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夫人泪水婆娑:“雪生,快走——”
苏洪后背中了一箭,含着血怒吼道:“老三,带雪生走!走啊!!”
白衣箭袖的小少年在战火中无措地狂奔,目之所及都是尸体,他忽然被人一把攥住手腕:“少当家的!快跟我走!!”
“彭三叔!”苏雪生面色惨白,“我干爹干娘还在后面!!”
扯住苏雪生的是当初那个瘦汉子。八年过去,他鬓边添了许多白发,再不复机灵贼精的模样。
血泥涂满了他一张皮肤干瘪的脸,彭老三混浊的眼珠映在火光里,他沙哑地摇晃着雪生清瘦的肩膀,哽咽道:
“走吧,少当家的……您打小就不是寻常孩子,自从五年前山寨陷落,您跟着咱这帮土匪到处流浪逃难,是吃了苦了。大当家的其实早就有意送您去仙洲求个机缘,只是舍不下那点为人父的私心,是他嘱咐老彭我带您走的……”
血,火,映在少年眼里的除了血光就是火光,都是凄艳极了的颜色。
苏雪生记不清那夜具体的光景,只记得熟悉的人接连化作尸体倒下。最后倒下的是彭三叔,那个总讲粗俗笑话逗得大家伙哄笑的瘦子,最后紧紧把他搂在怀里,僵硬供起的背上插了十余只箭。
血还在流,火还在烧,人却已经死光了。苏雪生浑身冰冷地躺在尸体下的时候,只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死了。
可是没有,他灰暗的目光透过彭老三垂下的一只手,看到远处走来一个人影。
漫天的腥红色尽头,出现了一抹灰。
有个灰色道袍的怪人走到他身前,蹲下,把他从尸体底下拽出来,抚摸着他的头要他做什么救世仙。
雪生昂起脸,他麻木地问:“你是仙人?”
灰袍道人道:“可以算是。”
雪生又问:“做了仙人就能救人吗?”
灰袍道人道:“能。”
雪生指了指周围大片的尸体,咬着发抖的牙道:“你救一个我看看。”
少年声音不成调,眼泪先淌了下来。
“你把这些人……都救活了,我就跟你走,做你说的救世仙。”
尹尝辛面不改色道:“好啊。”
他把拂尘一甩。
——那一晚,齐洲某处无人的荒山升腾起明光,亮如白昼。
这光芒三日不熄,无人能靠近。
三日后,刚被官兵剿灭的九龙寨土匪百余人,在仙迹下起死回生。
唯独少了一个人。
九龙寨少当家,土匪头子苏洪捡来的义子苏雪生,自此不知所踪。传言都说他被仙人看中,带上仙界去了。
乃至凡俗界的皇帝都不敢再发兵剿灭九龙寨,磨蹭了两年,反倒下旨给苏洪夫妻封了个名位……这都是后话了。
……
数日后,天朗气晴,灰袍道人和白衣少年师徒两人,一前一后行在山间。
苏雪生已经不叫苏雪生了。他新认的师父给他换了名字,为的是叫他斩断尘缘,斩断凡俗界的牵恋。
“你要姓蔺,名负青。”
“今后,世上再无苏雪生,只余蔺负青。”
当时,蔺负青问他:“为什么要改成这个名字?”
尹尝辛微微动唇。
有那么一刻,小少年认定了仙人接下来会说出什么惊天寓意,比如“为仙者就应负青天、佑苍生”这种。
尹尝辛说道:“为师乐意。”
蔺负青:“……”
他这位师父,果然不是寻常人。
说的也都不是寻常话。
比如什么救世仙啦,什么命格啦,他就听得云里雾里的,完全搞不懂。
山路难走,蔺负青有些累了,又无聊得紧,忍不住梗着脖子朝前问道:“师父,救世仙究竟是什么?”
尹尝辛不回头,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蔺负青无奈地垂下眼睑,自个儿暗想着他的“以后”会是怎么样——
听说仙人长寿,或许,他也会活个几百岁吗?他将变得能够御剑飞天,想救什么人就救什么人吗?
救世仙,救世仙……
少年还太小,他并不懂。
这时候刚入初春,山里的小溪薄冰解冻,水声泠泠,岸边丛生着红海棠花,煞是美艳。
蔺负青忽然站住了。
少年侧耳听了听,眨眼对前面尹尝辛的背影说:“师父听不听得见有哭声?”
“早听见了。”尹尝辛漫不经心地指了指那不远处的小溪,“喏,看河里,鱼。”
蔺负青奔到小溪边,拨开一丛海棠的花叶,只见河边飘下来一条形态罕见的大鱼的死尸,鱼尸背上托着个在襁褓里哭泣的女婴。
河中沿途的小鱼都纷纷游过来,奋力顶托着大鱼的尸体,不叫女婴落到河水中去。五颜六色的鳞片在水底下闪动,又亮又美。
蔺负青讶然,他从未见过这等奇观,只道仙界果然和凡俗界不一样。
蔺负青回头唤尹尝辛道:“师父。”
尹尝辛:“在呢。”
蔺负青指着那女婴道:“您说我可以做救世仙的,可以护很多人的,是吗?”
尹尝辛:“是。”
蔺负青:“那我可以带她走吗?”
尹尝辛道:“师父不会养鱼,你要自己养。”
蔺负青跳进河里,冰水没膝。他趟着水走上前,弯腰把女婴抱起来,身前一片衣衫立刻也被浸得湿透。
女婴哭得更狠了,嫩嫩地挥着小手踢着脚丫。蔺负青摸了摸她皱巴巴的小脸,自惊变后第一次弯起眉眼,笑着说:“我自己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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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云主峰,常年覆雪的峰顶。
风过苍松,雪落簌簌。
时候已经入了冬了,前几日又下了一场鹅毛大雪,飘飘扬扬,把虚云四峰也幻化成了银装素裹的模样。
两位仙鹤化形的小童正各自拿着扫帚,不紧不慢地扫着屋前的积雪,扫出一条方便行走的小径出来。
屋子里,灰袍道人与白衣少年相对而坐。尹尝辛从袖口摸出一张红色纸折子递过去:“喏,你叫为师帮你算的,良辰吉日。”
“谢过师父。”蔺负青接过来,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字,眸光含笑发亮。
尹尝辛懒洋洋地问:“还有事儿吗?”
蔺负青道:“有的。”
蔺负青坐直了身子,眼底清明,认真地问:“师父知道……逆转时空的禁术吗?”
尹尝辛面色毫无波动:“为何想起来问这个?”
蔺负青笑道:“当年青儿被师父糊弄了,觉得成了仙人就能轻轻松松地起死回生,后来才晓得,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您当年施的那重生法术——”蔺负青顿了顿,目光灼然,“应当是某种时空禁术的简略变种。若是真正的禁术,大约将整个三界回溯上百来年,也是不成问题的吧。”
尹尝辛沉默许久,摇了摇头,一根食指竖在唇边:“天道曰:不可说。”
蔺负青从乾坤袋里摸出纸笔,恳切道:“那您写?”
尹尝辛怒目:“……”
蔺负青遗憾地收回来:“写也不行么。”
蔺负青确实有些遗憾。
都暗示到这个程度上,要说师父丝毫察觉不出自己意有所指,蔺负青是不相信的。
毕竟他并没有刻意遮掩自己重生后在细处改变的痕迹,当时连荀明思都能发现端倪,尹尝辛不可能毫无所觉。
但师父非但不主动问,还不准自己问——这就说明,要么尹尝辛不愿意插手,要么尹尝辛不能插手。
蔺负青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整理一下思绪,决定暂且把想不通的东西抛在脑后。他起身道:“那……青儿告退。”
尹尝辛忽然在他背后问:“出去转了这一圈,找到想走的路了吗?”
蔺负青没回头,低声道:“走得有些累了,转了一圈还是喜欢虚云。想先歇歇。”
尹尝辛道:“歇歇也好。去吧。”
蔺负青点了个头,出去了。
他跟两只小鹤打过招呼,拢着衣袖从长长的山路踩着雪走下去。
主峰峰顶,视野最是开阔。其余三座山峰尽数入眼。听鹤峰上隐隐传来悦耳至极的琴与琵琶的和鸣。
自他们从六华洲归来,已经过了月余。
虚云的亲传们又恢复了如以往一般无二的静好日子。
申屠临春随荀明思住在了听鹤峰,尹尝辛也不管。两位乐修隔三差五的斗音论韵,听鹤峰下的外门小弟子悄悄说三师兄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许多。
蔺负青驻足听了片刻琴声,摇头笑笑,继续走。
山路拐过几个弯,远远的,就看到那株极其高大显眼的老神木下,黑衣身影背靠树干,支起一条腿坐着,身旁摆的是一套红泥酒具。
方知渊正微垂着头,右手里提着酒壶,左手运着灼热灵气贴在壶下,用这样的方式慢悠悠的烫酒。
天冷,呼出的气息都凝成了一团团的浅浅白雾,模糊了冷峻的眉眼。
蔺负青远远看着,忽然就觉得一切都如当年,朦胧间不知今夕何夕。
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
蔺负青捏了捏藏在袖口里的小纸折子,眼神闪动,心跳得渐渐有些快了。
如何同知渊开这个口呢?
蔺负青又有点愁。
无论如何,直接开门见山求合籍是不行的。上次紫微阁前,他已经够直白的了,可惜方知渊的反应是……没反应。
一个多月过去,毫无反应。
他那句结道侣,说了和没说一个样。
蔺负青无奈地猜,方知渊可能觉得自己是在逗他玩儿。
可能在方仙首眼里,自己这种后宫三千的大淫魔跟谁说“你同我结道侣吧”,就和那些善于应酬的仙宗长老们乐呵呵地拍着别人的肩膀说“下回老哥我请你吃饭”……是一个性质。
蔺负青不敢妄动了。
其实没反应已经算是好的,他怕这回自己把“良辰吉日”塞到知渊手里,那人会严肃地给他来一句“双修可以,结道侣不行”。
“……”
蔺魔君想了想就脸色发青。他突然很害怕,他怕自己到时候会被气的一口血喷在方知渊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辽!卷二要从后宫真相&结道侣的甜美发糖开始!!
青儿小时候那么野又那么逍遥,其实因为他本性就是半个小土匪w
所以这其实是个方小祸星从土匪当家的压寨夫人一步步成为魔君君后的励志故事(?
.
注:关于凡俗界的洲名借鉴古代诸侯国,只是因为作者是起名废+凡俗界没什么重点戏份,并不意味着本文设定以历史东周为原型或者怎样,没有没有~0w0
第48章 岁寒霜妆连理枝
蔺负青心里慢慢儿琢磨着, 一路踩雪走过去,极其自然地在方知渊身边坐下了, 温声道:“等久了吗?”
“没。”方知渊斟了两小杯酒, 将酒盏递给蔺负青, 问他,“师父如何说?”
“师父说……不可说。”蔺负青饮一口暖酒, 摇晃着酒盏,“可我总觉得师父该是看出了什么。研究禁术不可能是朝夕之功, 他既然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就不可能对你我的异样视而不见。”
树枝桠上忽然扑棱棱作响,浅紫色的圆滚滚一只小幼鸟飞下来,落在两人之间, 是紫微。
“罢了, ”方知渊慢悠悠地抓起一团雪,饶有趣味地扔过去砸那鸟儿,“上辈子你操了够多的心了, 如今毕竟太平无事,还不如趁这两三年好好歇歇。”
“噗叽!!”紫微扑腾着躲,没躲开, 整只鸟都被砸进雪堆里去,“叽叽叽叽!”
这一个多月来, 蔺负青与方知渊照常说话,并不在紫微面前避讳什么……许是欺负这鸟儿如今不能口吐人言,受了再大的惊吓也无可倾诉。总之, 姬纳几乎把他俩讲的那些前尘往事听了个遍。
它也从最初的惊恐激动地整晚绕着虚云峰叽叽叽乱飞,慢慢到了如今能淡定落下来听魔君仙首讲那前世故事的地步。
“你也别说我,都一样的。”蔺负青笑着摇头,他还思量着袖里藏着的那一纸红,不着痕迹地把话头往偏里带,眨着眼道:“你知道吗,今儿是个好日子。”
方知渊惊奇地笑道:“什么?”
蔺负青认真道:“我下了决心,要同你坦白一件事。”
——其实这一刻,魔君十分想干脆利索地说出“阿渊我心悦你许久许久了”,可惜他又很怕自己会被师弟的后续反应气的折寿。
于是蔺负青只能迂回地假意正经道:“你记不记得曾经有一阵,你我尝试调和魔修的阴气与仙修的灵气,想以此求个仙魔两道的和解。”
“是。”方知渊微怔,那已经是颇久以前的记忆了。他饮一口酒,“后来你不是不肯做了么?”
那时候他二人分别做了仙首与魔君没多久,仙魔两道还是势如水火的状况。
谁都不知道,其实仙首和魔君天天绞尽脑汁地寻机会私下见面,躲起来钻研过这等以前从未有人敢想的逆天事情。
蔺负青低声道:“阴气比灵气寒暴难控,你我修为又相当,这样下来几乎每次都是你被反伤,我哪里舍得。”
紫微终于从雪里钻出来了。眨一下眼,叽叽叫着蹦哒了两下,在雪地里踩出一串小印子。
方知渊又提壶斟了酒。两人并肩坐在树下推杯换盏,语调宁和地悠然说着话,恰是冬季静好。
蔺负青继续道:“可后来我其实一直放不下,秘密地挑了不少人来尝试。当时仙魔互看两相厌,我担心传出去雪骨城内的魔修要乱,从来不敢外泄半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