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看着他,想问,那你为什么要救我呢?难道救人不是已经结下因果吗?
只是此时他已顾不得多想,匆匆和先生道了声谢,便着急地往那护城河的小道上走。
所幸,夕雾还在那石头上站着,背对着他,肩膀微微发抖,看起来是吓得不行。
沈顾容心都软了,双腿酸软地一步步走过去,柔声安抚道:“夕雾,别怕,哥哥马上到你身边。”
哥哥马上到你身边。
是沈夕雾此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沈顾容还差一块石头就要走进沈夕雾时,先生却踩着水面缓缓而来,站在沈顾容前方的石头上,阻止了他的前进。
沈顾容还以为他是来帮自己接夕雾的,勉强一笑,道:“先生,把夕雾抱给我就好。”
他妹妹性子软糯,胆小体弱,这么一会功夫肯定是极其担心他的。
不过只要他好好安抚一顿,再给她一颗圆滚滚的珠子,她就不害怕了。
他的妹妹一向又懂事又好哄。
沈顾容正在想着,就听到先生再次用那种古井无波的语调,淡淡道:“她已经不是你的妹妹了。”
沈顾容唇角一僵。
先生微微侧身,只隔了一块石头的沈夕雾浑身发抖,一点点地回过头来,缓缓露出一双阴森的鬼瞳。
沈顾容整个人都呆住了,他讷讷道:“夕雾?”
先生道:“她已沾染上了疫毒,若是熬不过去,就会死。”
沈顾容仿佛是提线木偶般,呆呆的,木木地看着自家面目狰狞的妹妹,跟着先生的话本能道:“若是熬过去呢?”
“熬过去,她便是下一个疫鬼,另外十三只疫鬼会过来吞噬掉她。”
沈顾容看着先生,面无表情道:“我听不懂。”
先生:“顾容……”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沈顾容抬手指着沈夕雾,这个时候,他的手却诡异的稳如磐石,“夕雾,不是在那吗?”
先生怜悯地看着他。
沈顾容歪歪头,呆滞道:“她就离我一步。”
只要再往前一步,他就能接她妹妹回家。
他说着,仿佛看不见先生在那块石头上,抬步就要往这边跨。
脚刚踩到那石头的边,他就被先生抱在了怀里。
这一抱,仿佛将沈顾容身上不存在的傀儡线悉数斩断,他彻底崩溃,发了疯似的想要扑向沈夕雾。
“夕雾!”
“放开我!她是我妹妹,我马上就能碰到她了!”
“夕雾——”
他撕心裂肺地叫着,挽发的发带早已被水冲走,此时墨发胡乱披散,看着仿佛是个疯子。
被先生困住的夕雾和他相比起来,也不知谁更像厉鬼。
先生死死拦住他,不让他发疯,但沈顾容理智的最后一根弦断在了沈夕雾身上,之前被他强压下去的恐惧悲伤潮水般泛了出来。
他的心在痛,头在痛,浑身上下仿佛被针细细密密扎着似的疼。
沈顾容锦衣玉食这么多年,从来没这么痛过。
最后,先生抬手朝着沈夕雾一动,本来还在狰狞挣扎的沈夕雾像是被瞬间断绝了呼吸,浑身一缠,软软瘫倒在那块小小的石头上。
这是最好的解脱。
沈顾容的声音在沈夕雾倒下时戛然而止。
他茫然地瞪大眼睛,拼命往前伸的手陡然垂了下来。
沈顾容浑身瘫软,仿佛被抽取了所有的力道,软软倒在先生怀里。
先生将他抱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踩着石头离开。
沈顾容呆了许久,突然用尽全身的力气,扑上前抱住先生的脖颈,用尽全力死死咬在先生的肩膀上。
一口便出了血,将那袭青衫瞬间染红一片。
先生面不改色抱着他继续往前走,似乎那点疼痛根本不算什么。
他抱着沈顾容踏过遍地横尸,满城火光。
那十三只疫鬼已经察觉不到回溏城任何活人的气息,此时正在尸海中自相残杀。
沈顾容一边流泪,一边木然地咬着先生的肩膀,力道之大连他的唇角都渗出了些许血痕。
先生将他抱到了自己的芥子中,那屋舍坐落在山清水秀之地,四周都是烟雾缭绕,小院的匾上隐约可见三个字。
泛绛居。
先生将沈顾容放在软椅中,轻轻抚着他乱糟糟的发,道:“顾容,我只能救你一人。”
沈顾容满身满脸都是血,他木然地看着先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他看着看着,突然一笑。
“救我一人?”
沈顾容张大眼睛,眸光呆滞,整个人仿佛魔怔了似的,声音却前所未有地软——像是在平日里不想抄书,语调向着先生撒娇时那样。
“可是我没想活着啊。”
第117章 绝世好刀
先生:“顾容……”
沈顾容呆滞地看着他,似乎无法理解。
他像是平日里在询问不懂的难题时, 轻声细语地问。
“为什么要救下一人呢?”
“为什么非得是我活着?”
“你的目的是什么?”
沈顾容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 对世间一切的天真妄想悉数消散。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
他自认不是什么极好的人,活了这么多年, 插科打诨一事无成, 回溏城有这么多比他好的人,他的兄长, 他的妹妹,以及私塾中更优秀的少年, 为什么偏偏活着的是他。
先生盯着沈顾容无神如死灰般的眸子看了许久,抬手想要抚摸他的手, 却被沈顾容微微一偏头,躲了过去。
“别碰我。”沈顾容冷冷地说。
先生只好将手收了回来,他轻轻叹息, 道:“我的确是有目的。”
沈顾容没说话, 木然看着他。
他在短短几个时辰内经历的事情太多,多到他的脸已经做不出其他神情了。
好像什么表情都是错。
“现在整个回溏城被阵法笼罩,除非十三只疫鬼将活人屠戮殆尽,只剩最后一只疫鬼存活,阵法才可解。”先生道, “而我是守护神器之人, 无法和三界结下因果,否则必受天罚。”
“嗯。”沈顾容满脸麻木,“所以仙人是打算让那十三只疫鬼自相残杀后, 让我成为新的疫鬼,独自活着,是吗?”
听到这句全是疏离的“仙人”,先生羽睫微微一颤,仿佛是有些难过。
他犹豫了一下,才轻声道:“不,独自存活的疫鬼会以杀入道,飞升成圣……”
先生说着,手中的竹篪突然发出一道光芒,他屈指一弹,竹篪转瞬从中间裂开,呼的一声响,竹篪之身原地展开一卷长长的竹简,漂浮在先生面前,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那竹简似乎在和水鬼的争斗中缺了一角,先生瞥了一眼,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京世录之言……”先生低声道,“你是回溏城唯一一个存活……”
他沉默了一下,才在沈顾容心若死灰的注视下,轻声说完最后半句话:“且未受疫毒侵蚀之人。”
沈顾容听不懂,可有可无地“哦”了一声,将视线平静地移到窗棂外。
泛绛居的院中种满了盛放的夕雾花,沈顾容木然看着,脸上已全是泪痕。
此时的沈顾容仿佛被人抽去了三魂六魄,哪怕知晓先生所说的什么唯一存活之人,也没什么庆幸或欢喜,他现在连恐惧悲伤都没有。
他盯着那满院的夕雾花许久,才轻声喃喃道:“我没想活着,仙人所说的京世录,许是写错了吧。”
早些去黄泉路,指不定还能追上他的家人。
三界众人为之趋之若鹜的神器京世录,沈顾容却直接断言“写错了”,但凡换一个人在这里,肯定会嗤笑他的无知,嘲讽他的天真。
见沈顾容愿意和他说话,先生神色柔和,轻声道:“京世录不会出错。”
沈顾容看也不看那漂浮半空的京世录,仿佛在闲聊似的,木然道:“那我现在直接自戕在此,是不是就说明它错了?”
先生被噎了一下。
“你不能死。”先生沉吟片刻,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将十三只疫鬼放进回溏城的吗?难道不想为父母亲人报仇雪恨?”
沈顾容本来面无表情,听到这句话竟然直接笑了出来。
“先生。”沈顾容唇角虽然勾着,但死灰的眸子却一分笑意都没有,他漠然道,“我记得上个月的早课上您曾说过,仇恨是一场无休无止的轮回,要我们心怀善意,莫轻易对人产生怨怼之心。”
先生一愣。
沈顾容直勾勾看着他:“而现在,您却强要我生出怨恨,陷入轮回吗?”
先生抿唇,难得被沈顾容说得语塞了,他低声说:“我只是想要你活着。”
“活着?”
沈顾容扶着桌子缓缓起身,他双腿发软,走了半步险些踉跄着摔倒,但还是强行撑起身子走向先生面前,他盯着先生温润的眸子,哑声道:“是先生想要我活着,还是京世录想要我活着?”
先生被问住了。
沈顾容抬起手按在先生的心口,讷讷道:“若是先生想要我活着,那我就活着;若是您因为京世录之言才对我另眼相待的话……”
他漂亮的眼睛缓缓落下两行清泪,又哭又笑地喃声说:“那您就不要管我了,好吗?”
先生抬头,悲伤地看着他。
“不要管我了。”沈顾容哽咽道,“别再给我任何空妄的希望,先生,我抓不住了。”
先生沉默和他对视许久,才轻轻一抬手,宽袖猎猎将京世录化为竹篪的模样,将它塞到了沈顾容的掌心。
沈顾容茫然看着他。
“并非京世录。”先生抬手轻轻抚着他的脸庞,柔声道,“我想让你活下去。”
沈顾容呆呆地看着他,突然就哭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哭出声,大颗大颗的泪水往下滚落,他死死抓着先生的袖子,呜咽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方才说了浑话,先生……”
先生揉了揉他的头,道:“你是个好孩子。”
沈顾容哭得说不出话来。
先生无声叹了一口气,将他脸上的泪水擦掉,轻声道:“我要去将外面的疫鬼清掉,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好吗?”
听到这话,沈顾容满脸恐慌地抓着他的袖子:“您……您会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马上就回来吗?可以不去吗?”
先生温柔笑了笑,道:“我会回来的。”
他撒了谎。
这是牧奉雪第一次说谎。
京世录上言,回溏城确实有一人存活,可那人却是将十三只疫鬼屠杀吞噬,以杀入道后飞升的沈顾容。
还有那句。
「我会回来的。」
沈顾容目送着先生离开,一个人蹲在泛绛居中等了很久很久,久到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先生依然没有回来。
沈顾容越来越恐慌,他甚至连那面目狰狞的疫鬼都不怕了,挣扎着跑出了泛绛居。
整个回溏城一片火海,烈烈燃烧,沈顾容浑身发软地走在辟火的河边,浑浑噩噩地去寻先生。
他沿着回溏城中的河走了不知多久,也不知转了多少圈,却依然没有寻到那个一身青衣的先生。
那十三只肆虐的疫鬼也已不见了踪迹,或许是被先生清掉了。
沈顾容茫然地握着竹篪走着,天边乌云密布,轰隆一声巨响,一道天雷瞬间从半空劈下,猝不及防地劈在了不远处的石桥之上。
半空恍惚中似乎是有琉璃裂开的声音。
仿佛是天道在震慑,催促。
沈顾容神使鬼差地朝着那落雷的地方跑去。
石桥被劈成了一堆堆石屑四散,在倒塌了半边的桥底阴影处,沈顾容终于看见了一身是血的先生。
沈顾容的眼睛仿佛又恢复了光亮,不管不顾地跑了过去。
“先生!”
先生背靠着桥下的石壁坐着,他浑身是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疫鬼的,青衣上全是血污,白色的发带松散地披在后背,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
他眸子微微失神地看着不远处初升的太阳,似乎是在发呆。
听到沈顾容的声音,他微微一怔,愕然抬头看去。
沈顾容已经连扑带跑地冲了过来,看到先生这番模样,他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
“先生?”
先生柔声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泛绛居等着我?”
沈顾容捧着他的手,满脸惊恐:“先生,先生,血……”
先生笑道:“不是我的。”
那十三只疫鬼最后自相残杀,相互吞噬,最后夺去了数千条人命的疫鬼,只差吞噬阵法中的最后一个活人便能飞升成圣,可它找寻了许久都死活寻不到活人的气息,暴躁地在回溏城中肆意吞噬尸身。
先生最终一剑了结了他,而那疫鬼在临咽气前,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咧嘴一笑,吞噬了无数人魂魄的大凶之物在最后一息,拼尽全力将整个灵体自爆。
先生猝不及防被震伤了灵脉,身上的血都是那疫鬼的。
但伤势并不致命,他缓了缓才耽误了回去的时间。
沈顾容跪在先生面前,不知是后怕还是欣喜地掉着眼泪。
天雷轰鸣,一道又一道地朝着先生所在之处劈下。
沈顾容哽咽道:“那天雷是什么?”
先生笑了笑,道:“是天罚。”
沈顾容一愣,回想起先生之前说的,他一旦牵涉凡人因果,便会招来雷罚。
看到沈顾容的脸瞬间白了,先生柔声道:“不怕,天雷能为我们将阵法破开。”
「养疫鬼」的阵法一旦成型哪怕是大乘期也无法破解,而天道降下的天道却能劈开三界所有东西。
沈顾容并不懂,但并不妨碍他觉得先生厉害,他带着最后一丝期翼,问:“我们……都会活着吗?”
先生并没有回答这句话,他温柔笑着,抬起手想要去触摸沈顾容的脸,但在抬手的那一刹那,视线落在了自己一片发红的手背上。
先生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