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侍卫长给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前四句还好,委婉而含蓄,用词生动而优美,顾元白只能隐隐琢磨出这是首吟人的诗,等侍卫长再朝下一念,他就沉默不语了。
确实朗朗上口,确实精妙绝伦。顾元白越听熟悉感越重,他最后直接出言打断侍卫长,问道:“这诗是写给谁的?”
侍卫长含蓄道:“臣听说这诗名便是《赠友人·七月二十一日与薛九遥夜谈》。”
“……”顾元白一听薛远的名字,才知晓诗句之中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
他不由升起一股啼笑皆非的感觉,低头品了一口茶,将这无法言喻的感觉吞咽下之后,他才敲着桌子,想了一会,问道:“薛九遥如今如何?”
圣上的语气不辨喜怒,一旁的田福生在侍卫长念诗时脸色已经怪异极了,此刻听到圣上的问话,他不由又想起薛远曾经说过的那番大逆不道的话,后背顿时一阵发凉,忙低着头降低存在感。
之前圣上前往去见薛远时,侍卫长带着兄弟们去为圣上办了事,他们当时并不在。后来回来了,那些被田福生警告过一遍的人,也不敢就此事多说一个字,所以直到现在,侍卫长还不知道薛远对圣上的不轨心思。
他老老实实道:“薛大人这伤,已经比先前好上许多了。”
田福生眼皮跳个不停,不停在心底说,张大人啊,您别说了!
他在圣上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也看不清圣上如今的心思。按理来说,薛远都说了那般的话,处死都是应该的。但圣上非但没处死人,还压下了这件事,可见对薛远的态度不一般,这样的事,他们这些做奴才做臣子的,当真是参合不来。
顾元白有些玩味道:“你是怎么想起去去看他的?”
“臣早上为圣上去探望太妃身体时,便在回程路上遇见了薛府的小厮,”侍卫长道,“薛府的小厮就在念着这首诗,臣认出了诗中写的人是谁,便上前一问,说了几句话之后,就跟着小厮前去看了薛大人。”
行刑的侍卫们人高马大,吃的多,力气也足。大板一落下来,肉都能打出一片淤青。
按理说以薛远的身体素质,应当不会出什么事。毕竟他那时即便如此,也还有力气能抓着顾元白的手,还能跟他说上那样的一些话。
顾元白想到这,出了一会神,突地嗤笑一声,起身道:“走吧,朕出去瞧瞧,看看这诗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看薛远到底是想做些什么。
第67章
顾元白已经二十多日没有见到薛远了。
他忙于事务之中,也不会去想写其他的东西。这时听到侍卫长入了套,乖乖将这首诗念给他听时,顾元白其实有些想笑。
被逗乐的一般的想笑。
薛远这手段,是最简单粗暴的给自己造势的手段了。
他起身出了殿,带着众人在外围转了转。行宫大得很,顾元白转悠着转悠着,偶然之间,也听到有小侍正在吟唱这首诗。
这首诗已经被谱了曲子,加上点儿尾音字,整首诗都有了不一样的味道。顾元白坐在凉亭之中,耐心听着草林之后洒扫宫女的轻哼,听了一会,他突然道:“黏糊了。”
田福生没听清,弯腰靠近:“圣上有何吩咐?”
“谱的调子黏糊了些,”顾元白道,“把诗味都给改了。”
田福生不懂这些,却听出了顾元白的意思。他朝着洒扫宫女的方向看了一眼,询问道:“小的去问问是谁谱的曲?”
“去吧,”顾元白收回视线,从身边人手中拿过折扇,轻轻扇动了两下,“问她,是从谁那学来的。”
田福生应下,快步走了过去。
顾元白感受着扇子间的微风,突然闻到了几分很是香醇的墨香味,他将扇面一转,就见上方提了一首诗,画了一幅山水袅袅的画。
“这是谁送上来的?”
侍卫长上前一步,不太情愿道:“圣上,这是褚大人送上来的。”
这细腻的笔触和内藏风骨的字眼,确实合了褚卫的形象。
“朕记得朕的生辰是在月余之后吧,”顾元白好笑,“现在就开始给朕献东西上来了。”
画和字都好,顾元白受了褚卫这心意。他站起身,走到凉亭边往远处眺望。
清风徐徐,不远处的柳叶随风而摇曳,顾元白的余光一瞥,却在树后瞥到了一角衣袍。
顾元白沉吟片刻,神情微微一动,他收起折扇转身出了凉亭。身后的人连忙跟上,顾元白踏下最后一步阶梯,就朝着那颗柳树而去。
快要走到时,他停住了脚,左右莫名,也跟着陪在身后。
顾元白转身问侍卫长,“薛远那日的五十大板,打得严重吗?”
侍卫长苦笑道:“圣上,身子骨弱的人,三十大板都有可能会被打死。即便是身子骨强健的人,轻易也吃不消这五十大板,不死也会重伤。薛大人身子骨好,但也需要在床上休息两三个月。”
顾元白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他该。”
国无法,则会大乱。
《韩非子》中讲过许多次君主的法、势、术的重要和关系,顾元白研读透了。法之禁止,薛远就不能为。
即便他兜了这么一大圈,全是为了留在顾元白身边。
顾元白啧了一声,找出平整的石块坐下,指了指那些柳树,道:“去瞧瞧那树后有没有什么人。”
“是。”侍卫们从顾元白身后跑了过去,谨慎地去查看树后的情况。
顾元白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还在看着那处的情况。身后却突然有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圣上。”
顾元白一顿,他转身一看,是笔直站在不远处的,一身黑衣的薛远。
薛远身上的伤,其实真的很重。
他的目的是为了待在顾元白身边,至于安乐侯世子的尾指,他拿五十大板还了。还的对象不是安乐侯世子,而是圣上。他是为了让圣上消气,才甘愿挨了这实打实的五十大板。
薛远即便再强,他也是个人,五十大板实打实地打在身上,血肉模糊,没有两三个月好不了。
但薛远不能看不到顾元白。
薛九遥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后退。
伤成这样了,他都能让人抬着自己,等着顾元白走出宫殿散步时趁机看他一眼。不看不行,薛远会疯。薛远疯起来的时候,没人能镇得住。薛将军早就走了,薛夫人也曾亲自堵在薛府大门外口,拦着薛远不让他出去。
那时薛远被奴仆抬起,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他亲娘,眼底下的青黑和眼中的血丝宛若重症的病人,“娘,儿子得去看一眼。”
嗓子都像是坏了一样的沙哑。
看一眼什么,他没说。但他的神情已经说得清清楚楚,谁都拦不住他,这一眼,他看定了。
薛夫人知道自己儿子执拗,执拗到了有些偏执的地步,如果不让他出去,他甚至可以自己在地上用着双臂爬,直到爬到他想去的地方为止。
薛夫人抹着泪退让了。
直到今天。
在顾元白以为他和薛远有二十多天没见的时候,其实在薛远眼里,没有二十天这么长,但也好像比二十天还要长些。
顾元白不是每日都会出宫殿散步,散步时也不是每次都去同一个地点。薛远完全靠运气,有时候好不容易等了一天,结果连个头发丝都没看见。
薛远生平连血水都泡过,腐臭的尸体都被他挡在身边过,苍蝇,虫子,生平狼狈的时候,比一条落水狗还要狼狈。
所以为了见顾元白一眼而使出的各种手段,对他来说,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难忍就难忍在,他想跟顾元白说说话。
常玉言将诗传了出去。随着《大恒国报》的盛行,这家伙的名声也跟着膨胀似的迅速急升,他的名声越来越大,也让《大恒国报》也跟着在文人圈子里越来越有地位,形成一个良好的循环。
薛远用点儿小手段,就请了侍卫长上了门。
今天一早,伤处还没好,薛远就挑了身黑衣,遮血。挺直背,迈着腿,当做身后的伤处不存在,用强大的意志力,走出一副正常无恙的模样。
就像是此时站在顾元白的面前一样。
顾元白看着薛远。
薛远眉目之间沉稳,嘴角含笑,但眼中却布满血丝,下巴上胡茬狼狈。
颓得有一股男人味。
长得俊的人,真是连如此颓态都有一股潇洒之意。但也是奇怪,若说是俊美,褚卫那容颜更是俊美非常,但若是褚卫如此狼狈,却又不及薛远的洒脱之态了。
顾元白收回了思绪,轻轻挥了一下折扇,面上没有怒气,也没有喜色,“伤好了?”
侍卫长先前才说过薛远得躺上两三个月才能好,而如今看起来,薛远实在是太正常了,完全不像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薛远嘴角一勾,站得笔直,依旧是强悍无比的模样,“臣很好。圣上这些时日可好吗?”
他的声音倒是像病重之人一般的低沉沙哑,哑到说话都好似带着沙粒感,最后三个字的“可好吗”缥缈虚远得仿若从远处传来。
“朕自然过得好,”顾元白合上折扇,“你与其担心朕,不如担心你自己。”
薛远微微一笑,斯文得体得仿若是个书香世家里养出来的文化人,“知道圣上这些时日过得好,臣就安心了。”
顾元白一顿,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着他。
他的目光从薛远身上一一扫过,薛远面色不改,只是低了低眼,“圣上看臣做什么。”
“薛卿好似有哪里不一样了,”顾元白眉头微蹙,却说不出是哪里的不一样,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的薛远,“薛卿似乎……”
他突然察觉,好像是薛远如今变得规矩了。
站在这片刻,也未曾朝着顾元白上前一步。他一身黑衣沉沉压压,衬得气势也开始沉淀了下来。
好像先前的那些心思,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全被埋在了少许人的记忆之中,如今站在这儿的,就是干干净净、什么也没做过的一个臣子。
薛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背在身后的手稳稳当当地交握着,他缓缓说着:“圣上,如今已经八月了。风跟着起来了,圣上想不想放一放风筝?”
顾元白抬头看了看树尖,细长的树尖被风随意吹得四处乱晃。天气晴朗,颇有些秋高气爽的感觉。确实是一个放风筝的好天气。
在柳树后查看的侍卫们两手空空地跑了回来,他们一看到薛远,俱都有些惊讶。特别是了解薛远伤势的侍卫长,瞧着薛远的目光欲言又止,难受非常。
薛远却没有在意他们,他在等顾元白的话。
过了一会儿,顾元白才点点头,“走吧。”
薛远已经准备好了风筝,他弯下腰将风筝拾起,整个动作行云流水。黑袍遮掩下,伤口已经微微裂开。薛远面不改色地走在顾元白身边,走过一片草地时,突然道:“圣上,尝过有甜味的草吗?”
顾元白被吸引了注意,回头看着他,眉头微挑:“有甜意的草?”
他只知道有甜味的花,对着底部一吸就有甜甜的汁水。
薛远笑了,往草地中细细看了一番,快步上前几步,在绿意之中摘下几片带着小白花的草叶。他特意用手指碾碎了这些草叶,清幽的青草香味和甜汁儿味溢出,正正好好盖住了薛远身上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薛远不乐意自己在顾元白面前显出疲弱姿态。
他将这些甜叶草送到了小皇帝跟前,自己率先尝了一口,微微眯起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见他吃了,表情还不错的样子,顾元白身边的宫侍才接过一片叶子,用清水冲洗后再用干净帕子擦过,才递到顾元白的面前。
顾元白抬手接过,试探性的尝了一口,惊讶地发现这东西竟然有着跟甘蔗差不多口感的甜,他再尝了一口,“这叫什么?”
“百姓们都叫其甜叶草,”薛远道,“甜吗?”
顾元白不由点了点头,“这样的甜味,泡茶喝的话,应当可以成为一种不错的饮品。”
什么事都能牵扯到政务上去,这是顾元白的特点。薛远及时改了话题,“圣上,也有不少同样是甜的。花蜜花蜜,百姓买不起糖,家中孩童想要吃甜时,吃的就是这些东西。”
“味道很好,”顾元白若有所思,“也不知好不好养活。”
瞧着刚刚薛远随意一看就能找到这东西的模样,这个甜叶草应当不是很难种植的东西。要是这东西满大街都有,那在大恒朝就算不上尊贵,但对没有这东西的国家,西夏、大越、丝绸之路的周边国家……那应该是挺好卖的。
能卖出去一份就是白坑钱一份,顾元白身体不好,活不了多久。但要是他能活得久些,他就一定要把这种东西给卖到国外,狠狠赚上一笔海外各国的金银。
“圣上,”侍卫长道,“圣上?”
顾元白回过神:“怎么了?”
侍卫长的目光已经许多次划过薛远了,最终还是闭了嘴,“这处就很空旷,若是放起风筝的话,这处就够了。”
薛远左右看了一番,点点头赞同:“这处确实可以。”
“那就放吧,”顾元白道,“薛卿的风筝呢,长得是个什么样子?”
“在这处。”薛远将风筝放起,有侍卫配合着他,帮他将风筝举起迁远,等下一阵大风吹来时,再猛然随风放手。
风筝悠悠飞上了天,在避暑行宫的上头成了独有的一处风光。顾元白以折扇遮住额前刺目日光,抬头往上一看,就看到了那风筝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