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了,要认女儿,叫他亲自爬虚云峰上来认!”
他脸色还略显苍白,人却很精神,看不出丝毫疲倦虚弱之态。外人全然想象不出此人竟会在昨夜经历了多惨的痛楚。
蔺负青一双眸子饱含警告意味地瞥他,“没你的事,你安稳着。”
一条路不通,轩辕意另辟蹊径,换上了郑重的表情:“蔺小仙君,今日一战,我看得出来叶仙子是不世出的剑道天才。”
“的确,”蔺负青看他说的口干舌燥,抬袖给他添茶,“花果用剑的资质甚好。”
轩辕意仰脖把茶咕咚咕咚灌入肚,指指自己:“而在下,不巧正是剑谷里的悟剑第一人,也是个剑道天才。”
蔺负青:“……”
他又豪迈地一拍胸脯:“大丈夫不拘小节,从此以后,叶仙子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妹子了!!”
方知渊从床上翻起来,面无表情一脚把轩辕意踹了出去。
……
由于金桂试被虚云那两位搅出了大变动,能打的金丹期几乎没剩下几个人。接下来的数日内,虚云几位真传弟子都被分到了比较轻松的对手,连宋有度都胜了两场。
沈小江则依旧在底层苦战,小孩子有精气神儿,输了也不气馁。这种韧性倒是很叫蔺负青欣赏。
方知渊刚将丹芯炼入体内,其实状态折损不少。可他悍惯了,全然不怕带伤上场,该赢的照样赢。
就这样一连几天,比试台上都没有特别大的波折。
至于台后……
蔺负青与方知渊本已经做好准备,迎接白凰朱麒两大世家的明枪暗箭。不料风平浪静。
有小道消息说,穆泓与方听海两位家主被鲁仙首传召入了金桂宫一趟。出来的时候两人都脸色灰白,也不知里头说了些什么话。
转眼间,金桂试过半。
荀明思轮上了西域的小妖童,申屠临春。
对此蔺负青挑了挑眉,并未多说,只道:“乐修罕见能碰上另一个乐修打架,珍惜机会。”
荀明思微笑道:“明思晓得,大师兄二师兄要来听曲子么?”
蔺负青道:“当然。”
其实就算荀明思不说,蔺负青也必然会去看的。
一半是为了荀明思,另一半原因则是因为,申屠临春乃是这一代的森罗石殿掌殿人。
森罗石殿位于西域,与妖族接壤,信仰半人半妖的古老邪神,每一代都由一男一女共同执掌。
然而……在当初仙祸降临之时,森罗石殿下几乎所有教众弟子,全部阴气入体,成了神智失控的魔修。
后来蔺负青才知道,原来仙祸降临之时,阴气并不仅仅是如人们眼中看到的那样自天穹灌下。
——也自地底涌出。
森罗石殿与妖族地域相接之处,有一道巨大深渊,直通地底,因常有阴妖游荡而名唤“阴渊”,传说曾爆发过上古仙神的大战,白骨堆积,从来荒无人烟。
那一日,阴渊内的阴气陡然爆发喷涌,不仅令森罗石殿伤亡惨重,也使得大半妖族成了魔妖。
极西之地,从此化为死寂。
直到蔺负青孤身坠入阴渊,于黑暗中枯坐十八日,顿悟魔道。
顿悟引动天地规则,冰冷沉寒的阴渊内遍生红莲,灼灼如燃火。蔺负青一袭白衣阖眸盘坐于红莲之中,如上古画卷中的仙神。
在天地规则与体内阴气本能的双重影响之下,失了神智的魔修魔妖都混混沌沌地聚往此地。
蔺负青化出三千神通,逐一点化,身后步步生出红莲。
九日之后,魔修与魔妖的神智渐渐恢复,奉蔺负青为君王。阴渊自此改名为红莲渊,魔君蔺负青于红莲渊之畔筑骨为城,同时……
设阵将翻涌的阴气压在了地底之下。
——那些唾骂魔修的仙门将永远不会知道,若无魔君蔺负青,若无他建起的这座雪骨城,整个仙界依然将处于随时都会有人沾染阴气入魔的惊惶不安之中。
当时仙魔两道势如水火,魔修中厌恨仙门的也有许多。因此,蔺魔君的这份苦心孤诣从没跟人说过。
要说雪骨城内有谁真正心知肚明……就是这位曾经的森罗石殿半个主人,后来入了魔留在雪骨城的申屠临春。
当然,这些都是上个红尘的旧事了。
而在今生的这个红尘里,蔺负青若要阻止灾祸,当然也要兼顾森罗石殿西方的阴渊。
所以,申屠临春这个人,他是必然要见上一见的。
蔺负青同方知渊荀明思来到比试台下时,正值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本以为在这样的天气下,他们能从从老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小妖童那一身亮闪闪的衣饰。却没想到遭了个意外。
——人人皆知申屠临春喜珠宝,爱美玉,满身琳琅满目的配饰,那把契为本命仙器的琵琶名唤“小春雷”,更是华丽得仙界罕有。
这几日金桂试,申屠临春所表现出来的姿态也是邪气张扬,不可一世。好几次弹曲把对手震得双耳流血,明显是个少年狂徒。
可今日,踏上场的申屠临春竟只是正正经经地穿了一身暗红衣衫,结成小辫的长发束了个发髻,比往日里披粉挂亮的正常了不知多少倍。
对面比试台上,荀明思一袭蓝衣飘飘,倒是与申屠的红衣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抬手,一阵流光乱窜后,古琴“雀听”显出真容。琴师温声低眉:“虚云荀明思,请指教。”
“荀仙长客气啦。”申屠临春绽出一个笑容,露出玉贝般的牙齿,“乐修知音难求,这一战可叫我好等哩!”
本就是妖媚的少年人。
他这一笑,又是魅丽,又是可爱。
蔺负青在台下只觉得头皮发麻,悄声对方知渊道:“不太对劲。”
——他知道的小妖童,不可能这么可爱。
方知渊沉吟:“他有没有可能也是……”
蔺负青:“先看看。”
申屠临春轻飘飘地自乾坤袋亮出一把琵琶。梨身曲项,竖立四弦,其余竟没有半点修饰。是最朴素,或者说最普通的样式。
下头看客中有人嘀咕起来:
“这……不是‘小春雷’啊?”
“小妖童转性了?换了衣裳不说,都不用他那把宝贝琵琶了?”
荀明思脸色微青,心下一阵异样之感。
他前几天还同大师兄说过,这孩子将乐器修饰得太过浮奢,他不喜欢。没想到今日这一战,小妖童居然捧出这样一把毫无雕饰的琵琶出来。
而且这琵琶……
如果是契约认主的仙器,应该是如他的雀听一样收在识海内,主人召唤时才显出形体。
可这一把琵琶,却是申屠临春从乾坤袋里拿出来的。这说明它是一把并未与修士定契的普通仙器,这……?
荀明思想不明白了。莫非这小妖童是看不起自己,故意羞辱?
乍一思及此,饶是以他的好涵养也不禁有些不悦。
下一刻,荀明思轻抚雀听琴弦,弹出了第一个音。他不敢托大,弹奏的是一曲《遨山海》。
《遨山海》乃是六华洲仙家最常听的曲子之一,曲调慷慨激昂,往往是奏于世家弟子大比之前、亦或是出行斩妖除魔的宴会上,为年轻人们壮胆鼓志。
而落在乐修手上,便是一首中规中矩的进攻之曲。
天地灵气灌注于弦上,神魂意念随曲而动,一股豪壮之气直上云霄。
申屠临春将琵琶往怀中一搂,推弦拨音!
那第一个音刚起出来,蔺负青就轻“咦”了一声。
小妖童弹奏的曲子,意境竟与荀明思截然相反。转轴拨弦三两声,情调是凄清的,曲意是哀伤的。
这情况着实罕见。一般来说,乐修拼乐,很少以截然相反的风格死磕。
这是由于双方都会容易被对面的曲调带跑,两个人都奏得憋屈难受,对心神消耗亦是极大。
可申屠临春却偏这般狂妄,他竟抬头冲荀明思笑了笑:“嘿……荀仙长看着清冷冷的,原来也能这般气吞山河。来,听听我的曲子呀。”
第30章 扶桐拨弦斗丝竹
比试台上, 一红一蓝两道身影席地而坐,各奏曲乐。
看台下, 渐渐已有修为低者承受不住, 头晕脑胀, 如陷入冰火两重天。
一时浑身火热,恨不得豪情壮志大笑三声;一时又通体生寒, 情绪悲痛难抑,几欲掉下泪来。
看客们已是如此, 场上对拼的两人,心神不知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拨弦揉弦、煞弦绞弦之间,如有无形暗流涌动。
《遨山海》曲至高潮,荀明思表情平静, 手指却弹拨得越来越快, 只能看到一片片残影。
申屠临春则半垂着脸,神色悲戚地弹着他那不知名的哀曲。
他似乎陷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荀明思的昂扬曲调, 不能扰乱他半分。
琵琶声动,乐声更加幽咽,似潇潇冷雨落江南, 烟水迷蒙,灯火飘忽。
烟雨中灯影下, 可有谁痴候着不归的归人?
荀明思面容微白,一滴冷汗自鼻尖滚落。
“明思的琴音变了。”
蔺负青忽然开口,他与方知渊神魂强悍, 自然不会轻易被乐音影响,“他在被小妖童的曲中意境带着走。”
“……师哥,”方知渊深吸一口气,眼角忍不住跳,“你不是说你不通乐理吗,嗯!?”
蔺负青惭愧道:“一点点,不能算通。”
方知渊:“……”
蔺负青摇头:“我通不通这不重要,前世这两人拼乐,输的可是申屠。所以……”
魔君顿了顿,眼底深下几分色泽。
所以……
又是一个归来之魂么?
荀明思心境已乱。一首《遨山海》,不知不觉带了萧瑟的味道,激越豪放之意大打折扣。
倘若就此下去,必输无疑。
荀明思也自知不妙,他自诩擅于音韵,素来在这方面有几分心傲,却未曾想到能在金桂试上碰见如此强大的乐修。
竟还是个和沈小江差不多点大的少年,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荀明思深吸一口气。他定一定心,忽的换了指法,调子悄然下转。
看客中有听过这曲子的喊出了声:
“不对,这不是《遨山海》了!”
众人立刻哗然。
有个也是修音韵之道的散修叫出了声:“难道他这是在临场编曲而奏!?嚯,乐修斗曲的最高境界!”
另一个人惊叹道:“这可不仅是编曲,而是改曲!移花接木而不损原曲的意境,可比编曲难多了!”
荀明思索性闭上了眼,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琴音中。
冥冥之中,似有一副画卷于指下流泻而出:春色乘东风,染遍好山河。少年郎意气风发,金鞍纵马驰长街,银鞭挑花呼酒来。
偏恨天公不作美,浇来冷雨落街头。
可既是少年,何惧寒意何惧天?
狂歌驰骋自来去,饮雨当酒笑苍穹!
琴曲借了琵琶意境,一番先抑后扬,曲调重归慷慨,甚至比之前更盛!
台下之人被琴声感染,一片叫好。
对面,申屠临春抬头看了荀明思一眼,似悲似怅地抿唇一笑。
蔺负青轻轻叹息一声,道:“可惜了,若台上当真是前世的小妖童,明思的胜算……”
方知渊问:“几成?”
蔺负青冷静道:“一成都没有。”
时辰渐移,日影倾斜。两人的比拼焦灼,一时僵持不下。
时而有如疾风扫竹,时而犹如清泉石流;时而有如珠落银盘,时而有如刀枪齐鸣。
荀明思脸色越来越苍白,眼里的神光却越来越亮。
申屠临春猛地昂头,手下揉弦,磅礴灵气灌落,发出一个凄绝长音,似天穹中当头一个霹雳砸下!
“唔……!”
荀明思惊悸,唇角溢出一线殷红。
天意如刀,何人当得?
申屠临春那凄厉一音,似恸哭,似长啸。
好少年,摧折在天意之下,举目染血!
只听“铮锵”一声,荀明思手指之下七根琴弦齐齐崩断!
断弦难续,琴曲突兀地停顿。
琵琶则幽幽弹出最后两个音节,悄然止歇,宛如一丝叹息在耳边逝去。
双曲已止,余音犹不绝于耳。
比试台下,看客们早就被震撼得丢了魂魄,竟没有人敢出声。
荀明思拭去唇畔血迹,拾衣起身。
他深深行礼:“领教小先生仙乐。是我输了。”
弯腰下去,许久没有听到对面的声音。
荀明思只道那小妖童秉性狂傲,许是不屑还礼。可如今败在人家的音韵之下,他心服口服,毫不介意地直起身来。
结果他这一直身,却一下子吓住了。
申屠临春怀抱琵琶,愣愣地看着他。
泪流满面。
荀明思大震:“你……”
他才说了一个字,就见小妖童把手里的琵琶往地上狠狠一摔,摔得木屑乱飞。
申屠临春双手捂脸,居然“啊——”地一声,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起来。
有人大吃一惊:“那小妖童怎么……怎么哭了?”
方才那个出言的乐修道:“乐修奏曲,常常会沉浸于曲中情难自禁。正常的事。”
申屠哭着哭着,似觉得丢人,抬袖捂脸,也不等裁判宣布他的胜利,转身就跑下了台。
荀明思心内发慌,不知怎么脑子一热,径直追了上去。
转眼间两人已拐到无人之处,申屠临春红衣在前,荀明思忍不住喊道:“请留步!”
他这一嗓子,本是下意识喊出的,也没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