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最无言的嘲笑。
李稷阖了阖眼,坐起来,掀开帷帐,嗓音沙哑:“备水,更衣。”
大监听着陛下暗哑的声音,心头了然,恭声说:“是。”
唉,陛下这又是何苦呢。
只盼着陛下赶快立了乔姑娘,等正经有了娘娘,这宫里才算是齐全了。
…………
李稷沐浴更衣后,换了身清爽常服,去了兴庆宫。
“娘。”
乔安正在和罗老太说话,看见李稷走进来,微微垂下眼。
李稷一眼就看见乔安。
她难得穿得鲜艳,一身浅粉绣桃花的长襟宫装,领子镶了一圈雪狐毛领,绒绒的白毛衬得她脖颈愈发纤长白皙,白嫩嫩的小脸,细腻得像是一捧融化的雪,乖乖巧巧坐在老太太旁边,别是一番娇柔可人。
李稷看着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刚才那个梦。
他还记得她柔软的手臂环着他的脖子,雪白的小脸晕红了一片,水亮亮的眼睛狡黠看着他,倒吸着尖尖的气小口小口在他耳边哼唧,泄愤似的咬他的脸和耳朵,咬得他的心都快化了。
她清亮的眼睛看过来,他下意识地向她快走几步,她已经垂着眼睛低下头。
李稷的步子僵在那里。
他看着她皎白冷淡的侧脸,抿了抿唇。
他知道,他对不起她。
他辜负了她的信任和依赖,他霸道强硬地把她拉进宫里、把她圈在身边,他伤了她的心,他卑劣,他自贱,他不配做一个兄长,他活该被她怨恨。
但是再来千百次,他仍然会这么做。
前世今生两辈子,那些血与火的经历都让他深深明白,只有拼命地、不择手段地争取,只有把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才能有机会拥有,才不会眼睁睁看着想要的离自己远去。
他找了她两辈子,心心念念,成鬼成魔……
她是他的姑娘啊。
他实在是、实在是发了疯似的想,想有一天,能让她像梦中那样柔软又甜美地在他怀里笑。
三年、五年,十年百年,他会用一辈子补偿她,他总会打动她。
但是尽管做足了准备,李稷看着她疏离冷漠的模样,还是心里隐痛。
头一次,他恨自己笨口拙舌,不像梦里那样能说会道,连怎么哄她高兴都不知道。
李稷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想着等过些日子,还是把方愈找回来。
他有些后悔,若是早料到今日,之前能和方愈学个一星半点的俏皮软话,也不至于让她如此冷待。
李稷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色已经如常。
“娘。”他走过去,向罗老太问好,又看了一眼乔安,声音放轻:“安妹。”
乔安不吭声,罗老太也没有注意,关切地问他:“听宣政殿的宫人说,你又在前朝连熬了三日,这怎么行?身体怎么受得了?”
“无妨的,都不是什么大事,我刚刚才歇了两个时辰。”
李稷撩开袍角,坐在乔安对面的椅子上,又看了看她,才回罗老太说:“娘,六宫的宫务我让人收拢了出来,虽然已经着尚宫们各自处理着,也得有人看着,就麻烦您时不时的监看着。”
“这个时候倒是想起娘来了。”
罗老太嗔怪:“你已然是国君,可是这偌大的宫里,竟连一位主母都没有,像什么样子。”
李稷沉默了一下,说:“娘,您知道我刚刚登基,随是禅位,民间仍然是轩然大波,必须尽快安抚,尤其是南面楚王借机笼络了一批忠于殷家皇室的宗室旧臣,已经在江南道开战……”
“刚才还说没有大事,我才不过说了你一句,你便有一箩筐的话堵我的嘴。”
罗老太没好气说:“怎么了,难道天下还又要大乱了不成?”
李稷不出声。
“我告诉你,只要天下一日没有大乱,没有乱到要让你这个国君亲上战场,婚姻大事,你就得给我上心。”
罗老太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又软化了口吻:“我知道你如今的麻烦,选了几个好人家的姑娘与你相看,尤其是尹家小姐,其祖父是曾经高宗时的太师,桃李满天下,其父也曾任尚书令,不满曹光一党专权愤而辞官,是真正的满门清贵;人我也见过了,是个好姑娘,等你见一见,若是你能喜欢,将来位居中宫,士林舆论必然扭转,有一个贤内助辅佐,你也可以省些心力了。”
李稷想都没想:“不必见,我不喜欢。”
“你见都没见,就说不喜欢!”
罗老太生气地拍了一下桌子:“你就非得那一棵树上吊死是不是?!”
李稷下意识看了一眼乔安。
乔安垂着眼,像是什么都没听见,眉目淡淡,没有一丝异样。
李稷心头愈加黯然。
他抿了抿唇:“娘,儿子心里有数,您别管我了。”
罗老太更生气:“我怎么不管你,你是我儿子我还——”
“娘。”
乔安突然笑着开口:“我有一桩心事,藏在心里许久了,正好今天娘和大哥都在这里,我想求娘和大哥成全。”
罗老太和李稷同时看向她。
李稷惊疑不定,但是看见她脸上坚毅的神色,不知为什么,心头一跳。
“真是奇了。”
罗老太一无所知,还在笑:“你那没心没肺的性子,什么样的心事,这样郑重,还要求我们成全。”
乔安没有说话,却缓缓跪了下去。
李稷心头骤然涌上不详的预感。
“娘……”
“乔安!”
李稷突然扬声叫她名字,乔安眼都不眨,只定定看着罗老太。
“娘,我与表哥云舟,父母之契,彼此倾心,情投意合,已然私定终身。”
双手阖着抵在额前,重重地叩了下去:“娘,女儿求您,成全我们吧。”
李稷瞬间如坠冰窖。
第111章 白切黑布衣皇帝的打脸日常(二十六)
李稷有那么一瞬, 平静得近乎木然。
情投意合,私定终身?
这怎么可能?
可笑,李稷冷漠地想, 她为了拒绝他, 竟然连这样荒谬的谎言都敢说出口——
他盯着那道伏跪于地的纤细背影。
她背脊的线条轻盈而纤细,纤长的脖颈仿佛折首的天鹅, 额头抵在手背, 恭敬又郑重地叩首。
他坐在那里,能清晰看见她低垂的眉目, 那双总是狡黠柔美的眼睛,这一刻, 却透着孤注一掷的坚定与决绝。
那一点决绝, 让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孤傲轰然崩塌。
李稷的脸倏然苍白。
“什么?”
罗老太难得露出震惊的神色:“你与长宁侯……什么时候的事?”
乔安能感觉到背后一道似要将她刺穿的尖锐视线死死盯着她的后背。
乔安垂着眼,对其中的惊怒与警告置之不理,只认真回答罗老太:“就在表哥寿宴的时候,我出去散心, 正巧听到笛声, 循声而去, 边在桃林中偶遇了表哥……我们,一见倾心。”
李稷觉得,世上不会再有比她这更恶毒的字眼。
一见倾心。
她, 他心心念念了两辈子、为之辗转反侧求而不得的女孩儿,却说, 对另一个男人一见倾心。
心脏像是被最锋利的刀尖割过,片刻的死寂后,殷红的血丝丝缕缕渗出来,然后, 猛地铺天盖地喷溅而出。
李稷的眼睛突然赤红。
罗老太还是没反应过来。
之前她问过乔安,乔安还说没有心上人,怎么现在又突然说与表哥情深相许了?
但是罗老太了解自己这个女儿,她绝不是拿婚姻大事开玩笑的人,之前怎么催怎么问她都不着急,还理直气壮说过什么“才不要随便嫁人大不了单身快乐一辈子”,现在却这样跪在她面前祈求她的成全,甚至连“私定终身”这种话都说了出来。
罗老太是李家夫人,以前与长乐大长公主交好,也知道长乐大长公主曾为侄儿殷云舟与腹中女儿定下儿女姻亲,在知道自己的女儿乔安就是那个女孩儿之后,罗老太甚至想过是否要重续故人许下的这段姻亲,但是殷云舟那先朝末代国君的身份实在是尴尬,她终是不忍乔安被拖累,更倾向于为乔安选个身家清白贵重的好人家……
但同时,罗老太也知道,殷云舟是个性情温文尔雅、才华横溢又品行皆优的好孩子,如果不是身份特殊,着实是个良人,乔安动心也并不奇怪,而且她以前也许诺过,一定不会逼迫孩子,让孩子选自己喜爱的夫婿。
想到这种种,罗老太不由地头痛。
“安丫儿啊。”
罗老太忍不住:“婚姻大事,事关重大,你不若再考虑一下?”
乔安坚定:“娘,孩儿心意已决。”
“你这孩子……”罗老太看着她坚定的眼睛,顿时更是为难,犹豫半响,心里的天平却终究是渐渐倾向于满足女儿的心愿,嘴上也不由地软化:“等娘与你大哥再商量——”
“没得商量。”
李稷突然冷冷说:“朕不同意。”
罗老太一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李稷在她和安丫儿面前,从没自称过“朕”。
李稷盯着乔安,一字一句:“朕不会同意你嫁给他。”
乔安猛地抬头怒视他:“凭什么?!”
就凭他爱她!就凭她只能是他的女人!
李稷生生吞下了险些脱口而出的狂言,冷冷说:“就凭朕是皇帝,就凭朕是你大哥!”
“即使是大哥,也不能枉顾我的意愿,左右我的婚事。”
乔安冷静地说,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大哥变成了国君,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帝,所以也要把对天下令行禁止的那一套,也用在妹妹身上吗?!”
李稷从未见过她如此尖锐凌厉的抗拒,只觉得心口一股暴怒之火瞬间烧了起来:“你为了他这样与我说话?乔安!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乔安心知自己绝不能退让,大声说:“我要嫁给他!我一定要嫁给殷云舟!”
罗老太不知道说着说着怎么这兄妹俩就激动得像是快打起来了?连忙阻拦:“这是怎么了,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乔安听见罗老太的劝阻,看老太太一脸着急,抿了抿唇,低下头去不吭声了。
李稷闭上眼,修长的指骨生生花梨木椅扶手里,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刚才乔安那句“一定要嫁给殷云舟”,如同一把猝不及防捅进他心口的刀,痛得他几不能喘息。
李稷深深呼吸几下,勉强冷静下来,对罗老太说:“娘,您先去休息,我单独有话说与她说。”
罗老太担忧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乔安,才缓缓点了点头:“有什么话,你们兄妹心平气和地说。”
李稷勉力一笑:“好。”
罗老太惊疑不定地被宫人搀扶走了,房间一片死寂。
李稷盯着跪在殿下的乔安,突然冷笑:“你倒是聪明,特意当着娘的面儿说,让我投鼠忌器。”
乔安低着头,淡淡说:“我不知道大哥是什么意思,我只是想征得娘和大哥的同意而已。”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与我装傻?!”
李稷猛地站起来,大步走到她旁边,掐住她的下巴生生抬起来,死死瞪着她的眼睛:“乔安,我不信你看不出来,我——”
李稷咬咬牙,颤着声线,一字一句:“我心悦你,我、我想娶你为妻!”
话音出来,李稷觉得胸口压着的沉甸甸的东西莫名空了。
他终于还是说出口了。
乔安的心情却不太好。
终究还是被挑破了。
有那么一刻,乔安几乎忍不住心中骤生的埋怨与愤慨,想质问想讥讽他为人兄长,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
但是当她抬起头,却对上他眼中烈火沸腾般的怒与恨,狼狈的自怨与不堪。
乔安突然便哑然了。
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她的这位义兄,在诡诈冷酷的手腕下,是个多么端正又自矜的人。
他骨子里是李家清贵世族流传的持身守正,是一个士大夫阶级最传统又克制的凝塑。
乔安一直相信,如果当年的李府全族没有因为曹光的污蔑而被抄家,如果他如今是仍然以李尚书令之子的身份、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在世人的期待和赞赏着长大,他会成为最清正矜持、最有才华的名臣贤臣,会被天下人赞誉,会以最光明的形象流芳千古。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乔安更无法想象,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绪,能违背自己为人处世的准则,亲口说出这样把自己卑劣低贱到尘埃里的话来。
比起愤怒,乔安的心里竟然是莫名的难过。
“大哥。”
乔安:“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李稷骤然一僵。
乔安喃喃:“我一直记得,当年初见时,你是怎样的清风霁月、高华孤傲的人物,让妹妹一见,就仿佛看见了谪仙……”
李稷没想到她竟会说这些,神色微怔,随即越发狼狈地侧过脸,冷冷说:“你错了,我不是仙,我是人,有七情六欲,有贪痴妄念。”
“那你想怎么样?”
乔安破罐子破摔:“大哥,我不愿意,难道你还要强娶我吗?”
“我强娶你?我若真想逼迫强娶你,你还能在这里扬言要嫁给别的男人?!”
李稷眼中燃烧着怒火:“乔安,你便只记得我的不好,只看得见我的卑劣强硬,看不见我一点隐忍让步是不是?我李稷便是千般万般不好,待你也从来一片真心!不曾有半分欺辱慢待!你何以把我想得那般不堪?!”
乔安抿了抿唇。
“我从不想逼你,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其他的我都愿意体贴你心思,你不想嫁我便先不嫁,你对我没心思,我便不会动你一根手指。”
李稷声音上扬,压抑着滔滔的怒意和说不出的凄凉:“可你却明知道……知道我心意,竟还说出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