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平行道:“晚辈叹服。”
宋奉安手在案上叩了两下,这事情说的如此明白,还需要这般思量,但见他缄口不言此事,便也顺水推舟道:“沈少卿亦不惶多让。”
老管家见他叩指,便取了两盒六安瓜片来,宋奉安说:“年时你托侯爷传信,解了治水图之围,我还未曾同你致谢。”
“阁老怎知……”沈是抬眼望他。
柳长泽行事妥帖,怎会让人知晓,这事莫不会被柳家抓住了把柄……
“不必紧张,我不过对你精通水利,却装傻充愣一事,有些好奇罢了。”
是云赋。
沈是反应过来了,此事定是李云赋和宋奉安说的,公然欺君,怎么解释才不受怀疑……
他佯装羞愧的说:“实不相瞒,晚辈那时刚从崇明返京,实在不愿在赴偏远苦地了。”
贬低自己永远是最好的办法!
宋奉安没想到是这个缘故,皱眉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年纪尚轻,岂可只顾眼前安逸。”
长篇大论下,沈是垂首称是。
宋奉安也缓和了下:“不过人皆有惫懒之时,你寒窗十年未曾留京几日,便去了那苦寒之地,历经千辛万苦返京,自是不愿离去。”
“你敢于承认,便已是难得,若能勤之,更是善莫大焉。”
“谨遵阁老教诲。”然而沈是想堵起耳朵,宋奉安的说教令人窒息。
宋奉安看着他像是欣赏一块璞玉,需打磨,却不失光彩。
沈是接过六安瓜片便说打扰已久,告了退。
老管家收拾着杯盏问道:“阁老不是一向最钟意李御史,想为小姐寻亲,何不等御史回来?”
宋奉安叹了口气,“时不等人,圣上有意将知礼许给柳侯爷……”
老管家一惊,将杯瓷碰的铃铃作响。
“侯爷……侯爷不是……”断袖吗?
宋奉安揉了揉太阳穴。
……
阿良差着人搬了一箱黄澄澄的枇杷来,他用银针挑开了蒂,轻轻的将薄皮剥下,放进透明的水晶冰碗里,上插着几支小巧的剔签,递到了柳长泽面前。
柳长泽半阖着眼吃了一个,他将棕色的核吐掉,神情寡淡:“不甜。”
阿良垂着头,吞吞吐吐的说:“侯爷已是第三箱了,再丢便没了……”
“方开的春……长卿阁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也找不出这么多反季的果子来了……”
柳长泽似有不耐,“捡些熟透的去熬浆。”
熬浆?熬浆你管它甜不甜?
阿良懵了问:“侯爷不直接吃吗?”
柳长泽皱着眉:“我又没病,吃它干嘛?”
阿良有些混乱,他需要理一理,整个长卿阁为了侯爷一个口腹之欲,都快闹的倾家荡产了,谁家种了枇杷树结了一个果,那都是按百两算的……
结果侯爷说,他没病,他不吃。
那谁有病?
柳长泽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阿良呆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在这里……那我应该去哪里?
枇杷……
枇杷治什么病啊?
他试探的问道:“侯爷,直接送去沈府吗?”
柳长泽的脸一下就沉了。
“送什么送,直接倒了!”
阿良被这语气冲的发抖:“是!奴这就去!”
连忙撺掇着下人搬了去厨房,他偷偷跑去太医院,抓着孔太医问:“掌院……枇杷治什么的啊?”
孔太医掉书袋的说:“枇杷,厚而有茸毛,呈长椭圆形,又名,金丸……”
阿良急了,晃着他的双肩:“说重点!重点!怎么治!怎么吃!”
孔太医拍了拍领口:“你怎么跟了侯爷,人也不稳重起来,相当年你在太傅身边……”
“救命的急事!掌院你快说!”
孔太医嘴撇到天上,慢慢的说:“枇杷,与川贝一同熬浆,可治风热犯肺所致的咳嗽不止,祛痰化瘀……哎,我没说完呢,人怎么就走了!一点礼度都没!”
三月倒春寒的天,冷的刺骨,阿良生生跑出了一身汗,急赶慢赶的好歹是安排好了,着人每日配着川贝熬一道往沈府送去,还要切记提醒,这不是枇杷,这是普通止咳的药。
至于枇杷,已经全部倒掉了。
阿良为自己的善解人意感动。
他屁颠屁颠的往侯爷处走,突然收到个消息,脸都绿了。
他跑去卧房翻了下日历,今日大凶。
他开始怀念沈太傅在的平稳日子了。
阿良认命的赶到了书房,柳长泽正改着新政弊端,他酝酿了半日也没能开口。
柳长泽早已看到了阿良这副扭扭捏捏,身上像藏了一百只蚂蚱的样子,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甩到洗笔池里,好整以暇的说:“什么事。”
阿良吸了口气,半死不活的说:“侯爷……”
柳长泽觉得,现在就可以把阿良送去沈府了,他已经没什么用了。
“侯爷,沈少卿今日去了宋阁老府上……”
柳长泽本想叫他别提这人,但是又想起了早朝后,那个眼睛红红的靠在树上咳嗽的人。
算了,听一下也没事。
阿良继续说:“听闻……宋阁老千金相中了……沈……沈大人……”
第68章 红线
柳长泽有一瞬空白,而后是一阵莫名的怒意与失落,他背过身手撑在了紫檀象纹头的椅子上。
他脑海里不断涌现沈是被他拒绝后脆弱的样子,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后来生了病一脸苍白的躺在床榻,像被一夜风雨袭击过的凄惨模样。
分明朝后还一副痴心不改的样子,转头就攀了新的高枝……
这个人!
……
与他何干?
柳长泽愣住。
而一旁的阿良,却觉得自己掉进了倒春寒的护城河底,寒凉彻骨,侯爷向来是恣意妄为的,若有人叫他不痛快,轻则百倍偿还,重则剜肉刮骨,什么时候这么平静过。
侯爷别不是要大开杀戒吧。
阿良开始缅怀宋知礼的音容笑貌了。
半响后,柳长泽坐了下来,拿起了份有关洛江水患的折子,若无其事的翻了起来说:“好事。”
沈是娶亲,他也能不被承明帝所要挟,当然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
阿良怀疑自己幻听,就你这烽火戏诸侯,一骑红尘妃子笑的架势,还好事……
你问问那三箱万金枇杷赞同吗?
阿良宽慰道:“据说两人只是宋府竹林偶遇……侯爷不必当真,坊间闲人就爱嚼些捕风捉影的风流口舌……”
柳长泽理智清明的说:“宋奉安家风严正,岂会有如此失格之举?”
阿良错愕:“侯爷是说,阁老有意……但沈大人绝不……”
绝不什么?阿良也不敢妄言。
“宰执之婿,谁不想当?”柳长泽磨牙冷笑:“本候既与他交情一场,便助他一臂之力。”
阿良咽了下口水,这个一臂之力,听起来像分筋错骨的力……
柳长泽忽然说:“宋奉安那种刻板迂腐的人,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本候记得你从前与宋知礼的侍从熟稔,这条红线你去牵。”
阿良:“?”
牵什么?
侯爷不该让他去拆宋府吗?
侯爷难道没有对沈少卿上过心?
不可能吧。
柳长泽冷漠的继续说:“一月之内,本候要看到成果。”
阿良惊恐的问:“什么样的成果?”
柳长泽如刀般扫了他一眼。
阿良立即称是。
怎么办里外不是人。
牵红线的成果可不就提亲纳彩,问题是,阿良并不觉得促成了,侯爷会放过他……
促不成,自己便是失职。
再……观察……观察……
柳长泽已重新看起了文书,他一页一页的翻看着,嘴角挂着生硬的弧度,像是要证明这确实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直到这抹笑,挂了一夜。
柳长泽案头的文书从一臂高,到一掌,到三四茬,他今日的速度还要快一些,只是在每取一本折子的间隙了会停顿一下。
然后想起,太傅的后人和阁老的千金,门当户对,般配的紧。
沈是终于不会再纠缠自己。
“侯爷三更了,明日还要早朝,歇会吧,身体要紧。”阿良劝道。
柳长泽不作理会,自顾自的翻着书。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面对君王猜忌,要提防柳家作祟,要煽动洛江祸患,一点一点拔去外戚的爪牙,很快了……
很快他就能无牵无挂了。
至于沈是,只要不娶外戚子女,与他何干。
阿良见侯爷拿起了新的折子,便移步到灯台将烛芯挑出,光明亮不少。
侯爷通宵阅折是常事,可阿良还是在他不自然的笑容里看到了破绽。
这一夜漫长,阿良守着守着,看见侯爷在烛火上拨了三下。
这是沈太傅惯用的动作。
香炉里的沉香木袅袅生烟,阿良忽然便明白了。
侯爷心里有一个人,便无法在放下另一个人。
天光乍破,阿良为柳长泽盥洗戴冠,他的手扣紧柳长泽玉带的时候,听见了一句漫不经心的话语。
“枇杷都倒了。”
“是。”
这次是真的要全倒了。
有些人注定是过客,终会走上正轨,对于侯爷来说,成全与不打扰便是最好的祝愿吧。
阿良望了眼窗外昏暗的天,一只云雀叫了声,扑棱着翅膀从屋檐飞向青空。
太傅,小侯爷是真的长大了。
或许哪一天也能放下,对你的那些不可言。
……
沈是昨日出了宋府,便顺道拜访了下孟洋,行至门口时,发现守卫较平时多了不少,每个人面上都严肃的很。
沈是刚一靠近,便被小厮拦了下来说:“老爷不在府,还请大人下次再来。”
沈是问:“夫人也不在吗?”
小厮犹豫了一下,他见过沈是同自家老爷交谈,便多说了两句:“沈大人,前些日子府内失窃,老爷对此戒备万分,特地交代了他不在的时候,无论谁来也不让进府,请大人谅解。”
“如此大事,怎未见报官?”
那小厮笑道:“说来奇怪,这贼不偷钱财,倒像是找什么东西一样……左右无损失,便没报案。”
沈是套完话便走了,不同寻常的戒备,可见孟洋已提了心,还有一道火,什么时候下呢……
沈是从沉思中醒来,他因咳嗽睡不安稳,较平日起得早了些,便从沈府步行来上朝,这一路没见着什么人,也算悠闲自在。
沈是走过一个街口,忽见转角处有一五陵少年身着紫色官服驾马而来,他敛眸往后退了几步。
其实晨光熹微,他看的并不是很清楚。
不久,那少年沿着转角离去,只留下扬起的飞尘和哒哒的马蹄声。
沈是才缓慢走出。
他笑了下,放眼京师,也就柳长泽敢把马骑的像上阵杀敌一样。
他没走两步,便见天空旋着一只白隼,绕着他头顶飞了两圈,沈是伸出手来,那隼从善如流的停在他掌心。
沈是眉眼弯弯的笑着,伸出一节指逗了下白隼的下颌柔软的绒毛,那隼舒服的眯起了眼。
沈是好笑的说:“他怎么上朝还带上了你?”
那隼单着脚蹦了蹦,呆萌的几乎要摔倒,沈是未来得及伸手去扶,便见它眼神忽利,展翅而起,烈声长鸣,摇身一变又是鸟中猛禽。
沈是顺着看去,那隼向宫门的方向飞走。
真是意外的邂逅。
传闻隼类多是一夫一妻,不知道这白隼的归宿在哪里……
都十多岁了,算是老隼了吧。
要不要再去物色一只,柳长泽肯定想不到这些。
京城的长街四通八达,沈是胡思乱想的走向了下一个路口,便听见一声鞭响。
来人如法炮制的从转角驾马而出。
沈是愣在了原地。
这马蹄声都没听到是藏了多久啊……
沈是局促不安。
那赤马缓慢迈开了步子,一下、一下、一下,像公堂上的惊堂木,一声、一声、一声逼审着堂下的犯人。
连带着他的心跳,也一道变沉变重。
沈是仰头去看马背上的人。
他手握缰绳,神情倨傲,长长的鸦睫趾高气扬的半覆着,高挺的鼻梁,平直的唇线与刀削般的面部线条,构成一幅出神入化的五陵才俊图,气度高华超迈,一洗世家子弟孱弱之气。
而赤马停在了沈是面前。
躲人不可怕。
可怕的是,被抓了个现行。
沈是装傻的眨巴了两下眼睛,像是极力在看清视野一样说:“天色不好,竟没看出侯爷来……”
反正他是夜盲。
柳长泽没出声,深邃而冷锐的眸光,在他身上渡了一遍。
沈是被盯得头皮发麻,眼神还要不示弱的直视他。
柳长泽冷哼了一声,扬鞭而去。
沈是:“?”
这不兴师问罪,让人心里更毛了。
沈是自然知道这套说辞鬼都不信,柳长泽能同他一样藏在转角里,难道看不出他故意相避吗?但是承认了,他该如何解释自己为何要藏……
沈是拍了下笏,灵台清明,他为什么要藏?
直到下朝,他都没想出来合适原因。
请假多日,沈是去给大皇子筳讲,一个奶娃娃话都说不利索,却在那里一口一个:“光光……之洲,在河之洲。”
“关关雎鸠。”沈是蹲在他面前说:“殿下,今日不讲《诗经》,学《礼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