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除夕元宵都过多久了,这赶上来拜谢恩师的人仍是排到了街尾……
沈是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倘若宋奉安真的认出他了……
不行,打死也不能承认。
这又文字狱又贬崇明又是个病秧子的,不被他嘲笑至死。
沈是沿着人群缓慢前行,新政的祸患,外戚的壮大,都是他埋下的根,他死了一了百了,把责任像甩手掌柜一样丢给了无妄的人。
他怎么有脸见宋奉安。
然而内阁首辅相邀,谁敢不去……
沈是像乌龟一样踱步到门前的两个大石狮子前,心生一计,他俯身对门口侍从说:“学生请见阁老。”
侍从也十分知礼,起身作揖道:“大人且看这一路,都是登门请见阁老的。”
侍从伸手指了指,又说:“阁老说,众学子之心他已领,不必尊这些虚礼了,大人也请回吧。”
沈是拱手说:“阁老厚德载物,令人敬佩。”
侍从笑了下,便见沈是真的走了……
侍从有些生疑,虽然阁老确实不会收礼见客,但学生自然是要站个时辰以示诚心,甚至有些都站了好几日了,博取好名声,这掉头就走的……
还是头回见。
侍从不解的看了他背影一会,绯红官服,身形清瘦,他突然听见沈是咳嗽了一声。
侍从瞪大了眼,连忙追了上去:“大人可是大理寺少卿?”
沈是左眼皮跳了下……
然后转身,认命的点了点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侍从连声致歉:“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没认出沈大人来……”
“无事。”沈是打断道,他分明是自己故意不说来意的,怎么好让别人道歉;“你未见过我,便能猜出我身份,不愧是阁老府上的人,慧眼如炬。”
“粗鄙小人,让大人见笑了。”那侍从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阁老已着人泡了茶,正于雅室候着沈大人……”
沈是更慌了,这下是逃不掉了,否则宋奉安干嘛给他一个四品官这么高礼遇……
沈是双手在袖口里来回捏着,嘴上心不在焉的说:“劳烦你带路了。”
沈是一进去走了没两步,那侍从便有管事来寻,他指了下路,先行离开了。
沈是想了下他指的路,是错的,并不是直接去雅室的那条路……
这是宋奉安在试探他?
沈是便依言往那条错误的、需要绕很远的路走去。
这条路九曲十八绕的,宋奉安真是不安好心,他穿了两片竹林,突然看见一个倩影飘飘的妙龄少女。
沈是皱下眉,宋奉安府上的外室怎么会有姑娘在,他一向是丫鬟都不用的。
沈是好奇的凑近看了下,那女子带着纯白的面纱,眉心缀着桃红花钿,半低着头,提着一只细细的紫竹勾画笔,在宣纸下画着青翠傲骨的竹林。
沈是怔仲在原地。
那女子比了比竹子的线条,正要落笔时,似有所感,回首相顾,一双秋水含情眸蓦然睁大,怎么会有外男在此?
她双颊飞红,惊慌的眼有薄光流转,楚楚可人的偏过头,仓促间折过一支细长的竹枝,挡在自己耳侧,试图遮挡去来人的目光。
沈是自知冒犯,也向后退了几步,歉声说:“学生误入,惊扰了千金,还请见谅。”
竹间清风起,吹的满林叶片沙沙作响,与沈是如碧玉般悦耳柔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曲白雪歌,教人一夜春风来,万树梨花开。
女子心思一动,透过竹叶缝隙,悄悄看了一眼。
那玉面清秀郎君半垂着头,行事妥当没有在轻薄的看她。
她视线下滑,见他绯红一身,在竹林里十分显眼,却又毫不违和,他笔直的身姿倒有些像……
女子低头看了下自己笔下的画,一簇簇破笋而出,枝节挺立的根骨。
女子咬唇轻声问:“你如何知晓我是谁的?”
千金。
宋府千金。
沈是若不知晓,也不至于看痴了神。
他从前为柳长泽性子孤傲担忧,特地留意宋奉安小女儿宋知礼可久了,正想着做媒的时候,被阿良截了胡说:“太傅……坊间流传侯爷……有断袖……断袖之癖……”
如今看来,真是滋味难明。
一方面感慨,当初没大没小喊着沈哥哥教我工笔画的小姑娘,现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了。
一方面,沈是不愿在想……
他说:“阁老府内女眷甚少,有如此诗书气质的,想来便只有千金了……”
宋知礼一边问,一边往竹林外的小道隐去。
她听到误入二字,便猜到她爹的如意算盘,府内礼度甚严,哪里有不把客人带到位的道理,她问:“你原是要去何处?”
沈是说:“雅室。”
“莫往竹林走了,回月洞门左转便是。”说罢,宋知礼已跑了个没影。
唯有竹林枝叶颤动。
沈是闻言退回到了月洞门,左转?分明右转才对……
宋知礼紧张到连自家的路都记错了么?
这小丫头小时候古灵精怪的,没想到大了如此害羞……
女大十八变。
沈是往右走去了雅室。
宋奉安见到他时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老管家引着沈是就坐,端了杯茶说:“大人到的真快。”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
沈是想到不能兜穿自己身份,若按照侍从的指路他应当要走很久的,便解释说:“方才在竹林里冲撞了贵千金……”
宋奉安突然问道:“她给你指的路?”
“正是。”沈是颔首。
宋奉安拊掌,同老管家相视一笑,终于也有这丫头愿意指对路的一次了。
沈是觉得氛围有些不对,宋奉安不提他身份?
宋奉安说:“沈少卿年纪轻轻,便敢于朝堂据理力争,直言不讳,免了将士背井离乡之苦,劳民伤财之孽,实属英杰才俊。”
沈是见他扯开了话题,便警戒的顺招拆招:“阁老高看,不过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沈少卿过谦,若人人都能担君之忧,不受私心偏颇,又岂会有今日之争。”宋奉安端起茶,语气惆怅。
私心?沈是本想寻人查宋奉安和付镇中今日的反常之举,闻言便直接试探道:“晚辈有一事不明。”
宋奉安笑了下:“你是想问圣上已有拒意,而我为何还要进言?”
沈是点头,神情凝重的说:“不仅如此,言辞也十分激烈,易教人心生怨怼,付尚书掌万千军马,阁老何必与之为敌?”
“沈少卿在教我行事么?”宋奉安挑眉。
“晚辈不敢”沈是说:“不过阁老一向体贤人之志业,茂端士之风规,今日行事着实令晚辈不解……”
“你既然不解,又为何要挺身而出?”宋奉安品了口茶:“听侍从说,沈少卿一路来都有些咳嗽,进了府便没再咳过了……”
宋奉安停顿了一下。
沈是会意,宋奉安行事向来不会赶尽杀绝,便是已有实证,他也会把话留给对方,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朝堂无缘无故刁难人。
沈是说:“确实是晚辈,有意为之。”
宋奉安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晚辈相信阁老为人,况且援兵一事,付尚书强硬却乏理……”
宋奉安说:“相信?沈少卿的回答让人意外。”
沈是正襟危坐的说:“阁老清名远扬……”
宋奉安摆手打断了他的恭维,指了下茶说:“茶要凉了,沈少卿不品一杯?”
沈是浮了下茶沫,倾盖抿了一口,他不知道宋奉安卖的什么药,小心回道:“此茶倒不似上次出香。”
宋奉安有些迷糊了,他若喝不出来是正常,喝的出来,为何上次还喝错了?
“你这个人确有些奇怪……”
沈是心下咯噔。
宋奉安却话锋一转:“不过不要紧,你老师那个人也奇怪,三个门生,你倒是最像他的一个。”
“说来也有趣,小女垂髫之年时,还经常唠叨着要嫁给你老师,如今倒和你还颇有缘分,也算是冥冥注定……”
沈是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认出他了。
这是要说亲啊!
沈是急忙拒道:“晚辈出身低微,德薄才疏,不敢攀千金贵德。”
开玩笑,那可是他属意给小侯爷做的媒,怎么还说到他头上了,这都是什么事……
宋奉安见他如此着急,以为文人羞于私情,又无攀附权贵之心,便更添几分满意。
宋奉安同一旁老管家笑了笑。
老管家说:“沈大人年轻面子薄,阁老何必逗他。”
宋阁老无奈的摇摇头说:“姻缘一事,强求不得。有缘无缘,自有天意。不提这些,只是近来雨雪多,藏书阁潮了一些书,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可否劳烦沈少卿帮忙修撰一番?”
第67章 造化弄人
沈是抽了抽嘴角,宋奉安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四十多岁就年纪大了,你往日逼我一个夜盲挑灯议事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个觉悟?
不过宋奉安还是给他留了余地,他如今抱病在身,有合理的推脱之辞。
只是旧友一片父母心,纡尊降贵的向他区区小官递橄榄枝,沈是于心不忍,便想着修书也不过两三日,他注意着避嫌,绝了旧友的念头也好。
正巧宋知礼给他指错了路,应当也是无意与他……
“能为阁老修书,自是晚辈荣幸。”沈是说正直,坦荡,让人听不出别意。
“劳烦了。”宋奉安在朝堂琢磨滚打多年,自然是看得出沈是的态度。儿孙自有儿孙福,机会制造了,剩下的也得看缘分。
宋奉安便不再聊此,和沈是捡起了之前的话头:“沈少卿可曾听过一句话,既生瑜何生亮。”
沈是暗自轻笑,宋奉安就是做惯了先生,张口闭口就要先考考人:“阁老是指付尚书与萧将军?一个善制剽猛鞑靼,一个能降奸险水寇,二者皆有所长,说是瑜亮,倒不如说是大齐的左膀右臂,付尚书司兵部安内运筹,萧将军驻边关攘外镇守,相得益彰。”
宋奉安颔首问:“萧将军出身世家,又有常胜之功勋,缘何三年前大司马猝死营中,兵部尚书之位落到了出身卒伍的付镇中头上?”
沈是拱手:“晚辈斗胆。”
“闲话家常,沈少卿不必拘泥。”
“萧将军手握兵符,长女位至贵妃,诞下皇子,而次女嫁于户部尚书之子。细算来财、兵、权、望皆有之,若是得了兵部尚书之位……”沈是顿了下:“晚辈以为,付尚书骁勇善战,此位实至名归,固若金汤,是以不明今日纷争。”
宋奉安却没答,而是端起一盏茶,转了转杯,饮了口。
这样话传出去,又是满城风雨了。
沈少卿是真的信任他。
来历不明的信赖,也是会让人心生猜忌的。
宋奉安一杯茶喝的很慢,慢到把沈是不寻常的事迹串了个遍,字迹,口吻,治水图,六安瓜片,以及朝堂里看侯爷的眼神。
宋奉安仔细凝视了下沈是,说什么笑,又不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老管家添茶时,轻唤了声:“阁老?”
宋奉安回了神,平缓道:“你说的不错,但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再聪明绝伦的人,都有心结。”
“愿闻其详。”
“师必有名,论功才能行赏。”宋奉安语气乏味,却说了段鲜为人知的内情:“大司马突然死后,兵部无主,南边的倭寇,北方的鞑靼,无一不想趁虚而入,萧将军奉命守洛江,付尚书请旨安长平。”
“那时,国朝虚空,物资补给不足,柳元宣掌户部,自然有所倾斜。付尚书马弱兵饥,竟从此绝境杀出重围,立下汗马功劳,从此便升为兵部尚书。”
“然而次日,便传来洛江之胜。”
宋奉安看向了沈是。
沈是了然的说:“造化弄人,洛江水路多,即便是快马加鞭也至少比长平晚上两日。论及此理,尚书之位,本该是萧将军的。”
“正是。”宋奉安说:“虽然圣旨已下,但禁不住私下议论,满朝文武无不认为,付尚书名不副实,抢了萧将军的位子。”
沈是感慨的品了口茶,温度已有些凉了,他说:“杀人诛心,最怕不是流言蜚语,而是真相弄人,越是正直敢当的人,越容易陷入窠臼。”
“付尚书戎马一生,昧着良心享受了不属于自己的殊荣,想来也是十分煎熬。怨不得在朝上如此强硬,恐是怕日后萧将军守护兴修和平定倭寇之名起,又翻起了愧疚的陈案……”
便想横插一脚,功劳同分。
沈是忽然富有深意的看了眼宋奉安,此事真是巧合吗?
一日之差,既让萧将军威名得偿,又杜绝了他迁兵部尚书之重位。而且今日出战果,马上便封赐,礼部的公文未免下的太快了些……
而若不是巧合,明明可以直接丢失军报,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补一份新的军报,又何必在意区区先后战功,反正也不能晋升。
会做这样无用功的人。
宋奉安见他沉思悠远,便笑道:“沈少卿还有何惑?”
“并无。”沈是起身拱手道:“只是想明了阁老大义。”
宋奉安警惕,此人聪慧,未妨不会多想……
沈是说:“阁老明知付尚书不会善罢甘休,却毅然相对,不是为了讽他激他,而是不想让君臣针锋,互生嫌隙吧。”
所以宁愿背负文武之争的骂名,宁愿背后树敌。
沈是恭敬作揖,腰弯的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