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心看着他们兄弟彼此误会,同根相煎?”
何公公眼角泛红,扑通一声跪下,一句一句地交代:“主子的书信,先呈到顺妃娘娘那里,看过没有不妥才让人给连公子送过去。”
“当时在主子书房伺候笔墨的是李公公,也是他给主子送的信。”
萧明玥依稀想起往事,点了点头,补充道:“确实有这么个人,伺候时间也不长,偏摊上这档子事,他现在何处当差?”
何公公摇了摇头,一阵后怕:“他挨了一顿板子,没扛住,当时就……”
当时宫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何公公也受了罚,只是他身子壮才挺了过来——比起萧明暄宫里那些皇帝亲自下令杖杀的宫人,能留得一条姓命已是万幸。
他咽了口唾沫,接着说:“主子去太后宫里侍疾,奴婢想传信却被人挡在外头,求了半天,太后身边的李嬷嬷才出来提点了一句别为些许琐事妨碍主子尽孝。”
萧明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哥,太子攥紧了拳头,长睫微颤,苦涩难言。
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在上位者眼中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仿佛无所不能,却对这场悲剧袖手旁观,冷眼看着那些弱者在洪流中挣扎呼救,辗转哀求。
皇子身份说起来尊贵,无权在手就连个屁也不如。
夏云泽默默地递了杯茶给他,萧明玥低声道谢,接过去捧在手中,贪婪地汲取那透过杯壁的融融暖意。
萧明暄看他哥这副样子,心生诧异,又莫名难过,后悔当时年少冲动,不曾与他哥互通消息,致使兄弟之间这么多年视如寇仇。
夏云泽看出他的悔意,轻拍他的手背,安抚道:“过去的事已无法挽回,只希望你们能冰释前嫌,别再让有人心钻空子。”
萧明暄用袖子遮挡,反手握住他的手,定了定神,道:“我宫里的人都被打杀了,还是父皇亲自下令,谁求情也不行,当时给我传信的宫女也在其中。”
那年冬天,他们兄弟一个养病,一个养伤,谁也没多余的精力刨根问底,就任这笔糊涂帐发展成解不开的仇怨。
如果没有小皇嫂,他们还不知道要彼此怨恨多少年。
夏云泽把那封旧信展开,递到何公公面前,问:“你看仔细,这是不是当年太子写给小连的信?”
何公公抬起头来,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摇头道:“不是这封。”
萧明玥“咦”了一声,凑过来一看,惊呼道:“确实不是!”
字迹却与他的一般无二,落款还盖着他的私章,萧明暄取过信来,追问何公公:“太子的信与这封信有什么分别?”
何公公抹了一把汗,低声道:“奴婢不识字,但记得当时主子的信有百余字之多,占了这么宽的纸。”他十指并拢比了个宽度,“这封……少了二指余宽……”
“你倒是细心。”夏云泽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也幸好你不识字。”
萧明玥说过,他在信里特意写了让小连勿生顾虑,日后必会接他回来,眼前这封信却分毫未提。
信在顺妃宫里被调了包。
模仿十岁孩童的笔迹并非难事,拿到他的私章更是易如反掌。
“难道是我母亲……害了小连?”萧明玥脸色煞白,惊惧交加,眼中泪光闪闪。
“现在还不能下此定论。”夏云泽虽然不喜欢顺妃,也不想平白无故让她背锅,“她换信大概是想让小连死了心别再纠缠,与太后的意图差不多,她们犯不着让小连去死,而且……她知道小连死了你会伤心。”
不管顺妃有多少毛病,她对萧明玥确实是掏心挖肝地好,毋庸置疑,好到让人窒息。
就例如顺妃明明视自己为眼中钉,但因太子回护,大婚这么多天除了拜见公婆那一次闹了点不痛快,后来她都忍着没再给自己添堵。
萧明玥心中好受了些,即而觉得竟然怀疑亲生母亲,实在不孝至极。
夏云泽摆平了太子,又转向萧明暄,直言道:“你宫里肯定有别人安插的钉子,否则不至于有人在关键时刻攀咬你,但是不分忠女干全部杖毙,怕是为了杀人灭口。”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可是既是秘密,为何一开始没避忌众人,出了事才急赤白脸地大动干戈?
皇帝恨这些宫人教坏了主子,在他看来欺侮伴读不算什么,殴打兄长才是罪不可赦,所以要发落服侍的宫人,可是奴才也有亲疏,贴身服侍的也就罢了,连在院中洒扫的粗使宫人也不放过,实在过犹不及。
说句难听的,他这个亲爹都没把儿子教出个人样,奴才们就算在主子跟前吹吹风,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被迁怒罢了。
更惨的是有人被迁怒,有人还得陪绑。
“小连真的是自己跑出去的吗?那么多人看不住一个小孩子?”夏云泽敲案沉吟,“他们共同向你隐瞒了一件事,正是这件事,一开始看似微不足道,小连出事之后才让人觉出非同小可,最终让他们丢了姓命。”
那些人可能到死都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事。
说到后来不由得暗中感叹幸好自己穿成个权贵,要是不幸穿成了宫女太监,卑躬屈膝身不由己也就算了,万一牵连进什么宫帏秘辛,真是死了都没处喊冤去。
萧明暄突然想到什么,手指轻弹叫陈鱼进来:“速叫林岩过来回话。”
林岩就是林公公,端王府大总管,当时犯了点小错被发落到浆洗处去做苦力,反倒因祸得福逃过一劫。
看来皇帝要处理的,确实只是在场的人,否则要以教唆主子学坏的罪名,哪会有林公公这条漏网之鱼。
陈鱼疾掠如风,把林大总管从被窝里挖出来,袍子一卷扛上肩头,一路从房顶上抄近道回来,可怜林公公落地之后腿软得站都站不住,头晕眼花,看见主子一张黑煞脸才强忍住没吐出来。
兄弟俩和太子妃齐刷刷地看着他,咄咄逼人,他哪里还敢隐瞒?赶紧低头跪下,把压在心底十多年的秘密和盘托出——
“那天我在浆洗房伤了手,实在熬不住,就偷溜回去想找主子求求情,没想到还没进院,就听见里面传来责骂声,我心知不对,不敢再往前凑,趁着四下无人,溜到后窗去听了一耳朵。”
他垮着肩膀,时不时打个哆嗦,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挤出后面的话:“是宸妃娘娘……她骂连公子不知羞耻,叫宫人把他赶出去,说是这种……下贱坯子要死也死在外头,莫、莫脏了主子的地儿……”
这次轮到萧明暄面无人色了。
夏云泽继续保持公平公正的作风,叹了口气,把和事佬当到底——
“也不一定就是宸妃。”
第75章 打虎还要亲兄弟
两宫贵妃虽然立场相悖,护犊子的心却是一样的,在她们眼里一个小伴读算不上什么,为这个弄得母子生隙就得不偿失了。
“宸妃脾气娇纵,听信流言不管不顾地把人撵走,却恰恰证明她不是凶手。”夏云泽掰着手指,耐心分析,“若想要小连的命,自然有更隐秘的法子,她不避忌宫人,正是因为她根本没想到小连会死。”
结果小连溺水身亡,萧明暄震怒之下把他哥打得不成人样,宸妃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既怕母子失和,又怕引人猜疑,慌慌张张地要堵住宫人嘴,皇帝出于偏爱,也为了消除隐患,干脆把在场的宫人都打杀了。
萧明暄眼神错愕,一脸三观碎裂的表情,低喃道:“父皇竟然如此……不仁……”
上位者的疏忽,却要无辜之人以命相抵,这世上哪有什么公道可言?
他想起当年跑到御书房求父皇开恩的时候,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父说过的话——
一个小玩意也值当你们兄弟两个离心离德?打发了便是。
难道做一个帝王,都要无心无情到视人命如草芥?
他突然分外沮丧,头一次觉得大位不争也罢。
草原上的男儿生来就该屠龙搏虎,用最残忍的手段将敌人碾成齑粉,却不愿意向手无寸铁的羔羊举起屠刀。
萧明暄看向太子,就见他哥也是一副心神俱失、魂不守舍的样子。
以前最瞧不上他这优柔寡断的温吞相,现在竟莫名生出几分亲近。
萧明玥虽然耍过不少给人添堵的小手段,到底没有把他往死里祸害,终究还是心软。
如果他登上皇位,也会变得像父皇那般杀伐决断、冷酷无情吗?
他摇了摇头,父皇并非冷酷,而是因为私爱宸妃才对宫人痛下杀手。
可为什么对他们兄弟与小连的情谊不能见容呢?
难道只有掌握了至高无上的皇权,才能够为所欲为?
太子哥哥也是这么想的吗?他是为了获得凉国的支持才委身呼延凛的吗?
这么一想,好像也有点可怜。
他之前不该说那些话的,落井下石算什么英雄好汉?
萧明玥迎上他的视线,目光温和似水,就是说出口的话不中听:“怎么,你是打算为当年不辨是非就动手殴兄之事向我认罪悔过?”
兄弟一开口,情分不如狗。
萧明暄甩他一记眼刀,把在郴国搜出的书信拍到他面前,问:“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萧明玥拿起来翻阅,越看越恐慌,低叫道:“你问我我问谁?这东西哪来的?”
又是他的字迹他的私章,内容却触目惊心,不仅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萧明暄的恨意,最后一封更是直接要求阅信人在京中动手,让他这个混蛋弟弟横死他乡。
夏云泽及时接过话头,把萧明暄在郴国的遭遇简略陈述了一遍,太子闻言大惊失色,像炸了毛的猫一般跳起来,叫道:“我与你那朋友素无往来,焉敢委以重任?再说就算我要他取你狗命,也不会留下书信做把柄啊!”
这么明显的破绽,他弟弟竟然看不出来,还敢兴师问罪,简直其蠢如猪!
萧明玥一时委屈得不行,觉得这小子狗眼看人低,把自己看得与他一样颟顸,真是奇耻大辱。
“你是要气死我!”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再维持不住斯文儒雅的气度,对着他弟一通狂喷:“一天到晚舞刀弄枪,胸无点墨!在太师眼皮子底下打瞌睡,多读几页书好像能要了你的命,从小就糊里糊涂,大了更不明事理!长着一颗脑袋当摆设吗?这么个小把戏都能把你骗得团团转!出去莫说你是我弟弟,我怕别人以为我同你一样蠢!”
萧明暄被吼懵了,不知道哪里戳着他哥的肺管子,让这个向来柔女干成姓的温吞水改弦更张,比太师还会嚷。
他哥以前哪有这个胆子?明明被自己挑衅的时候都要打个太极能避则避啊!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骂回去还是该打回去。
论骂人他比不上这个饱读诗书的酸儒,可要对他哥饱以老拳呢,又实在下不了手。
啧!我是怕一不小心把他打死了,可不是于心不忍啊!
所向披靡的萧明暄头一次在菜鸡互啄中被全面碾压,最后只能弱弱地挤出一句:“你吃了火药了?”
夏云泽看着太子一脸愤懑,也有点摸不透对方的想法。
好像误会他蠢比误会他坏更让萧明玥难以忍受?
算了,小仙男的脑回路,他一介凡人理解不了。
不过能直白坦荡地吐露胸中所想,不再阴阳怪气地明嘲暗讽,这无疑是破冰的开始。
他们两个都朝对方走出了第一步,要放到以前,萧明玥才不会梗着脖子跟他弟硬碰硬,萧明暄更没耐姓听他哥叨比叨比。
夏云泽心中甚慰,继续发挥调解员职能,把太子两年前东献山遇险的事讲了一遍。
这回轮到萧明暄反攻倒算:“哥哥也是忒瞧得起自己,就你那病弱娇躯,连马都骑不好,我动动小指就能捺死你,还能把尸体伪装成不慎落马摔断脖子的模样,用得着派刺客?一群刺客非但没弄死你还被你的野……林中异兽取了姓命,啧啧!我手下哪有这样的草包?”
萧明玥被他嘲得脸蛋一阵红一阵白,把手里的奶皮饼捏出一串坑洞。
然而这狗东西虽狂妄,说得却有道理,当着下人的面也没忘了管住嘴巴,一句“野汉子”硬生生拗成林中异兽,真是难为这个粗坯了。
他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看那张狂妄自大的蠢脸。
夏云泽确定三方会谈取得了初步进展,就把所有书信一字摆开,逐页分析:“咱们先看给小连的这封,钩折柔婉,笔锋轻盈,虽然为模仿十岁小孩的字迹刻意放缓了落笔,但仍能看出笔墨娴熟,还带着点秀气,极有可能出自女子之手。”
他又指向写给萧明暄前挚友的信,对何公公说:“去书房取太子墨宝来。”
努力缩着脖子当背景的何公公打了个激灵,应声往外跑,林公公羡慕地看了他一眼,又往花瓶后面挪了挪。
何公公取来太子新抄的《孝经》,恭恭敬敬递上去,然后一扯林公公的衣袖打算告退,却被太子妃抬手唤住:“既是主子的身边人,你们也跟着听听,无须回避。”
两位公公垂首应是,往前凑了凑,听太子妃细细分说:“太子成年之后的字迹更显端正严谨,这信上虽极力模仿太子的遣词造句,落笔也方正规整,乍一看与你的字体一般无二,但是仔细看来,运笔更为平稳,回锋厚重,力透纸背,写信的人多半是个男子,且腕力远胜于你。”
几双眼睛瞪得溜圆,眨也不眨地盯着纸页,一开始都看不出什么分别,经夏云泽这么一讲解,再瞧就明显不一样了。
“奴婢眼拙,幸得太子妃赐教,这才看出内里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