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落下,怕会淋到水只敢远远看着。
牧谪好不容易将那四百五十遍“以和为贵”抄好,正要去找师尊外面就下起了一阵一阵的暴雨。
他看了看晴空万里,疑惑地撑着伞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虞星河正在抓耳挠腮地抄“以和为贵”,在窗边扫过牧谪跑出去,忙喊:“小师兄,你抄好了吗?”
牧谪脚步一顿,回头看他,矜持地点头:“抄好了。”
虞星河“啊!”了一声,立刻抓了抓头发,焦急得不行:“我也要快些抄!”
牧谪没管他那始终如一的好胜心,撑着伞出去了。
莲花湖中依然在激战,时不时溅起巨大的水花落在泛绛居,也不知道朝九霄是不是故意的。
牧谪没敢靠近莲花湖,扫见一旁大开的泛绛居正院的门,犹豫着往里面看了一眼。
只是一看,他就呆在原地。
泛绛居正院里种满了如雾似的夕雾花,此时被水浇得东倒西歪惨不忍睹,而沈顾容已经恢复了原身,正呆呆地坐在长廊的木阶上,冰绡落在前襟上,双眸呆滞地盯着虚空。
他浑身湿漉漉的,几缕白发被水打湿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就连唇都泛着点病态的白。
又是一股水流从天而降,直直从沈顾容头顶浇了下来。
而他却仿佛没有看到,连躲都不躲,任由水把他浇个头顶,那用水珠凝成的白衫已经被打湿,紧紧地贴在身体上,隐约露出如玉似的躯体。
牧谪:“……”
牧谪忙跑了过去,将伞撑到了沈顾容头顶:“师尊!”
沈顾容眼神涣散,根本聚不了焦。
牧谪抬手晃了晃他的手臂:“师尊,师尊?”
沈顾容被他晃了半天才勉强回过神来,他喃喃道:“阿谪?”
牧谪一怔。
沈顾容摸索着抬手抱住他,小声说:“师尊护你。”
牧谪浑身一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沈顾容说完这些话后,又开始神游太虚。
牧谪呆愣了半天,才意识到他师尊现在八成是又出了什么问题,只好将那纷乱的情绪放在一边。
他撑着伞将沈顾容半抱半拖地哄到了房间里,随手把伞扔在一边。
沈顾容摇摇晃晃地跌进椅子里,膝盖屈起,脚踩着椅子上,保持着抱着膝盖的姿势整个人蜷缩在狭窄的椅子中。
牧谪力气不大,这番折腾已经开始喘粗气了,他看到沈顾容这番狼狈的模样,拿了干巾将沈顾容脸上的水痕轻轻擦掉。
他刚擦完,眼睁睁地看着沈顾容如琉璃似的眼珠缓缓流出两道水痕。
牧谪又愣住了。
沈顾容安安静静地落泪,精致得仿佛是琳琅阁精心制造能卖出天价的傀儡。
神使鬼差的,牧谪抬起手轻轻地将沈顾容脸上的水痕擦掉。
“师尊?”
沈顾容轻轻阖上眼睛,不知有没有听见。
沈顾容这副神游空茫的模样一直持续了整整两日,直到第三日的时候才终于清醒了过来。
而他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找楼不归算账。
沈顾容穿了身素洗砚送他的红色长袍,面容阴沉地出了泛绛居,打算杀去白商山。
但是刚走两步,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走不到白商山,因为他不认路。
沈顾容:“……”
沈顾容只好又退了回去,觉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下次再说、他还是个孩子。
他刚回泛绛居,温流冰就捧着一沓纸快步而来。
“师尊。”他行礼,道,“前几日你让我抄写的‘以和为贵’,徒儿已经抄好了。”
沈顾容把这档子事都忘得差不多了,凉飕飕看他一眼:“我记得都是五日前的事儿了吧。”
温流冰点头。
沈顾容也只是随口一说,抬手示意他把抄好的书递过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罚人抄书,打算亲自检查检查。
温流冰恭敬地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沈顾容接过,随手翻了几下,突然沉默了。
几十页的纸上,写满了“以和为贵”,最上面一半的字体虽稚嫩但极有水准,是沈顾容之前在牧谪房里瞧见过的字迹;
而最下面的一半纸上,“以和为贵”写的歪歪扭扭,大概是因为焦急写到最后那字都几乎飞起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写的是“魑魅魍魉”。
沈顾容将指腹轻轻按在那沓纸上,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默念“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尽量保持冷静地问:“徒儿,这些字为何字迹不一样?”
温流冰说:“师尊,徒儿要去练剑了。”
沈顾容:“……”
温流冰根本连谎都不会撒,见状不妙转身就走。
沈顾容沉声道:“站住!”
温流冰脚步一顿,突然也厉声道:“站住!”
一旁不远处正结伴下早课回来的牧谪和虞星河被喊得脚步一顿,疑惑地看了过来。
沈顾容双手环臂,冷冷看着温流冰怎么圆谎。
温流冰对着两人不满道:“师尊在此,你们见到为何不来行礼,你们的规矩被狗吃了?”
牧谪、虞星河:“……”
不是你说没别的事,不要来叨扰师尊吗?
沈顾容终于没忍住,声音森然,一字一顿地说:“温、三、水。”
温三水背后一凉。
第38章 鹤归华表十年后。
泛绛居院中, 那些被毁坏的夕雾花已经被温流冰悉数除去,重新洒了种子等待发芽。
沈顾容坐在石凳上,手中捏着竹篪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掌心。
对面的温流冰腰背挺直,握着笔眉头紧皱地在石桌上奋笔疾书,而一旁, 牧谪和虞星河乖巧地坐着, 面前放了昨日素洗砚送来的灵果,时不时捏一个小心翼翼地吃着。
沈顾容斜了他一眼,凉凉道:“多少遍了?”
温流冰还没说话, 虞星河就高举小手, 替师兄分忧:“回师尊,五十七遍啦。”
温流冰皱眉:“胡说,你少数了一百遍。”
沈顾容看他:“又说谎?手伸出来。”
温流冰不情不愿地伸出去手,沈顾容拿着竹篪重重一敲。
啪的一声脆响,旁边两个小团子都被吓得一抖。
剑修皮糙肉厚, 温流冰被打一下也不痛不痒的, 看他模样倒想再多挨两下也不愿意抄那劳什子的字。
温流冰想什么就做什么, 正色对着师尊说:“师尊, 你让我去戒律堂挨鞭子吧,我实在不想再抄书。”
沈顾容:“……”
没见过这么上赶着挨打的。
沈顾容抬手敲了敲他的肩膀,道:“腰背挺直, 继续抄——你练剑也是这般没有毅力吗?”
温流冰肃然道:“我每日可挥剑上万次,绝不喊累。”
沈顾容骂他:“那你连两千遍书都抄不好?!在师弟面前不觉得丢人吗?”
温流冰大骇:“师尊,不是九百遍吗?”
“你压榨师弟帮你抄, 翻倍了。”
三水如丧考妣。
虞星河和牧谪在一旁嗦果子,看大师兄挥汗如雨地抄书,莫名有些暗爽。
沈顾容见温流冰又开始抄书了,才将视线放在牧谪虞星河身上,声音立刻就软了下来。
“今日早课学了什么,有什么难懂的吗?”
虞星河忙举小手,他一直都是个只要有机会同师尊讲话定不放过,就算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
今日早课是楼不归的草药课,虞星河道:“楼师叔今日教我们什么‘离魂’的配方,说是大乘期的大能也能轻而易举的魂魄分离。师尊啊,魂魄若是同躯体分离了,会有什么后果呀?”
沈顾容脸一僵,面无表情地心想:「后果就是痴傻两天。」
牧谪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眸中的笑意。
沈顾容没有回答这个,而是微微挑眉:“你楼师伯又教你们毒药了?”
虞星河眨了眨眼睛:“是呀。”
沈顾容道:“下回他的课,你们不要上了。”
虞星河一愣,怯怯地说:“可是不上早课的话,掌教会骂的。”
沈顾容想了想:“我去同他说。”
虞星河忙点点头。
两人正说着,温流冰又开始心浮气躁不安分了。
说来也怪,温流冰有每日挥剑万次的耐心和毅力,却对简简单单的抄书没有丝毫耐性,每抄几遍,那字都要飞起来了,“和”被他写的硬生生像是“杀”。
沈顾容看到他几乎坐不住的架势,将竹篪持起,道:“既然你静不下心来,那师尊就为你吹奏一曲,安定一下心神吧。”
牧谪:“……”
牧谪二话不说就要从石凳上跳下来要告辞,但他师尊并没有给他机会,三水和虞星河全都满脸期待。
牧谪惨不忍睹地闭上了眼睛,恨不得把耳朵也闭上。
沈顾容尝试着将竹篪放在唇边。
片刻后,温流冰满脸呆滞,满脸写着“我谁我哪我在做什么”。
虞星河是个彻彻底底的小傻子,应该和他师尊一样完全不通音律,连竹篪名字都记不住,还在那欣喜地拍掌:“师尊竹……竹笛恍如天籁。”
牧谪:“……”
三水:“……”
沈顾容之前也有暗中练习,自己觉得约摸能拿出手了才当众献丑,见到虞星河如此捧场,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过他羞赧也只有一瞬,很快,沈顾容信心大增。
「我果真有天赋。等会就去找师兄吧。」沈顾容美滋滋地想,「让他把十师兄的毒药课替下来,换成我的音律课。」
牧谪:“……”
牧谪瞳孔剧震。
温流冰在沈顾容的魔音摧残下笔走如飞,原本一日才能抄完的两千遍他缩到半日便成功完成。
沈顾容在一旁都睡了一觉,扫见那龙飞凤舞的字,勉强算他及格了。
温流冰落荒而逃,这辈子都不想再碰笔了。
只是他还没跑远,就听到他师尊道:“从今日起,三水还是每日去上早课吧。”
温流冰骇然回头。
沈顾容嫌弃地看着他的字:“你这字也太丑了,你师弟都比你写得好——三水,你听见了吗?”
温流冰听不见,拔腿就跑。
灵果已经吃完了,牧谪正安静地收拾桌子。
虞星河还以为师尊在夸他,眼巴巴地看着沈顾容。
沈顾容看到他的视线,抬手抚了抚虞星河的小脑袋:“星河勤学多练,相信很快也能练一手好字。”
虞星河一愣,这才意识到师尊不是在夸他,他委屈地瘪瘪嘴,点了点头:“是。”
牧谪站在一旁,宠辱不惊,好像沈顾容的批评和赞赏他都不在意,只是在别人发现不了的角落里,他的手垂在袖子里死死握着,骨节都有些泛白。
沈顾容看了看天色,道:“很晚了,都先回去吧。”
虞星河点头,有些失落地回去了。
牧谪将果核收拾好,也弯腰行礼,正要离开时,沈顾容突然叫住他。
“牧谪。”
牧谪停下步子,回头看他。
沈顾容问出了今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日后,你还想再修炼吗?”
牧谪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僵在原地,脸上闪现一抹迷茫。
自从他入了离人峰后,人生从来都是旁人安排的,他哪怕有异议也打不出半圈水花,这还是这一年多以来,沈顾容第一次问他自己的意愿。
牧谪喃喃道:“若我不想呢。”
沈顾容道:“你若不想,那便安稳在离人峰待到成年,到时我送你去凡世。”
牧谪至始至终想要的,就是离开离人峰,作为一个凡夫俗子安安稳稳过完一生。
沈奉雪救了他一命,给了他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他感激;而后沈奉雪不顾他的意愿强行让他入道修炼,遭受无数痛苦后,牧谪还不太成熟的心中充满怨愤。
但是短短几日下来,牧谪拼命想要回想起之前对师尊的怨恨,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了。
那些痛苦到骨髓的记忆好像在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当年他身处火海的场景。
周围全是濒死的炽热,绝望间,一身青衣的沈奉雪宛如谪仙从天而降,不顾一切冲入火海中将浑身脏污的他拥在怀里。
沈奉雪抱着他时,双臂都在微微发抖,牧谪起先以为他是见到孩童被烧心中不忍,后来才知道,他师尊只是怕火。
牧谪曾经无数次地想,既然他怕火,为什么又要冲进来救我?
只是这一个念想,让他在这一年多的痛苦挣扎中始终抱有一丝清明,让他不至于性子阴郁,欺师灭祖。
而现在,沈顾容温和地告诉他,他可以不用修炼,不用遭受痛苦,可以安安稳稳地去凡世过完凡人生老病死的一生,牧谪心中却高兴不起来了。
沈顾容见他呆住了,疑惑道:“牧谪?”
牧谪浑身一激灵,猛地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看着沈顾容。
沈顾容鼓励他:“无事,随心而行,无论你想不想留下,我都依你。”
牧谪犹豫了很久,才讷讷道:“我……不想离开离人峰。”
沈顾容眨了眨眼睛,好像对这个答案很诧异,但很快他就淡笑了一声,说:“好。”
牧谪盯着沈顾容难得的笑容,身体不受控制地上前几步,突然一把抱住了沈顾容纤瘦的腰身。
沈顾容一愣,接着笑了笑,抬手抚了抚牧谪柔软的发,心想:「孩子嘛,还是多撒撒娇才比较可爱。」
牧谪:“……”
牧谪脸一红,立刻撒开手往后退了半步,耳根都要红透了。
他一边羞赧一边又不可自制地想:怪不得他对虞星河这般好,原来师尊真的喜欢会撒娇的孩子。
沈顾容看到他脸红了,正要调笑他几句,余光扫到泛绛居外扶着门框一脸嫌弃的奚孤行,干咳一声,拍了拍牧谪的头:“回去吧。”
牧谪点头,行礼离开了。
沈顾容这才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五师弟说你扰民,让我来看看。”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