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东宫还是一月前了。
他对这个老人本来有几分感情,但鉴于刚刚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好脸色
“赵公公言重了,孤乃戴罪之身,可受不起你这一礼。”
赵公公站在塌前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没说话了,只朝身后的宫人递了个眼色。
那小太监将水端到床榻前,跪在地上道:“丞相大人,请梳洗。”
宋淮安掀被起身,净了净面,抬头一看傻了:“就一盆水?那陛下他...”
岂不是要让堂堂九五之尊用自己的洗脸水净面......
赵承德恭敬道:“小太监初来乍到不懂事,水烧得少了些,不如丞相大人今日就将就些......?”
宋淮安怀疑的目光扫过一众低眉顺眼的宫人,有些不相信,要真有这么大条的太监还能被提到皇上身边做事?他有几百个脑袋砍?
“朕都没介意,你倒先介意起来了?”
屏风后已经穿戴整齐的慕脩冷着脸,走了出来。
明黄色的长袍上用精细的绣工绣着九条腾飞的五爪金龙,在日光下流动着金色波涛,泼墨般的长发用龙纹鎏金冠束之,眼睛很漂亮,深邃幽暗如深夜的大海,鼻若悬梁,唇形棱角分明很是性感。
若不是那双眼眸中无时无刻不夹带着浓烈的冰冷寒冽,后宫的人数起码还得往上翻几倍不止。
宋淮安抿了抿唇,垂下眼睫:“微臣不敢。”
“这世上还有你不敢做的事?”
慕脩瞥了赵承德一眼,后者很时趣的领着一群宫人退出去了。
宋淮安心头蓦地升上一丝难以言喻的危机感,忍不住倒退一步。
慕脩发出一声冷笑,眼看着他退到榻前,避无可避
“离鸢,你在怕朕?”看宋淮安不说话,他走近几步,声线低沉得有些悦耳:“怕朕做什么?怕朕杀了你?还是怕朕对你做什么?”
宋淮安不明所以,望着他凑近的面容:“皇上,您在说什么?”
慕脩神色微微一僵,继而与他拉开了些距离
“没什么,朕先去上朝了。”
语毕,他举步欲走
“殿下。”宋淮安突然出声
按理来说,称呼已经登基为帝的帝王为殿下是一件极为失礼的事情。
但慕脩此刻却感受到自己胸腔内那颗冰封多年的心忽然活了过来,砰砰直跳,声音几乎震耳欲聋。
他的脚步刹那顿住,极力稳下声线,不暴露自己情绪
“何事?”
“......”宋淮安沉默片刻,终还是道:“臣仍是只有那一事相求,您若是想杀微臣,臣绝无二话,只求殿下...看在你我相伴多年的情分上给微臣一个痛快,这样将臣锁在东宫,于您声誉有损。”
慕脩一腔热血在凛冽寒霜中被生生冻结。
他背对着宋淮安,因此宋淮安丝毫不知他心境,继续开口:“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臣很清楚,如果是殿下的话,臣甘愿赴死。”
慕脩心中犹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紧接着一股抑制不住的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几乎是毫无理智的转过身去揪住宋淮安的衣领,将其重重压倒在床榻之上。
“宋离鸢!”这个名字,他几乎是用咬牙切齿的语气喊出来的。
宋淮安的背结结实实撞在坚硬的床榻上,闷痛无比
还没待他的大脑开始思考刚才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就又被慕脩的语气吓到了。
狭长的凤眸微抬撞上那双几欲充血的冷漠双眸
他刚想开口,唇就被凶猛的堵住了
“唔...!”
“呃!”慕脩发出一声闷哼
宋淮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心中只有两个字——完了。
出手揍了当朝皇帝,这回就算殿下不杀他,文武百官和百姓的唾沫星子也足够淹死他了。
他尚还木着脸不知所措
慕脩已经站起了身,手掌捂着左脸,站在床榻前望着他,幽暗如同万丈深渊的眼眸毫无波澜。
他居然不生气?
不,也许并不是不生气,只是在想怎么弄死我。
除了最开始慕脩经常往东宫跑,这几年他们已经很少见面了
宋淮安此时才猛然惊觉,这个男人自从登基之后,实在变了太多了。
“朕...刚刚失去理智了,对不住,你刚说的,朕答应你了。”
慕脩丢下这样一句话,就转头步履匆匆的离开了。
?!
宋淮安错愕的睁大眼睛
赵承德许是趁两人刚刚说话又让人去重新烧了热水,慕脩走出宋淮安寝殿的时候,一应俱全连同早膳都已经准备好了。
看到慕脩破了的嘴角,赵公公心疼不已:“陛下?!来人传太医...”
慕脩抬手制止,冷声道:“不必了,此时不得声张,否则杀无赦。”
“可陛下您...”
“若是声张出去,你们今日在场所有人的脑袋就都不用要了。”
“陛下.....那上朝?”
“今日上朝把朝帘放下便是。”
“老奴遵旨。”
这天夜里,京城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水打在东宫琉璃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烛火被夹杂着雨丝的寒风刮得不停晃动,灭了好几盏
而一旦灭了的,宋淮安又会脾气很好的走过去,重新用火折子点上
如此往复,不厌其烦。
慕脩早上走后,大概半柱香的样子,宋淮安就感觉到东宫外的暗卫悄无声息撤了。
他答应他的,果真做到了。
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要杀自己了?
宋淮安披着一件绣着祥云仙鹤纹样的大氅端坐在大殿之上,这样想着忍不住自嘲一笑。
面前长长的案几上,手中紫毫下笔如有神,洋洋洒洒间一副雨中东宫的丹青就呈现在了宣纸之上。
只是又隐隐有些心神不宁,他有些担忧自己早上下手是不是下手太重了,殿下大概只是国务太重,。
一道纤瘦人影撑着伞婀娜而来,步履轻缓,如闲庭漫步般。
宋淮安却知道,不是他。
果然,那人行至廊下,收起了手中的油纸伞,一眼瞧见大殿中央深夜作画的宋淮安。
“丞相大人真是好生有雅兴。”
宋淮安侧头看去,凤眸深处霎时结了一层薄冰:“谁让你踏足东宫的?”
倚在门框上那人,一身大红色衣袍,衣襟大敞露出一片白花花的平坦胸膛,绸缎般的长发及臀在身后飘扬,发梢沾了雨水
明明是一男子却也如女子一般涂脂抹粉,女儿家的妆奁盒何等鬼斧神工,为他原本就秀气的五官增添几丝妩媚。
东宫修筑精美的庭院,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的美人,搭配天地间的雨幕,这场景称得上是旖旎了。
若说普通帝王坐拥后宫佳丽三千
那么慕脩作为第一大国南楚的君王,他的后宫与其他帝王有所不同的是,一半女人一半男人。
大多数都是别国掌权者为了讨他欢心从自己国家搜集来献上的,少数是最初登基时为了堵住大臣的嘴选秀进来的。
而此人就是后宫最为得宠的男宠,名为月上。
月上也不介意他的态度,将伞放于廊上
随着他走近,另一只原本负在身后的手此时才拿出来
宋淮安看清了,那是一杯酒,心骤然一沉。
他悠然道:“丞相大人勿恼,在下一介男宠,能踏足这东宫之所,除了陛下的旨意还能有谁呢?”
月上走近居高临下看他,眼中不由得浮现几丝血色
他看着宋淮安的脸,不由得心中出神:但凡此人对陛下有半分那种心思的话,他这辈子都根本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宋淮安眉目间满是冷意,望着他指间的酒杯,小巧而精致,银色泛着冷光。
真是虎落平阳连个男宠都敢俯视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尽量日更
感谢阅读【鞠躬】
第3章 主角卒
他毫不留情道:“酒放下,人滚。”
月上唇角笑意一凝,转化为皮笑肉不笑道:“那可不行,若是丞相大人不愿放下这身前富贵,办砸了事,陛下可不会饶过微臣。”
宋淮安看他惺惺作态,鼻尖脂粉味经久不散
他凤眸中划过一抹嫌恶,冷冷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阁下多虑了。”
月上撑着手肘点了点下巴:“哦,对了,这东西是陛下扔给微臣的,微臣也不知是何意,不知丞相大人可知?”
语毕,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这块玉佩雕刻着龙纹,背面是一个安字,乃慕脩幼时平素随身携带之物。
月上不知此为何物,可他却很清楚这块玉象征了什么。
宋淮安面沉如水,捏着玉佩的手指一根一根收紧,旋而起身,接过月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不过这男宠想让自己不如意?那他就能肆意了吗?
宋淮安冷笑着将酒杯扔到月上的身上,语带嘲讽道:“月公子难道不识字吗?”
月上见他饮下那酒,听了这样的嘲讽,被酒杯中残余的液体打湿了衣摆,脸上笑意也丝毫不减,反而愈发艳丽,逐渐转变为扭曲。
“微臣出身贫寒,跟丞相大人可不一样,确实没上过学堂,也不识几个字。”他话音一转:“不过我们做男宠的,伺候好陛下才是首要,只要御塌之上功夫好,这识字与否重要吗?”
一个七尺男儿,将伺候男人的榻上功夫说得这般理所当然,似乎还引以为傲。
宋淮安胸腔莫名浮上一层烦躁,眉心浮出明晃晃的厌恶,不愈再跟他废话,转过了身去,显然是连看他一眼都觉得玷污了自己眼睛。
他冷冷道:“酒我已经喝了,你的目的已达到,阁下现在可以滚了吧?”
月上看着他的背影,笑得娇艳:“呵呵,这是自然,丞相大人就慢慢等死吧。”
说完便走到廊下,撑起伞离开了
宋淮安慢慢回过头,望着院外朦胧雨幕,五脏六腑被搅碎一般剧痛,喉间涌上铁锈味
天空闷雷滚滚,一阵携着风雨的寒风从大门卷进殿中,熄灭了殿中的灯火。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闪电划破天空,照亮了他惨白的面容
宋淮安呛出一口乌黑的血,泣血般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殿下,你终究还是负了我,哈哈哈哈”
就像诸多话本中写的一样,人死之前,或许是真的能够在脑中看到走马灯的,并且看到的都会是自己一生中最为难忘的记忆。
宋淮安感觉他的思绪混沌中,似乎飘到了很远,飘到了很多年以前......
启安贰佰玖拾贰年,天下旱魃为虐,淮江等往北一带一年半载无一滴雨水,河落海干,数以万亩的粮食庄稼颗粒无收。
干旱整整持续了两年,大批逃难的难民陆陆续续从各地涌向皇城逃难,从天下往下看,淮江往北一带的江河还有农田干裂成恐怖的蛛网状,不夸奖的形容,那几年路边随处可见干涸而死的难民尸骨。
那样的不详灾祸年,是宋淮安遇见慕脩那一年。
宋淮安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是飘在半空中,意识模糊
他看到小时候的自己跪在树林里,骨瘦如柴的背影,稚嫩的小手疯了一样的刨土将五指刨得鲜血淋漓,终于埋葬了母亲的尸身。
那时候他已经接近三天水米未进了,拖着仅剩的一口气走到了树林边缘,身体摇摇欲坠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倒地而亡。
边缘处是一个陡峭的山坡,山坡下一条宽阔的马路,看样子应该是一处官道。
索性天不亡他
很快,他便听到不远处传来若隐若现的马车声,且越来越近
十岁的少年干裂出血的唇瓣抿了抿,狠狠咬了咬牙,掐准了时间滚了下去。
若是运气不好,大概那一年他就死了。
官道之上,一辆马车正匀速行驶过来,一身穿布衣身材魁梧的男子坐在前面赶车,看似农民打扮,稍微有点眼色的便能发现这名男子极其隐藏下的锐利杀气,那坐姿和眼神明显是受过专门训练。
正当马车驶过一个草坡下的时候,一道黑影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从山坡上冲下来,最终停在路中间不动了。
“吁——”男人瞳孔一缩,千钧一发拽紧了缰绳,马蹄扬起偏了个方向落下。
如若不然,那路中间的小孩此时大概已经被活活踩死了。
“..外面发生何事了?叶里。”
马车中传来如同清泉撞击石壁般的声音,只是稍显稚嫩。
叶里,天子暗卫营总统领。
叶里面露谨慎之色,跳下马车蹲下身探了探路中间那稚童的脉。
随后回到马车旁,单膝跪地抱拳:“回禀太子殿下,从山坡上滚下一个小孩子,全身都是伤,应当是逃难的难民。”
没有人知道,当朝皇太子慕脩早在几日前就已秘密出宫往淮江往北一带微服私访,这次旱情太过严重,已经导致朝野动荡人心惶惶。
少年慕脩刚要起身撩开车帘就被赵承德拉住了,此时的赵承德还是个清秀小太监
“太子殿下,你这是要干什么?”
少年慕脩目露迷茫:“自然是救人啊。”
“太子殿下三思啊,给他点银子就行了,这些难民一路向南不知感染了多少疾病,您身份尊贵怎么能接近难民呢,若是有个好歹,皇后娘娘和陛下定会扒了奴才的皮啊”
少年慕脩有些为难的瞥紧了眉头,又撩开车帘看了一眼路中间那奄奄一息的少年:“赵公公,太傅自小便教导本宫君子之道,既是君子又怎能自恃尊贵而枉顾他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