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元的反应无动于衷。
就好像……好像岑尧的眼里,只装得下他似的。
小扣儿一下想起了刚才在车上,岑尧俯身舔去他唇上药膏的动作……他的目光不由胡乱转了转,避开了岑尧。
“先进去。”岑尧抬手轻轻扶了下他的后腰,“不是要练功吗?”
“唔,唔,是呀!”小扣儿胡乱应着声,然后扭了扭腰,想避开岑尧的手。这会儿,他哪里还想得起来岑青元这个人?就连岑青元刚才侮辱贬低他的话,他都给忘脑后去了。
班主这才回了神,一溜烟儿从地上爬起来,连冷汗都顾不上擦,两股战战也顾不上去理会,只连忙躬腰道:“您请,您里边儿请……”
他算是看出来了。
这位岑四爷就是个六亲不认的狠角色!
小扣儿闻声匆匆走在了前面,岑尧紧跟其后。
戏班里众人都如同看见了活阎王似的,神色惶恐惊惧地低下了头。
小扣儿往后头走,岑尧也就跟着往后头走。
小扣儿连忙顿住脚步,扭头问:“你……你做什么?”
班主忙打断道:“你只管做你的,咱们招呼四爷就是了。”
“哦。”小扣儿应了声,穿堂来到了后院儿。
后院儿并算不得有多宽阔,但里头却摆满了练功的各种把式。
小扣儿一路往里走,班主就跟在岑尧的身旁,连声问:“您今个儿听什么戏?您要不先点了?”
旁边有人怯怯附和道:“正是。扣儿要练功,台上还有别的师兄唱呢。”
岑尧却指了下脚边:“这里摆张桌子,一把椅子。”
班主愣了愣,倒也不敢质疑,扭头就让人忙活去了。
等桌椅摆好,岑尧落了座。
那头小扣儿也才刚将腿搭上了木桩子,下了个腰。
从岑尧这个角度望过去,恰巧能瞥见一截少年躬下身而绷紧的腰线……
班主已经怔住了,心道练功也能看得起劲儿?
只是正出神间,岑尧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冷淡:“我坐在这里看就是了,你们看什么?”
班主连同他身后的人都是一愣,心说他们不是在这儿等着吩咐呢吗?
副官倒是反应更快,压根不敢往小扣儿的方向看,他匆匆转过身就驱赶起了班主等人:“行了,我们少帅喜静,你们到前头该干嘛干嘛去吧。”
班主等人自然不敢再多留,就这样躬身告退了。
都等出了后院儿了,班主才明白过了味儿。他心下一面觉得畏惧,一面又忍不住欢喜,脸上的表情都给生生扭曲了。
“……小扣儿这是真要发达了啊!”
哪个客人连这都能津津有味看上半天啊?
……
小扣儿自然知道岑尧在看他,但没想到岑尧看了这样久。
他下腰踢腿站桩,岑尧看他。
他吊嗓子,岑尧也看他。
那些客人从来只管台前,有谁见过他们台后的模样?
就是岑青元……过去也丝毫不感兴趣。
唯独只有岑尧,像是要将他在戏班子里,每时每刻的模样,都印入眼中似的。
小扣儿突然顿住了动作,他额前的发丝已经汗湿了,长长的睫毛底下,一双明亮的眼眸也仿佛带出了点水意。
他忍不住问:“……好看吗?”
岑尧:“好看。”
小扣儿面颊红透了,也不知道是因为累的,还是羞的。
他忍不住好奇,又问:“可是……不枯燥吗?”
“不枯燥。”
小扣儿哪里被人这样夸过。
好似将台前台后结合起来的这个完整的他,从头夸到了脚。
比“我喜欢你”的威力来得还要大。
小扣儿抿下了唇,这才觉得自己将岑尧晾了好久,有些过分。于是他也不再继续练功了,小跑着就到了院子里的水井旁,拎起水桶放了下去。
岑尧站起身,缓缓朝他走近,问:“这是作什么?”
小扣儿不好意思地道:“洗澡啊。”
“不烧热水?”
“烧热水还得耗煤球呢,还麻烦,得等好久。”小扣儿说着,就要去拽水桶,“我们都是这样打水起来,冲一下,然后再裹上棉袄就暖和了。”
岑尧扣住了他的手腕,更顺势掰开了他的手指。
水桶上头连着的绳子一下落了地。
岑尧淡淡道:“等回了林公馆再洗也不迟。”
小扣儿只觉得被他抓住的手腕都是热热的,好像还冒出了一点汗……他有些不好意思,目光闪了闪,抬眸看着岑尧说:“可是我身上脏的。”
怎么坐岑尧的车呢?
岑尧低声说:“不脏。”
“脏的,我练完功总要出好多汗。”小扣儿说着,还微微喘了口气。
他原先其实也不觉得。
本来戏班子里总一块儿练功,练完谁都是满头大汗。哪有功夫去计较谁更干净啊?
可是岑尧多讲究啊。
小扣儿这才觉得自己还不够干净。
其实他昨晚才在林公馆又洗了澡呢。
岑尧从口袋中取出了一方手帕。
小扣儿望着他的动作,心说,瞧瞧,多讲究啊。
然后岑尧的手就顺着他的褂子底下,沿着尾椎骨,往上,轻抚过了他的背脊。
小扣儿不自觉地战栗了一下,紧跟着就觉得湿透的后背,被一点点擦干净了……剩下只有干燥温暖的触觉。
“这样就好了。”岑尧说。
小扣儿没由来地紧张出了更多的汗。
他觉得脸也烧,耳朵也烧,脖子也烧。
“……唔。”小扣儿低低应了声。
这时候冷风吹来,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岑尧立即按着他的背脊,将人整个按在了怀中:“冷吗?”
小扣儿呆了下。
现在是不冷了。
可是……可是他觉得自己又浑身都是汗了。
“今天还练功吗?”
“不、不练了。”
“那就回林公馆。”
小扣儿脑子里乱糟糟的,胡乱点了点头。
岑尧就这么将他裹在怀中,抱了出去。
等将人塞进车里,岑尧就打发副官去买了两条新毛巾,再拿过来垫在小扣儿的背上,将背和湿透了的里衣隔开。
小扣儿一下就舒服多了,他忍不住扭头去看。
却只看见一截毛巾坠在后颈的领子外面。
他扭了扭身体,晃了两下,毛巾也就跟着摆了摆。
特别有意思。
从来没有人这样给他垫过衣裳。
岑尧带着人径直回了林公馆,然后才让小扣儿去洗了热水澡,免得着凉。
只是等他从浴室出来,下了楼,却见下面多了个中年男人。
男人规规矩矩地穿着中山装,五官端正,带着些威严之气。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这时候进来个青年,称呼他:“厅长……”
小扣儿立马就顿住了脚步。
岑尧是在会客吗?
他就不去打搅了吧。
小扣儿正要扭头悄悄走回去。
“洗好了?”岑尧抬头问。
小扣儿点了点头。
厅长和他身边的青年,转头惊奇地看了看小扣儿,有点猜不透这少年的身份。
小扣儿有些紧张地抠了抠手指头。
他从前哪里一次见过这么多贵人啊!
岑尧示意女佣将手中的托盘放下,说:“喝杯热牛奶。”
小扣儿只好踱步下了楼,小声说:“我不喝牛奶。”他喝不习惯。他更想喝糖水,甜甜的。
岑尧哄他:“就一小碗。”
小扣儿死死抿住了唇。
“喝五口。”
小扣儿这才点了下头。
等他弯腰去拿碗,蓦地瞥见厅长和青年震惊的神色,小扣儿后知后觉——他刚才看上去是不是十分……有个词叫什么?哎呀,想不起来了。
什么什么骄的样子?
小扣儿连忙端着碗,咕咚咕咚数着喝了五口。
“……那我走了。”他说。
岑尧卡住他的手腕,将人轻轻一带,就将小扣儿按到了身边坐下。
“这是海城警察厅的吴厅长。”岑尧介绍道。
小扣儿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岑尧是在同他说话。
咦?
岑尧竟然特地介绍给他听?
吴厅长身边的青年忙出声道:“我是厅长的秘书,我姓张。”
小扣儿迷茫地点了下头。
心底说不出的震惊,又有一点点说不出的……快乐。
他过去跟着岑青元的时候,没谁将他看进眼里去。
反正是个小戏子,大家就都当没他这个人,自然也不会有人同他介绍这是谁谁谁。
这还是头一回呢!
小扣儿想了想去,一琢磨。
啊,今日已经有了好多个头一回了!
……
吴厅长没待多久就离开了。
小扣儿陪坐在岑尧的身旁,慢慢倒也不害怕了,也不觉得自己会搅乱岑尧的正事了。他待得有一分心安理得了。
而很快,林公馆就又有人登门拜访了。
这小半日下来,小扣儿竟是跟着岑尧,稀里糊涂地认识了不少海城的达官贵人。
因见了太多,到后面,他都不记得谁是谁了。
但海城的一半权贵们,却是将岑四爷身边的这个少年,记得清楚牢固,一点也不敢忘!
另一头。
岑青元被火急火燎地送入了医院,岑老爷闻讯赶来,怒声骂道:“这是谁干的?如今岑尧在城中盘踞军队,这人不知道他打的是岑四爷的哥哥吗?”
小厮欲哭无泪,心道,正是四爷本人打的啊!
第30章 戏子09
面对岑老爷的追问,小厮不敢妄言岑尧。
怕下次四爷手中的枪,崩的就是他的脑袋了。
岑老爷心生疑惑,沉下脸问:“那贼人是为的什么事伤了大少爷?”
“就,就钱家班那个……”
还不等小厮将话说完,岑老爷就已经面色阴沉地打断了他:“你说那个戏子?”
小厮没敢应声。
是戏子没错。
但如今是傍上了四爷的戏子。
那哪能一样呢?
岑老爷并未注意到小厮怪异的脸色,他立刻派了人去钱家班,又吩咐了身边的人:“去林公馆请四爷,就说他大哥出了点事。都是一家人,他大哥受了伤,损的是他的脸面!请他立刻回来一趟!”
小厮憋得要命,恨不得立刻告诉岑老爷来龙去脉。
可他不敢。
于是只能生生看着岑老爷将两拨人派出去了。
岑老爷的人在钱家班扑了个空,他们的嘴脸和当初岑青元派来的人无二,气得扭脸就要砸钱家班的戏台子。
班主一慌,还没等他将岑尧搬出来,那头几个客人已经先喊出了声。
“哎哎哎干什么呢?”
“好大的胆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敢撒野?”一个客人冷声说着,已经站起身,先朝岑家打手走了过去。
几个打手对视一眼,心里头还觉得新鲜。
“呵,爷怎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不就是个下九流养婊子的地方吗?爷这叫撒野吗?爷是来拿人的!”为首的打手冷笑了一声。
客人冷笑一声:“你这嘴几天没洗了!老子今天给你洗洗。”
话音一落,台下竟有不少人站了起来,个个都从腰间掏了刀。
岑家几个打手这才觉得事情不对,匆匆对视一眼,连忙问:“敢问阁下是?”
“你爷爷我名叫常胜!”
打手们傻了眼。
常胜?
那不是海城出了名的玫瑰夜总会一把手吗?
手底下兄弟可有上千,在黑道上名声响亮得很。
可他好好的有自己纸醉金迷的夜总会不去,跑来这么个小地方做什么?
正愣神间,常胜已经抄起手边的茶碗,扣在了为首打手的脸上。
烫得他惨叫一声,都不敢再多留,匆匆就招呼着其余人转身跑了。
班主松了口气,顿时满面笑容:“多谢常爷!”
“你说的四爷会往这里来听戏,你要是敢唬我……”
“不不不敢。您且等着吧。”
常胜这才坐了回去。
堂中有些人默默地交换了下视线,也再次稳稳当当地坐了回去。
其实何止常胜呢?
那个打手要是再不识趣些,他就会发现这里还坐了漕运码头陈先生的妻弟、兴义帮的二当家……全都是些下手黑的人物,别说给他洗洗嘴了,都能把他脑髓掏出来洗洗了。
而那些原本属于戏班的老客人,这会儿也都心惊胆战地咽了口茶水,权当做没看见这些人。
只是心底默默地道,钱家班当真是得罪不起了。
那头得以进入林公馆,光明正大拜会岑尧的,多是白道上的人物,而且还都是有身份的。
而这些想要见岑尧一面的黑道人物,就只能到戏班子里来撞运气了。
钱家班一时间倒是名声响亮了起来。
却说这帮打手回去后,脸又白还带着血,着实将岑老爷吓了一跳。
岑老爷面色一沉:“你说那人自报姓名常胜?”岑老爷冷笑道:“那小戏子还真是攀上高枝了!难怪对青元这么冷酷无情。不过常胜这人手黑,他又讨得了什么好?”
说罢,岑老爷又颇有底气地道:“若说是过去,我还要敬他常胜三分,如今么……”
他话还没说完,派去林公馆的人也回来了,满面尴尬地道:“老爷,那些个士兵不让咱们进去见四爷……”
岑老爷面色一下青白交错,尬住了。
半晌,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