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别院有人再候。”
沈是无心理会:“叫他改日。”
狱卒上前,按住了他的手,带着不可言说的逼迫意味:“大人,请。”
沈是正色,消息竟然这么快,还好他对谁都没提过。
狱卒带他绕了两间房,不是寻常的别院,刚一推开门,便看见坐着的人,骤然将茶盏掷到他脚下,茶叶夹着水渍四溅。
他大发雷霆的呵叱:“你瞒而不报!”
滚烫的茶水几乎连沈是的衣角都没碰到,而柳长泽的手却被烫的通红,还往下挂滴水。
沈是看的眼疼,连忙从怀中取巾帕。
柳长泽见他还游离在状况外的样子,更添三分火:“你跪下!”
沈是环顾了下内室,仅有他和柳长泽两人,他看着那手,还是从门口往前走到了柳长泽身边,才跪了下来。
柳长泽见他竟敢挑衅似的跪在他面前,气的手都在抖,举起来就要往下打去,却见来人跪着低头,将一方兰色的素帕捧于额前。
他手顿了一秒,猝然往下打落巾帕,偏过头去不看沈是,重新坐正说:“解释。”
第40章 蒲苇
沈是看着落在地上的素帕,倏忽觉得现在的柳长泽和从前的小侯爷有些相似,在他面前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礼仪,意外的觉得亲近了许多……
易怒,任性,嚣张,不可一世。
但连丢茶盏都刻意控制了距离。
沈是笑了下,很慢的抬起了头来看他。
青云出岫图的长袍,玉带紧束的腰身,端方的程子冠,像个论诗琼楼玉宇的文人墨客。但他五官不似当年稚气,斜飞英挺的剑眉,鹰隼般黑亮又锐利的眸光,散发出凌于天地的强势。
小侯爷是真的长大了。
柳长泽半天听不到回复,板着脸的去看沈是,恰好四目相对,他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白皙的皮肤和红润薄唇的衬托下,有几分妖气,让人心烦意乱。
柳长泽皱眉,手动了动,却发现茶盏,早已被他摔了出去。
他神色不太好。
沈是才犹如游魂归体,生涩的张口说:“我无话可说。”
沈是可以找很多借口,但是不想虚假的去和柳长泽周旋,他确实夹带私心的隐瞒了,并且他也想看看柳长泽怎么想的。
可这落在柳长泽眼里便是木已成舟,你奈我何的得意。
“你当然无话可说!”柳长泽重重拍了一下圈椅扶手,那扶手是花梨木的明制款式,细细的,彷佛随时都有可能断掉。
沈是的头又低垂了下来,颈部的弧线像在示弱一样的讨好,在柳长泽沸腾的情绪上封了一层冰,但又用无法接受的言语点了一把火。
柳长泽的气息变得沉重许多,他失望又克制的说:“仗着我给你的令箭,拿去拉拢京城首富,促成一段皆大欢喜,百年好合的姻缘!沈、大、人!包公什么时候不斩国舅,去搭鹊桥了!”
沈是听他语气,感觉胸口像被一双手给攥住了,隐隐作痛,忍不住想辩解一下:“我没有……”
“你住口!”柳长泽闭上眼,吸了口气说:“先是给探监权,美名其曰给孟洋薄施小利,诱敌深入。实际上是为了缓和虞书远绝境求死的情绪,你怕什么,怕一尸两命吗?还是怕我挟天子以令诸侯!而后释放城郊行刺疑犯,加深孟洋信任,让他知道你会放虞书远出狱,激他说出怀孕一事,给虞书远搭足台阶回府!”
“好戏,沈大人算无遗策,有情人终成眷属。”柳长泽拍了两下手,声音陡然拔高:“本侯真是低估了你!说!城郊幕后之人是谁!你和虞书远又是什么关系!”
柳长泽分明是动了真气,怀疑自己被人联手骗了,可竟容他好好的在这里陈情……沈是不由想起前些日子不欢而散他问的那句话。
——“侯爷,是不是喜欢我。”
沈是手有点不稳,两手交在一起捏着,不敢再拖的从实说道:“侯爷所言,我确有此意。但……虞书远知情。侯爷不是低估我,是低估虞书远了……”
柳长泽见他有话中有话,按在圈椅上发白的手松了松,神情却更不悦了,他说:“继续!再有一字不实,我要你走不出这个门!”
“我最初知晓虞书远有孕的时候,动过这个念头。话到嘴边还是把决定权给了她。权也好,势也好,造福苍生,还是任由黎民被剥削,那都不是她的责任,而是你我身披官服,头戴乌纱的人,应做的事情。”
沈是跪直了些说:“虞书远的孩子没了。”
冰层坠落,湮灭了底下翻腾的火焰。
柳长泽看着沈是,明明是跪着的,身形不够他高大,却给他一种万仞山峰的错觉,他眉头仍有些紧的问:“如此为何还要下这个局,请孟洋入瓮。”
“虞书远要求的。”沈是眼圈有些泛红,他眼前浮现那个绝色女子,落了胎,浑身虚弱的躺在床上,头发被汗水粘在一起,双目空洞而坚韧的神情。
沈是想起蒲苇。
蒲苇纫如丝,只是磐石不如所愿。
“她说众生皆苦,能少一个她这样的人,便少一个吧。”
沈是苦笑:“侯爷方才将我想的太神通了,开疆扩土可以用兵法论成败,人心又岂是随意可以操控的。这世间若有人能将孟洋丝毫不差的牵着走,那个人一定不是我。”
孟洋一事,能得虞书远相助,自然是最好的局面。
柳长泽却没有如想象中平稳下来,反而从齿缝间逼出几个字:“她为何信你。”
沈是怔愣了一下,有些难以言喻的紧张,不过停留的太短,无法捉摸,他笑了下说:“或许是,我尊重了她……”
柳长泽才开始问起别的:“城郊刺客是谁指使。”
“不知。”沈是摇头。
“不知你也敢放他!”柳长泽说。
但听起来,似乎已没有了怒意。
沈是说:“连侯爷都寻不出的人,我怎么会知晓呢。只是孟洋既无杀我之心,那么定是一个他不能控制,又有瓜葛,而且还想将祸水东引到柳家身上的人。”
毕竟柳家曾为盐矿一事,求助到柳长泽身上,显然关系匪浅。
沈是又笑了,抬头向柳长泽看去:“若不是侯爷救得我,险些以为是侯爷下手了。”
“笑什么。”柳长泽几分不耐的说:“你又怎知不是我。”
柳长泽起身要走。
沈是却拉着了他衣摆,仰着头,琥珀色的瞳子像透着光的玻璃珠,藏在弯弯的眼睛里,他说:“还有一事相求。”
“找盛意。”
柳长泽睨他一眼,懒得和他多费口舌的走了。
沈是倒是无所谓,只是没想到,盛意连大夫都能安插到孟洋府上,深藏不露啊……
柳长泽怎么舍得把两个这么厉害的人物,放他府上,沈是嘴角抽了下,不能细想。
流星赶月似的往牢房走去。
虞书远醒了很久了,她本来也只是落了胎,身子有些虚弱,情绪激动晕一下,不是什么大碍。
“有些事耽搁,来迟了。”沈是熟稔的寻了方小凳坐了下来。
“无事。”虞书远将话本合了起来。
沈是说:“你此番逼他,是想好了?”
“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区别。”虞书远垂了眼眸,低声说了句:“我累了,也很久没有去看过云山雾海了。”
沈是沉默。
虞书远爱看山水,更爱画山水。
也爱热闹。
从前也不爱看话本子,觉得不够活,笔下的人随意杜撰,有这时间不如多去摸一摸溪流,山川,岩上花。
沈是送了话本进来,原是想给她寻些解闷的东西,此时却觉得成了她逃避的港湾。
若一切能如话本一样,伤害皆是误会,有情便能眷属,那该多好……
他不自觉念出了声。
“话本而已,阿是怎么当了真。”虞书远浅笑的说。
沈是也笑了下,牵起的弧度不大,更显伤感。
他们像相识多年的故友,红泥小火炉,温着一杯酒。
像践行。
过往的事情不谈,日后的事情不猜。只说着远山青黛,静水流深,仿佛四四方方的牢房,是隔离一切纷扰的桃花源。
……
“文侍讲,我们老爷等着你的好消息。”醉仙楼里一个小二拦住了中途离席小解的文通,拿着一包黄皮纸叠的小方包给了他。
文通一把打落:“你是何人。”
小二不急不缓的捡起:“从前侍讲因爱慕寡妇闹的名声奇差,御史台弹劾不穷,我家老爷见你十年寒窗不易,好心替你压下,保住你这顶乌纱帽,文侍讲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吧。”
文通脸色突变,拽着他到一旁假山之后,左右环顾了一下,压着声说:“你想干什么!”
小二像是见惯了这种人,将方包塞在他手里。
文通手捏着在抖:“这……是……”
“巴豆粉。”小二轻声说:“文侍讲放心,你们都是苦读圣贤书的名官,老爷不会让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的,只是这付尚书太不识趣,拿他侄儿出出气罢了。”
文通心下咯噔,若要投药便要所有人都中招,不然很容易被发现有人下药,若是都中了,便可推说是菜品不干净。
此事不难为,但是他们今夜还要去交治水图……
文通觉得蹊跷,定不会如此简单。
文通将此物推回他手里:“柳尚书相助,我已报恩,此事我是断断不可为之,你寻别人吧。”
小二冷笑:“报恩,文侍讲是指你咸和大典一事吗?”
文通立即捂住他的嘴:“你乱说什么!”
小二拉着他的手,露出一点缝,便继续挑衅道:“若是让你好友知道,是你替尚书找到的错处,是你支开的人,是你害他贬黜,不知文侍讲如何自处呢。”
文通眼有泪旋,他无力的撑在假山上:“我……我也是……迫于无奈……十年寒窗……我不是故意……”
小二推开他,躬身恭敬的说:“文侍讲是个聪明人,莫让白壁染微瑕,白白辜负了这一身功名。”
文通接过了那包药,攥的死死的,只露出一点黄色的边角。
他心神不宁的往回走。
只听后面的人说道:“老爷说了,最近秘书郎致仕,有一空缺,望文侍讲办事妥帖,前途似锦。”
文通抿唇,走的又急又快,似乎想疯狂的甩脱什么。
而路过人群密集处时,拦住了一个小二,接过了他手里的茶壶,将黄皮纸方包打开,投下青白色的粉末。
他晃了一下,向席内走去。
第41章 截稿
翌日早朝,沈是千年难得一回的晚起了,盥洗时仓促的将衣袖打上了水,往外走时一片湿漉漉,被寒风一吹,叫人哆嗦不已。
但他出门时,还是再三询问盛意:“我帽子正了没。”
“正了,正了,老爷念了一路,不就是忘了照镜子么,歪一点也没人看得出来。”盛意拿着干巾去拧他衣袖:“哎,这衣服怎么湿成这样……”
“不碍事,吹吹就干了。”沈是拉开他手里吸了一半水的巾,勒着缰绳跨上了马,又问了遍:“正了吗?”
“正的,正的。”
沈是驾马赶去,京城这几日都有雪,地上落下深深浅浅的马蹄印。
沈是到宫门的时候以为自己来的是最迟的,没想到见到了几个老熟人,他将被冻得快结冰的袖口抖开,走了过去问:“你们怎么面色差成这样?”
文通撑着腰说道:“可能是天凉吃坏了东西,昨日我们一道去的,都中招了。”
沈是眉头一紧,“那图交了没?”
李云赋气虚不稳的说:“没呢,身体不舒服,打算下了朝再去了。”
文通朝前方相互搀着的两人喊道:“付兄,等等我们!”
有这么巧的事?
沈是抓住了李云赋的手,李云赋侧过头看他。
“你……”沈是注意到他下巴上青青短短的胡茬,想来是这些日子忙于构图,没心思顾忌。他又想开口,只见向来黑白分明的双眼,里头布满了红血丝,像很久没睡好了……
李云赋被看有些赧然,微低了点头,疑惑的问:“沈兄?”
朝后再过一个时辰,掌院那边便截稿了,是谁心思这么狠,连改图的时间都不留。
沈是实在说不出口,让他别交了这种话。
“没事,快走吧。”
沈是敛眸,松了手,与他们一道往金銮殿走去。
袖口又被冻上了,沈是却一点知觉也没有,他深吸一口气,吐出白白的雾。
今日恐有大雪至。
整个早朝,沈是都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去听,生怕漏了一丝信息,但直至人群散后,也没有看出有何诡异之处。
或许,是他想多了。
柳长泽回头,见他全神贯注的竖着耳朵,听承明帝和礼部常尚书讲新春祭天拜祖一事,眉头皱了起来。
若他想,人之常情,也不是不可以。
柳长泽嘴角都压了下来,理智上可以,心理上抗拒。
下朝后,柳长泽鬼使神差的走到了他面前,眉头锁的死死的,正想开口,赏他除夕去……
沈是目不斜视的从他身边擦过。
柳长泽舌尖抵在上颚,眼光锋利的扫过他后颈。
去什么?
呵,干脆去见祖宗。
沈是不知道自己的小脑袋已经被人分家了,还眼巴巴的凑上去拍着李云赋的肩,一路黏着走远。
“侯爷,听闻您爱收藏徽墨,我家小女前日……”礼部常尚书凑了过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