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一下子老了许多,他说:“爹这一生年少中榜,官运亨通,说起来也算是富贵无忧,你说我追名逐利,我都这个年纪了,还有什么可以追的呢?只是子孙还有百代,柳家还有千秋……”
柳弥曾经自诩聪明,看不起朝中那些愚笨之臣,看不起柳长泽那种靠命得了爵禄的纨绔,看不起低贱的寒门学子。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得天独厚的,家庭和睦,少年神童,出身望族,勾勾手指便有官位富贵,绣口一吐便是旁人穷极一生也想不到的文思妙想。
他曾为这些自豪。
而今却难过,他始知人间有得亦有失。
柳长泽缺乏亲情,所以活的恣意;寒门子弟穷且益坚,无所顾忌;蠢笨之人无有大志,知足常乐。
他羡慕。
柳弥无力的闭上了眼:“儿……知错。”
文人的手是瘦弱的,但柳元宣年纪大了,上面还爬满了许多的纹路,他轻轻抚摸了下柳弥的额头说:“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弥儿,你是我最骄傲的儿子,柳家宗主迟早是要传给你的,与之同来的亦有这份为家为国的责任。”
柳元宣笑了下:“也是殊荣。”
柳弥低了低头,然后退开了距离,连叩了三个响头。
没走过的人都以为人生每一道路口,皆是分岔路,可以选择。等到走到时候才发现,那些看似可以选择的路不是被水淹来了,便被泥石埋了,而你不得不走的,只有一条路。
即便很大可能是死路。
但柳元宣认为是生路,柳弥认为可以绝处逢生,他们也在为之努力着。
柳元宣知他明事理,便不做多言,对峙总是让人疲惫,柳弥的响头磕的也沉重,他便躺了下来,想要休息。
柳弥起身来侍候,掩了掩被角,将窗户关了几扇,留了一扇半开着透气,又听见柳元宣问了句:“侯府的下人还经常去宋府?”
“是。”
“查出他去做什么了吗?”
“侯府的人行事谨慎,并未查出,但儿猜测多半和近来沈少卿污名有关。”柳弥说:“年前便听闻圣上有意指婚侯爷,如今宋阁老属意沈少卿,侯爷自然是要搅局的。”
柳元宣冷哼了一声:“吃里扒外的白眼狼,他想借宋奉安之力,将新旧党牵着在一起,来扰乱朝野局势,坏我柳家群心……我倒要看看他结不结的成这个亲。”
“父亲这么说是有了打算?”
“万岁寿诞,百国朝贺,倘若出了纰漏,让大齐颜面扫地,试问此责何担?”柳元宣闭着眼躺着笑了笑:“沈少卿的话掷地有声,犹在耳侧啊……”
柳弥想了下,宋府千金与万寿节似乎没什么瓜葛,而沈少卿名声已毁,便只能从柳长泽下手……柳长泽……断袖……大齐颜面……
柳弥睁圆了眼。
……
草长莺飞,艳阳高照,这么好的日子,沈是只能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手里拿着一卷《本草纲目》,百无聊赖的研究着,暖风微醺,沈是缓缓睡了过去。
受近来被做媒的影响,他最近一睡着便会做梦,而且是十里红妆,张灯结彩,比他们及第登科时状元游街还要热闹得多。
但娶亲的人不是他。
是柳长泽。
他对着轿门连发三箭,跨过火盆,掀开红色的帷幕。
轿中伸出一双白皙小巧又纤瘦的手,比寻常女子的手要大一些,又比男子的手小很多。
柳长泽春风满面,一贯冷峻的眉眼里含着脉脉深情,牵过了那双手,而后转身,将新娘背了起来,在宾客欢呼中背入了前堂。
这其实是不符合礼制的。
倒像是文通大婚。
直白,热烈,和佳偶。
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
柳长泽珍之又重的将人儿放下,他蹲着,而新娘站着,那盖头摇晃,他们像似在万千人海中悄悄对视了一眼。
柳长泽脸上,是沈是从未见过的满足笑容。
沈是很想知道那红盖头下是何方神圣,但无论他如何去看,都难以窥见半分。
他也无法触碰到任何东西。
只知道那人约莫只到柳长泽的下颌处。
拜堂声高声响起,沈是混迹在酒席里,看这一对新人对拜行礼,竟没有半分文通大婚时的高兴。
他的情绪很难言,不,很难堪。
一拜天地。
沈是笑了笑,端起来一杯酒高饮。
二拜高堂。
周遭的人说着相配,百年好合,多子多福。沈是一慌,打落了酒杯……
但太热闹了,没有人看的到他,高朋满座的人只会望着堂里人起哄。
夫妻对拜。
沈是站了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他可以碰到东西了。
他喝了酒,摔了酒杯。
他可以去看看新娘子长什么样。
但没有,沈是掉头走了。
外面是挤破头围观的散客,里面是喧闹至极的欢呼与铜锣声,沈是像是最格格不入的存在,逆着人潮穿行,整条长街是铺天盖地的红。
他推开一扇门,竟穿回夫妻对拜的厅堂,柳长泽还抬头看了眼他。
没等对方反应,他立即关上门跑了出去。
他又拉开一扇,仍然如是,他疯狂的关上门,却见那个垂着头的新娘突然瞬移到他面前,瘦弱的手卡在门缝里。
冷声问他:“为何不看我?不敢吗?你听不出来吗?”
沈是合上了门。
盖头低下无非是两个人。
一个是柳长泽心心念念的故人,一个是……
沈是闭上眼,站在长街中央,默念着,醒来,醒来,快点醒来……
那双手,刚好在柳长泽下颌的身高,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有人会认不出自己吗?
沈是认不出。
盛意正揣着一兜的青梅,手里还拿着五颗,一颗一颗的在手里抛着圈,看见沈是睡着了说:“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便抛出一颗青梅击去。
却在半途中被顺和截了下来:“这几日夜里的灯都是通宵亮着的,老爷好像有几日没睡了。”
盛意歪着头想了想,一个轻功取了白色大氅替沈是盖了上去,便勾着顺和走了。
“你抢了我的梅子,怎么不吃?”
顺和一听就有问题,但还是面不改色的吃了下去。
盛意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非常失望:“奇怪了,不酸吗?”
他也拿起一颗打算试一试。
顺和伸手拦住了他说:“很酸。”
“很酸你吃的眼都不眨一下?你不要想骗我!”盛意狐疑的看着他:“我最近可是跟老爷学了七百二十种看破人心的法子,你眉毛一动,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顺和一言难尽的看着他问:“我在想什么?”
盛意认真的凝视了他一刻钟,将他脸上连一个毛孔都没放过的研究了一遍,突然红了红脸。
顺和:“嗯?”
盛意没出声,别开了脸。
顺和轻笑了下,而后严肃的点了点头。
“你……你……你乱点什么头……”
“靠,放我下来!”
“你他娘的,又点老子穴!”
“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71章 复明
这场梦境很长,沈是也不再默念了,他闭着眼,静静伫立着,任由魑魅魍魉纠缠,他自岿然不动。
起初有此欲念时,他还惊恐万分,愤怒不已,连见一眼柳长泽都觉得无地自容。但如今除了深感罪孽,也能坦然处之了。
他是擅于吾日三省吾身的人。
他绝不相信自己对柳长泽有旖旎之思,至于这些心悸,慌乱,瞎想,一定是因为柳长泽那句语出惊人的话。
“沈是,你心悦我。”
所谓食性色也,人之本性。
他清心寡欲这么几十年,突然被扯入情情爱爱了,一时血气方刚,自然是见个母猪都如花似玉了。
与柳长泽无关。
罪过。
沈是这一月除了看药本,便是背佛经道说,还贴了两幅巨大无比的清心咒挂在床头镇宅。
其实堵不如疏,他不是没想过相亲,只是他名声莫名其妙的被毁了,牵线拉媒的一见到他纷纷搪塞而走。
偶然与同僚谈起,同僚却纳闷放着宋千金不要,你想什么东西呢?
荒唐,宋知礼可是他看着长大的。
同僚便又劝道,少卿才貌双全,不若去庆元春寻几个相好……
岂有此理!身为朝廷命官,却公然议论狎妓,罔顾国法,罪犯淫邪!
同僚抽了抽嘴角,以一种又当又立的眼神看着他走了。
记得那日还打了雷雨,他在值房里坐了一宿,不敢回府,生怕走在路上便遭了天谴,劈焦了他这个为师不正,道德败坏的大逆之徒。
“梆、梆、梆。”三声收鼓,拜堂的仪式结束了,柳长泽下来与众宾客敬酒言欢,喜气都飞上了眉梢。
他闭着眼苦中作乐的想,自己就好比是落入妖精洞的唐僧,摒弃五感,不受所惑,一定能得取西经,立地成佛。
嗯?摒弃五感?这个词有点耳熟。
沈是耳旁的逼问声、铜锣声、媒人宣礼声刹那间尽数消失了,变成了各式各样的吆喝。
他傻站在街中,被人撞来撞去的,他不得已睁开了眼,却是上元节花街如昼的灯市。
而那位神算儒士依旧悠游的拉着胡琴,见他来了,不咸不淡的开口说:“摒弃五感,听从本心,莫受前尘所锢。”
沈是恍若有思。
又听他拉了一曲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已涅槃重生,何不尽其当然,顺其自然。”
尽其当然,顺其自然?
他猛然惊醒。
柳长泽的俊朗的侧脸,放大似得贴在他眼前。
他立即闭上,梦里的事吓的连魂都不剩了。
而柳长泽却伸手从他的腰上摸了下去,卡在藤椅和他腰窝的缝隙之间,似在找什么东西。
沈是绝望了,没完了吗这个梦,都升级成可碰触版了吗?
柳长泽一动,他便往里小幅度的一缩,满脑子写着四大皆空几个字。
柳长泽的指节贴着沈是腰后皮肉转动了两下,像拉到了什么东西,抽了一下,但卡有点紧。
他松了手,没了耐心。
沈是近来饱受歪心邪念折磨,那里经得起这个撩拨,整个腰身都酥麻瘫痪了。
“装死到什么时候。”柳长泽皱着眉踢了下他椅子。
若沈是心神宁和,定会发现这力度小的可以算是温柔。
沈是诈尸般跳了起来。
随之落地还有一块金刻的章子。
而面前是讪讪相对的盛意和阿良。
沈是不消一秒,便理出了来龙去脉,定是阿良和盛意在打闹,然后侯爷突然来了,吓得他们摔落了章子在自己身上。
这种事情叫醒他,就可以,为什么要亲手来取?
再不济让盛意或者阿良来取,也行啊……
那章子卡在藤椅和地面夹缝之间,沈是思绪凌乱,便先弯下腰去寻章子,缓和一下心神。
他动作灵巧,腰肢像柳条一样的弯曲着,如同画师笔下的线条,柔韧而飘逸,让人很想一手握住,又或者试一试究竟还能弯曲到什么程度。
柳长泽紧了紧喉咙。
沈是向前倾了点,尾椎骨下凹到不可思议的弧度。
他蓦的捡起了章子,笑了一下,献宝似的递给柳长泽,语气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勾人,他说:“不知侯爷来访,有失远迎。”
柳长泽本是来落井下石的,看看沈是一个月来,还有没有之前和自己叫嚣的气焰,但真的见到人的时候,他满腹尖酸讥讽,又莫名的烟消云散。
他恼怒自己的宽容,一把扯过章子,然后冷肃严苛着脸坐上了沈是躺过的椅子,藤椅交错的编织下仍残留着一丝温度。
沈是如坐针毡。
柳长泽想起来时的目的:“青天白日,你擅离职守,该当何罪。”
“轻则停俸,重则革职。”沈是看着这个罪魁祸首,顿了下说:“但下官原是作风不端,被御史台联名上谏,奉命自省几日……”
“你有怨言?”
一个月,沈是便是个傻子也知道是柳长泽搞的鬼,宋奉安若是有这个花花肠子,也不至于落得个迂腐不化的标签。
他估摸着是柳长泽怕他这个冒牌货有想法,故意牵线搭桥让他死心,可惜弄巧成拙了。
“下官不敢,只是实在不敢高攀宋千金,还请侯爷高抬贵手,放下官一马。”沈是躬身说。
认错态度还行。
但柳长泽是来幸灾乐祸的,以为攀上高枝就可以不受他掌控,真是愚不可极,他沉声说:“做梦。”
然而他忘了,沈是从一开始便是主动凑上来的。
沈是跪了下来,再撮合几次,他恐怕比上一世死的还早,他恨不得把心剖出来说:“下官决不敢对侯爷抱有任何痴心妄想,无论有没有宋千金,亦不会动摇下官本心!”
“可如若继续乱点鸳鸯,下官受蔑事小,女子名节事大啊!”
柳长泽听到第一句滋味难言,听到后面便有些奇怪,他不是毁亲,怎么乱点鸳鸯了。
他瞪了眼阿良。
阿良一脸茫然。
柳长泽看向沈是,他跪在那里还没这把藤椅高,伸个手过去就能摸到对方的乌黑的头发,显得有些温顺,像太傅送他的那只白隼一样。
柳长泽是个随心而动的人,手比想得快,沈是下意识侧了点头,闪避过去。
柳长泽眯起了眸。
沈是看着他离自己一指距离,却悬在半空的手不动的手,开始暗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