰块?
除非并非给常人,而是为孕妇所备……
顺和了然的说:“奴这就去办。”
柳长泽阖目沉思。
三刻钟后,忽有脚步声至,柳长泽闭着眼胸有成竹的说:“考虑的如何?”
“愿为侯爷效劳。”
第120章 错过
柳长泽站了起来,整了下衣袖,拱手道,“本候方才行事,颇为莽撞,多有得罪,还请虞圣手海涵。”
“不过是早晚面对的事情,侯爷不必自责。”
但对于虞书远而言,柳长泽不仅是此刻威胁过她,更要紧的是,他曾害死过徐青君。
柳长泽直入主题,“本候听闻你自一月前偶然吐过后,便痴迷制香,为何?”
虞书远张开秀手,里头摆着几味香料。
“红桂,鹿角,还有一味……”虞书远用手拈起一朵白花,“杜英。”
“何意?”
“我虽让阿是烧了休书,但趁他昏迷之际,也曾偷看一眼。”虞书远眉眼低垂,“一看我便知蹊跷。”
柳长泽想了下,唯一可能有手脚的地方,“堕胎方?”
“正是。”虞书远说:“堕胎方用红花,肉桂,麝香三味香料熏过,但很奇怪,这并不成一味堕胎药方,也不成一味香方。”
“我本不欲与他有任何牵扯,便未曾细想……但天不放我……”虞书远手放在小腹上停了下,“那日吐后,我心中不安,便寻了一些配料来制香,想将这个哑谜解出来。但又不敢碰红花等滑胎之物,正烦恼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顺和新泡了些花茶端至虞书远面前。
她继续说道:“孟洋香坊做大后,每月都会研制一款香送我。我自狱中回去时,香坊送上了一抹香,那香中正好是由杜英,红花,肉桂,麝香所制,孟洋发了好大一顿火,觉得有人蓄意谋害我,便将香坊管事一众人全换了。”
“他一贯喜怒无常,疯魔痴狂的事情干了太多,我心下嫌恶,便没放在心上。”
柳长泽若有所思,看着她手里的香料说:“他改了方子?”
虞书远颔首,“因着方子里有杜英,他觉得冥冥之中有牵引,不能擅自更改,否则怕对我腹中胎儿不利。便要香坊将滑胎的东西去了,还不让变动配方的名字,神经兮兮的。”
“香坊的新管事没办法来求我,我给他指了一味红桂与鹿角,正巧又与原方相近,孟洋甚是满意。”
虞书远摇头,“破天荒的在那日琉璃台雅室,换了沅梦枕,点了它。”
虞书远端起花茶饮了一口。
柳长泽奇怪,“为何他觉得杜英对你腹中胎儿不利?”
虞书远顿了下,看着剩下的微黄的茶水发了下呆,然后一口饮尽杯中茶,“因为那时徐青君死了,他怕报应。”
“何意?”
她却问:“侯爷去过霞山吗?”
柳长泽点头,为查虞书远之事他自然是去过的。
虞书远露出了怀念的神情,“霞红樱落,芭蕉透绿,霞山所有花草都是如此艳丽。路边的野花,繁盛似火,树上的野果,灿似骄阳。我从前很喜欢霞山,色泽明亮又热烈,每隔几年便会去霞山小住,连成亲都选在了霞山……”
虞书远将香料又放回手中,两指夹着杜英转了转,“其实青君并不喜欢,他一贯爱那些素雅淡然的东西,于是在我们霞山的院子里,种了一圈杜英树,很美。”
柳长泽说:“我最后一次上山时,杜英已全被烧毁。”
虞书远眸光微暗,“是啊,孟洋把他留给我的最后一点东西,也烧了……烧的一干二净……”
虞书远不待柳长泽思索,便很快接道:“但孟洋曾为我在益州建过一个院子,里面种满了杜英花。侯爷若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再多的我也不知了。”
可杜英院子是孟洋的一条逃生路,她早已告知付尚书,若有什么账本,那里还等到今天。
她猜测是那片烧毁的杜英林。
她便故意说出,让柳长泽确信杜英林已烧毁,往其他方向着手。待柳长泽回过神来看霞山时,她早已通知沈是狸猫换太子……
“孟洋此人气量狭窄,不择手段。你心上人死了,他不额手称庆,怎还会心生忧怖?”柳长泽并未全信,他说:“要我看来,他将账本藏在红桂林,也不会藏在杜英林……”
虞书远却讽刺的笑了下,“他若全然不折手段,侯爷又怎会不知付尚书之事?”
柳长泽蓦然起身,“孟洋幕后之人是他!”
怪不得沈是一直宁可入狱也不让他动孟洋,怪不得虞书远要将假账本交给宋阁老,原来真的是在保护他……
但他又想起沈是给柳家送信,捧的柳弥当上皇子之师之事,柳长泽一直以为付柳结亲,沈是只是迫不得已助了一把,而如今看来,竟是沈是一手促成之举!
柳长泽细思后背生寒,沈是究竟要做什么?
他不是圣上的人吗?
又或者,这一切是圣上授意?
虞书远缓缓道:“孟洋虽然心狠手辣,但对救命恩人格外敬重,当年为还付尚书之恩,他那样视财如命的人,不惜倾尽财力助他打赢西南之战。”
“而今却害我和青君至这般田地,他心中岂能安稳。”虞书远平淡的说,“若他临终还有心结,必定只在杜英。”
柳长泽至此才明白,沈是骂他的一句“目中无人”,是何含义。
前年,他忽然想起他为推新政到处做巡察钦差的那段日子,似乎听人上报过崇明大乱,付镇中派心腹镇压之事……
原来如此……
而他却从未将这种小事,这种不入流的人物,放进过眼里……
柳长泽怔愣的问,“你缘何敢肯定是此香?”
虞书远笑了笑,“侯爷去过霞山应知,樱花与芭蕉虽多,但芭蕉长于山脚,樱花长于山顶,唯有一处两者皆俱,而我和孟洋发现的那一日,正值山中大雨,美不胜收。”
虞书远像似累了,她将手中花朵吹落。
“孟洋为此香取名——雨山景。”
柳长泽骤然抬眼,看了她良久。
但柳长泽回神很快,他看了眼顺和说,“派人去益州!”
虞书远神情微松,她观柳长泽不知在沉思什么,怕他反应过来,立即请求道:“侯爷,我想见阿是。”
柳长泽不语,他现在对沈是充满了疑惑,他究竟错过了多少事情……
她想了想说:“阿是待我如挚友,若他知我有孕,还被困于此处,心中定会焦急。阿是重情义,若是因此与侯爷生了间隙,便是我的过错了。”
柳长泽有所松动,着人备轿,心事重重的带着虞书远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