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个哈欠,含糊道:“我想也是,画舫也只有上面能藏人了。”
牧谪“嗯”了一声,将衣带系紧,正要去拿一旁的外袍,就听到沈顾容说:“闲云城应该快到了吧。”
“是。”
沈顾容道:“那今日穿身黑衣吧。”
牧谪一怔,他还从未见过沈顾容穿过这般深沉的颜色。
沈顾容揉了揉眉心,道:“沾了血,不容易看出来。”
牧谪:“……”
您……到底把六师伯当成什么品种的妖魔鬼怪?
一个时辰后,灵舫从闲云城的护城河进入灵舫阁。
闲云城正赶上雨季,天色阴沉,噼里啪啦下着凉雨。
牧谪将灵舫归还后,带着沈顾容他们走上闲云城的街。
闲云城一年四季约摸有大半都在阴雨连绵,城池也不像扶献城那般鳞次栉比,因常年多雨,各家各户出檐极深,粉墙黛瓦,无数细小的河流蔓延在城池中,青石小路和拱桥交错,宛如一幅水墨画似的。
雨落时,烟雨氤氲,恍惚置身仙境。
沈顾容披着厚厚大氅,牧谪为他撑伞,虞星河还是头一回来闲云城,好奇地左看右看。
牧谪喊他:“虞星河,别乱跑,当心跑丢了。”
虞星河蹲在一条潺潺流过的河水边洗了洗手,和雪满妆一起跑了过去,他也不撑伞,发上衣上全是雾蒙蒙的水珠。
“小师兄。”虞星河问,“我们来闲云城到底是做什么的?”
牧谪无语地看着他:“你不知道就跟来了?”
“能和师尊出来玩嘛。”虞星河道,“而且还能顺便归家一趟。”
牧谪瞥他一眼,避重就轻道:“师尊的冰绡被天雷劈毁了,我们去寻六师伯做新的。”
虞星河“哦”了一声,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但他很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哪怕心有疑惑还是一笑,说:“好。”
闲云城还是有些冷,沈顾容裹了裹大氅,道:“还没到吗?”
牧谪道:“再走两条街便到了。”
沈顾容面无表情,心想:哦,我离死还有两条街。
牧谪不知他在想什么,但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也约摸能从沈顾容那副不露端倪的清冷脸上瞧出来一部分真实情感。
他仔细看了看,得出一个结论。
——他师尊在害怕。
害怕林束和。
牧谪沉默了一下,才轻声道:“师尊,六师伯体弱多病,有时连刀都拿不起来,您不必太过……担心。”
他原本想说“不必怕”的,但又顾忌到沈威猛敏感脆弱的自尊心,便改了口。
沈顾容不担心,他只是恐惧加心虚。
他尽量保持镇定,淡淡道:“你知道一把九息剑多少灵石吗?”
牧谪倒是不知道这个,他擅长精打细算,将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尝试着说了一个他所认为的天价:“一千灵石?”
沈顾容摇头,比了个三。
牧谪诧异道:“三千?!”
沈顾容:“你再加一位。”
牧谪:“……”
三万。
牧谪终于知道他师尊为什么这么怕了,敢情是怕债主讨债心虚的。
他安慰道:“师尊和六师伯同门情深,必定不会只为这三万灵石离心的。”
沈顾容面无表情:“你记得你有几个师兄吗?”
牧谪:“七个。”
沈顾容没说话。
牧谪说完后也沉默了,雨噼里啪啦搭在竹骨伞上,仿佛死亡的屠刀微微蹭过,转瞬就能落下来。
八个……
三万灵石。
牧谪记忆中的林束和,身形孱弱,脸色上全是病态的苍白,连说话都大不了声,牧谪见五次他有三次躺在榻上起不了身,剩余两次还是坐在木轮椅上被人推着出来的。
林束和医人不自医,牧谪每见一次都担心他明日就会身死道消,可他也不知哪来的机缘,竟然活了这么久。
这种病美人,应当不会……拿刀杀人的吧?
牧谪浑身一哆嗦,回想起林束和在三界的英勇事迹。
他杀人,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病得越狠,拿刀越稳。
虞星河疯跑了一圈又回来跟上他们,好奇地说:“什么灵石呀?”
牧谪没理他,沈顾容有些惋惜地看着虞星河,牧谪扫了一眼,竟然从他不动如山的脸上看出来了“小徒儿啊,你的剑恐怕是没着落了”的意思。
牧谪:“……”
穿过两条烟雨蒙蒙的街道,很快,一条仿佛隐藏在黑暗中的巷子映入眼帘。
一阵阴风传来,卷起角落里未被雨打湿的黄纸。
一抬头,墙上悬挂着一块破旧的木板,上面用朱砂写着一行字——十三子街。
虞星河看了看那条深街,莫名有些害怕:“这条街,名字怎么这么奇怪?”
牧谪道:“闲云城的街巷按照数字和时辰来分,十三、子时,皆为大凶大煞。”
他没多做解释,带着一无所知的沈顾容往前走。
虞星河害怕地跟在后面,想要去扯师尊的手,被牧谪瞪了一眼,只好抱住小凤凰取暖寻找一丝丝安全感。
越往里走,天色也就越阴沉,虞星河壮着胆子往左右看了看,发现道路两旁的铺子竟然全是棺材铺。
虞星河:“……”
道路两边挂着纸糊的灯笼,脚底下也全是打湿的黄纸,阴风阵阵,把虞星河吹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不敢大叫,只能紧紧跟着牧谪。
又走了几步,虞星河实在是受不了了,抖着嗓子小声道:“小师兄,我们……不是要给师尊看眼睛吗?”
牧谪:“嗯。”
虞星河:“那为什么……要来棺材街啊?”
牧谪还没说话,虞星河不知脑子是怎么想的,突然“哇”的一声,焦急地说:“不要啊,我觉得师尊还能再救一救!小师兄你别急着买棺材啊!”
牧谪:“……”
沈顾容:“……”
这个蠢货!
就在这时,不远处唯一一所亮着灯笼的铺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的轻斥:“蠢货。”
三人一同看去。
在那阴森的巷尾,暖色的灯缓缓铺洒而下,将铺子前破旧的牌匾照亮半边,隐约能瞧见“临关医馆”几个字。
第64章 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林束和的医馆在一条鬼气森森的棺材街巷尾, 店面破旧,鬼气沉沉,同周围的棺材铺融为一体,让人完全猜不到这里竟然是能救死扶伤的医馆。
临关医馆,应该叫临棺医馆才对。
沈顾容面色不改, 任谁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但只有知晓他本性的牧谪看了出来, 他师尊现在已经慌得恨不得转身逃跑了。
沈顾容死死抓着牧谪的袖子,轻轻吸气,道:“六师……”
他还没说完, 就听到里面的人轻轻开口道:“我从不替人换骨, 送客。”
沈顾容:“……”
原来方才那句“蠢货”并不是骂他的。
沈顾容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
牧谪扶着他上前,一阵微风传来,将医馆旁的两个灯笼吹得转动半圈,露出一临一关。
那破旧的雕花木门被人轻轻推开,从中走出一个红衣的女子。
那女子螓首蛾眉, 容貌倾城, 剪瞳微抬, 虞星河看得直接呆住了。
女子朝着医馆中盈盈福身, 莞尔一笑,竟让这鬼气森森的棺材铺宛如繁花盛开似的。
她柔声说:“妾还会再来的。”
林束和的声音古井无波:“你再来多少次,我都不会为你医治。”
女子并未觉得气馁, 笑着转身便要离开,但是当视线落在一旁的沈顾容身上时,那双瞳孔骤然一缩。
牧谪看到她的脸色, 警惕地握紧九息剑的剑柄。
他并不像虞星河那般肤浅,一门心思都放在女子那张妖魅的容颜上,反而从她身上察觉到了一股异常违和的气息。
十分危险。
女子失态一瞬,便飞快回神,她风情万种地笑了笑,再次福了福身,转身离开。
当她从沈顾容身边路过时,一股胭脂香微微飘过,呛得沈顾容猝不及防偏头打了个喷嚏。
直到那女子离开后,虞星河才如梦初醒,他满脸通红地“啊”了一声,捧着脸激动地说:“她她她!”
牧谪蹙眉:“你认识她?”
“谁人不识啊?!”虞星河回头看着女子消失的方向,心脏砰砰跳,“她是风露城美人榜上的三界第一美人桑罗敷啊!”
牧谪:“桑罗敷?”
沈顾容皱眉:“第一美人?”
沈顾容不开心,若是他现在眼睛能看得见,倒想要瞧瞧三界第一美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牧谪耳尖地听到他师尊用气音“哼”了一声。
牧谪:“……”
这时,临关医馆里再次传来林束和倦怠的声音:“在外面淋雨好玩吗?”
沈顾容立刻不敢哼了。
牧谪在门口恭敬道:“六师伯。”
林束和道:“嗯,进来吧。”
牧谪称了声是,偏头低声对虞星河说:“六师伯喜静,你不要叽叽喳喳的,当心小命不保。”
还沉浸在桑罗敷美貌中的虞星河立刻捂住了嘴,拼命摇头,表示自己从现在起一个字不吭了。
牧谪这才上前,将木门推开,扶着脚步十分沉重的沈顾容走了进去。
刚走进医馆,一阵浓烈的药香扑面而来,沈顾容还没想好如何和债主打招呼,就听到耳畔一阵微弱的声响猛地朝他扑来。
下一瞬,牧谪抬手挥出一道灵力挡在沈顾容面前,将袭来的几根银针隔绝在外。
牧谪将银针用灵力托着,重新飞了回去,稳稳落在不远处的林束和面前。
他恭敬道:“六师伯,您的银针掉了。”
偌大个临关医馆中全是药柜,正当中的墙上悬挂了一幅牌匾,往往别的医馆都是“妙手回春”“悬壶济世”之类的,林束和可倒好,挂了幅“以和为贵”——瞧着字迹,还是沈奉雪的。
牌匾往下,坐着一个人。
林束和一袭单薄白衣坐在木椅中,他微微垂着眼,羽睫落下的阴影遮住眼底的一枚血红泪痣,满脸病色却依旧遮不住一身风华绝艳。
他手中拢着一个夕雾花纹的小手炉,一旁也有火灵石烧出来的火盆,将整个医馆熏得一片温热。
银针落到他面前,他一笑,眼尾轻轻勾起,抬起消瘦露骨的五指将银针捏住,随手在指间把玩。
沈顾容微微颔首:“六师兄。”
虞星河也连忙跟着行礼,明明面前的人哪怕是个凡人轻轻推一把就能推到,但虞星河竟然不敢在他面前有丝毫放肆。
林束和微微抬头,冲着沈顾容笑了一下,好像方才拿银针要沈顾容狗命的不是他一样。
他声音轻柔,约摸是病得太久,气息不足,一句话都说得有些断断续续的。
“十一,许久不见。”
沈顾容还以为林束和见到他就要喊打喊杀,或者破口大骂,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心平气和。
不过这种平静却没给沈顾容多少安慰,反而更加平添了几分担忧,总觉得林束和在蓄力,想要给他致命一击。
他淡淡道:“师兄,许久不见。”
林束和笑着朝他招手:“来我这儿,让师兄看看你。”
牧谪正要扶他过去,就听到林束和淡淡道:“他是瞎了,但腿没断——自己过来。”
沈顾容:“……”
沈顾容只好推开牧谪的手,顺着声音缓慢走过去。
好在临关医馆十分宽敞,路上也没什么阻碍,沈顾容一路平稳地走了过去。
他刚停下,就感觉林束和抬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牵引着他坐在一旁的软椅上。
一旁应该是临着火盆,温暖得沈顾容将大氅脱下。
林束和依然握着他的手腕,冰凉的手指仿佛冰块似的,冻得沈顾容一个激灵。
牧谪尝试着道:“师伯,师尊奔波半日,灵脉被封……”
他刚想说让沈顾容休息休息,林束和就偏头看了他一眼,道:“我和你师尊多年未见,在此叙叙旧,你们随便寻个房间住下吧。”
牧谪皱眉,见沈顾容一点头,他才颔首称是,带着虞星河去了医馆后院。
只是离开时,他将九息剑悄无声息地放在一旁的桌案上,避免林束和对沈顾容出手时他能及时操控九息剑阻止。
林束和的手指轻轻摸着沈顾容的脉,时不时敲两下,偏头看着沈顾容,轻声说:“你倒是收了个好徒儿。”
沈顾容见到林束和之前确实是紧张心虚的,但现在自己的脉门被林束和擒在手中,他竟然意外得不害怕了。
沈奉雪的潜意识告诉他,林束和不会杀他。
沈顾容放松身体,撑着下颌,像是在炫耀孩子似的,淡淡道:“牧谪确实是个好孩子。”
林束和笑着道:“我听三师兄说,你都愿意为了那孩子挡天雷,因此还受了天道雷罚。”
“确有此事。”
林束和摸了摸苍白的唇,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
沈顾容觉得林束和心情意外得很好,便试探着开口道:“六师兄,前些日子剑阁的那个记账单,你收到了吗?”
林束和眸子弯弯,柔声一笑:“收到了。”
沈顾容被他笑得有些胆战心惊:“那你……”
寻常人早就炸了,可他六师兄好像……和旁人不太一样?
还是说他师兄已经富可敌国到了几十万灵石都不屑一顾的地步了?
林束和依然是温温柔柔的模样,声音像是在对着情人说情话似的:“我在这几日已经想了无数种弄死你的法子,好在你来了,我倒是能一一试验。”
沈顾容:“……”
师兄息怒师兄饶命!
林束和为他探好脉,冰凉的指腹轻轻抚着沈顾容的手腕,末了还抬手摸了摸沈顾容的脸,他叹息地说:“可惜了。”
沈顾容被他摸得浑身发麻。
可惜什么?什么可惜?可什么惜?
林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