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觉得无趣。
为民无趣,为官无意。
他看了眼手中的牙牌,起了隐世长居的心思。
但他还有一个不舍。
“城门落锁了,要走的赶快呀,再不走就出不去了!”
几个商贩连忙推着车往东城赶去,而萧寄北却向西而驰。
他如今连爵位也没了,成了罪臣之子,李云赋更不会要他了吧……
但他还是想听对方亲口说一句。
可他在李云赋卧房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李云赋回来。
他等累了,便躺上了李云赋的床,拉起被子,将自己埋了进去。
他现在是应长望,他没有家了。
萧寄北面无表情的缩在被子里,天气很热,泛起来的潮湿和燥热,让他觉得安心。
而后他听见了仓促的脚步声,和气喘吁吁的喘息声,像是从外面奔波许久回来一样。
那人还大口大口喝了一壶茶,匀了点气,便又要推门出去……
萧寄北正欲扯下被角。
“李御史好久不见。”
萧寄北停了手。
“封白衣,这些日子你去了何处?”
封白衣拍了拍绿色的官袍,笑了下,“告御状。”
萧寄北攥紧了被角。
“萧将军之事是你所为?!”
封白衣拍手遣人提了两箱书画来,“御史别客气,自然是你我二人共同所为。”
“你什么意思!”
“畏惧倭寇,消极避战。拥兵自重,坐观倭乱。若不是御史这份折子写的好,我又岂能替洛江百姓伸冤,多谢御史重恩。”
萧寄北怔住,嘴皮咬出了血来。
李云赋皱眉,他总觉得这话中有话,膈应的要命,但他无暇去管,如今到处搜寻萧寄北,他要比别人更快找到萧寄北。
“我不过是据实而禀,今日还有要事,来日再与你聚。”
李云赋神色焦虑,急着往外走。
封白衣余光往屋内望了望,没见动静,听到如此消息,若是萧寄北在,肯定早就跳脚了。
而李云赋这般耿直的人,定也装不出这幅模样,往外找人。
他心有定数,便拱手告退。
李云赋说:“将你的东西带走。”
封白衣自然不肯,便蹉跎推迟,李云赋急的不行,哪里有时间和他周旋,便由了他,打算明日再行归还。
封白衣怕他反悔,便立即将厚礼送入,替他关上了门。
李云赋便匆匆往外寻去。
封白衣估计的没错,按理来说萧寄北是早该按捺不住了,只是他太过震惊伤痛,一时都忘了反应。
待人走后,他才木讷的下了床,掀开了那个箱子……
他打开其中一幅,手心里的血便染了上去。
落款是竹林君子宋知礼。
宋知礼画竹是少年有名的,这一箱名画里,没她的才是怪事。
但萧寄北显然无心去想了。
萧寄北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
怪不得他不肯悔婚,原是早就知道萧家败落,原是他一手策划……
萧寄北想起自己从前悄悄同他透露的那些事,说让他安心,萧家军有制敌新战术……
到最后竟成了一本要他父亲性命的账本。
李云赋,那是我父亲啊……
他心头燃起熊熊的恨意,面前闪过那些踩着他们为国抛头颅洒热血战死将士的文武百官,凭什么,凭什么他们高枕无忧便可享封官进爵,清平盛世!
他要一层一层剥下那些道貌岸然伪君子的皮!
教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他要替所有将士鸣冤平反!守护河山无错!何必畏惧奸佞!他父亲无罪!无罪!无罪!
“寄北,寄北你没事吧!我终于找到你了,快,我送你出城!”李云赋从阴暗的一个巷口发现了他,然后急切的上前捉着他的手,四处打量。
而萧寄北漠然的将手搭在他手上,缓慢的抬起头问,“李云赋,你参我父亲了吗?”
李云赋一愣,而后点了点头。
萧寄北突然扶腰大笑,眼睛逐渐染上血色。
李云赋不知怎么解释,但又想捂住他的口,怕惊动了官兵。
“寄北,你听我说……”
而萧寄北弯着腰,将他的手指一节一节的剥离,然后一手劈在了他脑后。
萧寄北掐着他脖子将他抵在墙上,一只手用力将他往上抬。
李云赋在昏迷中一点意识也没有,双脚逐渐离开了地面……
萧寄北的手开始抖了起来。
不消两秒,李云赋摔落在地,他一手用力锤在了墙上。
那青石砖砌的墙竟被砸裂了缝,而萧寄北的一只手也无法在自然张开。
他用另一只手解开了李云赋的衣带,然后滑入他胸口,摸到了他的钱袋,还有他随身携带的一只笔。
萧寄北将那支笔插在了自己的发髻上。
他自欺欺人的说:“你欠我的,我要你光明正大的全部还回来!”
他说的咬牙切齿,而心痛的几乎走不动路。
他憎恨的瞪着李云赋,却又扯不开半分视线。
直到路边响起了话语声,他一脚踢翻周遭的破锣铜子,引来了人。
“喂,这里有个人!”
“快看看死了没!”
“老天啊,是李菩萨,快救人!快救人!”
这是距离城门最近的巷口,一下子便把所有人引来过来,尤其是官兵,听说寻到萧将军小儿子,那可是赏银千两。
萧寄北自人海中穿过,听到那句李菩萨红了眼,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翻上城墙在最高点停了一下,将那个手执缨枪,长风挺立的人剔出了脑海。
……
“将军!”
沈是自梦中惊醒,他看见萧将军曝尸荒野,那本来身负数箭亦能取敌将之首的一代名将,被白蚁蛆虫啃噬的没有一块好肉,那本如鹰隼灼目的双眼,只剩下白骨森森的两个黑洞。
距离萧将军死去已经有两个月了。
他并没有死于荒野,而是挟持了付尚书,文舍人不畏生死的换了付尚书,一番陈词说的百官落泪。
萧将军带着文舍人逃跑了两日,便被付尚书围堵于悬崖,萧将军拼死抵抗,一支长箭穿胸而过,萧将军终于不受重负的掉落悬崖。
被发现时,早已四分五裂,脑浆迸溅。
结局比沈是的梦还要荒谬。
沈是下了床,给自己点了一支灯,他许久不敢入睡了,近来的梦一次比一次吓人,一次比一次教人痛入骨髓。
他梦见宋奉安的那场火,梦见萧将军的死,亦梦见柳长泽。
他竟梦见柳长泽说喜欢沈太傅。
他可悲的用双手掩住脸,有一两滴水渍沿着手缝落在了案台上。
第116章 主动
沈是平复下来后,取了一本《本草纲目》研读,麝香,红花,肉桂,是再寻常不过的滑胎药方,他又翻两页将夹在里头的宣纸抻开,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孟家香坊所用这“三味”香料所制成的香。
太普遍了……
半数以上的香丸,都离不开这三味,但他亦不愿惊扰虞书远的清净。
左右还有时间,便自己琢磨琢磨。
忽而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沈是有些意外,他将宣纸放到案台底下,若无其事的翻着《本草纲目》。
门扉被推开,他缓慢抬眼望去。
那人平日便已是格外华贵了,今日更是盛装裹身,他一身衣紫霞裾,鹤纹卷涛,发髻上还戴了王侯的通天冠,不像是去赴了庶弟的婚宴,倒像是立威一般。
沈是错愕,心脏骤然一疼,什么时候起,侯爷这样恣意妄为的人,也学的孟洋那般,凭借衣着装点气势了……
他望了眼漆黑的暮色,犹豫的开口,“吉时方至,侯爷不应如此早离席……”
柳长泽掸开衣摆,正坐在了沈是的对面,他从沈是手中抽过书,漫不经心的问:“为何?”
沈是站起去一侧取了茶具放于案中,边用滚水烫着器皿,边说:“长兄未婚,而庶弟先娶,侯爷离席,只会更添非议。”
沈是顿了下,“况且,还是太后指婚……”
柳长泽从前势如中天,是因为圣上需要他推行新政,柳家需要借他之手敛财固权,他看似无法无天,不过是被权贵推出来出头鸟,而唯一对他疼爱有加的,只有太后。
太后给了他无数的特权,柳家奉他为宗主,圣上是他同窗挚友,他大可以趁着这几年丰满羽翼,但他没有。
但凡有一点的余力,他都钻在除旧革新上,钻在了如何拔出世家余毒上。
可他失败了。
大齐的江山摆脱了萧条,又迎来了权势的动荡。
太傅,你怪我吗?
怪我当初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将你毕生守护的江山,弄成这幅党羽纷争、外戚专权的模样。
记得两月以前,萧将军死的那一日,他在面壁室跪了很久。
他知道自己残害忠良、玩弄权术,玷污了太傅交给他的知识……
但只要能拔除外戚,肃清朝纲,完成太傅的心愿,他不怕背上这些千古罪名,不怕入了阴曹地府受刀山火海之苦,亦不怕太傅亡灵不肯见他……
那日的面壁室里空荡荡的,没了从前斑驳吓人的藤条,柳长泽已经不再避讳自己对太傅的那些龌龊心思了。
他想如今柳家失去了萧将军兵力的扶持,失去了孟洋财力的支撑,失去了被账本制衡的官员,柳家的威势也算没了。
内阁经过阁老之死,也大受所挫。
庙堂之中唯一春风得意的便只有付尚书了。
但无妨,付尚书一向是圣上的人,而今萧将军死了,付尚书无可后顾之忧,定会更加忠心侍主。
待他寻出账本,将幕后主使的柳元宣一党定罪,皇权集中,天下昌平。
他也可以安心去青玉峰见太傅了。
柳长泽发自内心的笑了一下。
而后脑海里闪过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柳长泽阖目,摒弃杂思,面壁忏悔。
许久以后,阿良敲了敲门扉,低声说:“沈少卿求见。”
“不见。”
门外不知怎的起了一阵杂声,只听阿良急急的喊道:“大人不可,不可擅闯……”
柳长泽皱眉,起身动了动跪倒麻木的双腿,强压着不适,拉开了门。
他还未曾看清人,便见沈是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撞了进来,然后二话不说关上了门。
柳长泽对这个擅自闯入他私人领域的人,露出了不悦的眼神。
但他今日心头大事落了一半,心情不错,不与沈是计较。
沈是转过身便道:“太傅府设面壁室,原是为了让侯爷静思己过,痛定思痛,改过自新,切莫再犯!而候爷非但屡教不改,反而明知故犯,变本加厉,何必再来面壁室!”
“整个太傅府都归本候管辖,本候要去哪儿缅怀恩师,沈大人管得着吗?”
“我如何管不着!”沈是气的指他骂道:“若是太傅有灵,早就被你气得跳出棺材板了!”
柳长泽一听,倒生出几分妄想来。
沈是急躁的绕着室内踱步两圈,平复心神。
他又停住质问,“你可知如今新政弊端重重显现,朝不保夕,你于朝中已无立足之本,唯一依仗便是太后!而今你设计谋害萧将军,你是不懂!还是寻死!”
柳长泽听出此中深意,笑了笑,“太后之父,辅国将军张敬云,为救萧将军战死沙场,立言不除倭寇誓不还京。”
他又岂会不知,太后每回招他入宫,便会说一说外祖父那些光辉事迹,以彰显她血脉之贵重,教之柳家不知高贵多少,若不是外祖父死的早,哪里会沦落到受柳家制衡,哪里会将他娘亲嫁过去联姻稳固势力,害的他娘亲不幸早逝……
“你既然知晓,不怕伤了太后的心吗!”
柳长泽目光微垂,声色悠远,“我不姓张,亦不娶亲,不能传宗接代,让姑母早些看清也好……”
不要再对他抱有指望……
沈是陡然向前握住他手臂,“你可知,若失了太后之信,你便是孤立无援,四面楚歌,往日你因推新政得罪的权贵世家,足以令你寸步难行!”
“那又如何。”
沈是怔忪,那又如何……那又如何……他脑内突然窜起一股怒火,想将这不懂爱惜自己的孽徒,烧了个干净算了。
“自古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当我任重,何足以惧!”
“你!”沈是气极抬手扇了他一耳光。
柳长泽愣住,他没想过自太傅以后还有人会扇他耳光,他茫然的看向沈是,还未来的及生气,边教沈是那一双红透了的琥珀石水眸,浇灭了火。
“你眼中无民,还妄论变法!”沈是这一掌用了实力,手心还残留着疼意,他松了又紧,止不住颤抖。
他自知不该动手,但又心疼愤怒难以抒怀。
他深吸了两口气,又道:“变法不免流血,但流血并非变法!”
“你以诡诈之术操纵人心,人心自以诡诈之术惑乱于你!侯爷,你如此急功近利,难道不曾觉得柳家过于太平了吗?难道以为给你下药,害我入狱便算是手段了吗?”沈是沉声,“还是你目中无人,根本没将旁人放在眼里!”
柳长泽眯眸,预感不妙,更无暇追究他那一耳光之仇,“你是何意?”
“你看不起谋害同窗、自私自利的文翰林,所以不屑深究他换画之事;你看不起鸠占鹊巢、畏妻胆小的付尚书,所以不曾担忧过他会结党营私;你看不起贪恋权势、狂妄自大的柳氏一族,所以不知道他们也能委曲求全,退而求次,只要棋子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