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中,做决定的惯常是凌云,而不是他。因为凌云是师兄,也是掌门,剑术修为更是远远凌驾于他,他早已习惯了听从凌云的决定。
“那应龙到底是什么想法?为什么在百年前亲手斩断建木,前几日,却又亲手交给了我?”这件事纪承岳至今都很不解,他也不知道凌云知不知道答案,但他还是问了出来。
“应龙...”凌云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的语气带着些莫名的揶揄:“你与他朝夕相处,亲自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纪承岳一怔,凌云这话是什么意思?
凌云摇摇头,他脸上嫌弃的表情跟百年前嫌弃纪承岳剑术学的慢时一模一样:“师弟,应龙都借着凡人的身份,潜入门派一月有余了,你竟然一点未觉。”
纪承岳愈加惊愕了,他首先想到了方阳,毕竟当时使用呼神令的人就是他。
但细一想,又觉得方阳那样的姓格不太像传说中的应龙,他转而又想到了一个人,那个剑术莫名的高超,修为却低的令人发指的初级弟子。
他想向凌云求证自己的猜测,凌云却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高深莫测的笑着道:“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至于眼下该怎么办。”凌云又转而回答起了纪承岳的上一个问题:“师弟,你现在便启程回去吧。”
“回去?”纪承岳惊愕的重复了一遍,虽然凌云回来了,凌霄剑宗理当由凌云来掌管,这建木一事,也自然该由凌云决断。
但在大部分人眼中,凌云都早已死了,突然出现,他怎么也得跟众人解释一二,怎么能说走就走。
凌云的态度却非常强硬:“时间不多了,师弟。”
什么时间?纪承岳不明所以,但因为对凌云的信任,他还是准备依着凌云的吩咐先行离开。
只是,在离开前,他问了凌云一句:“师兄,你有什么打算?那些掌门...”
这些掌门们可不是好相处的,他们表面上道貌岸然,一口一个正义公理说的响亮。但百年前他们将罪责全部推给凌云一事,再见到凌云,恐怕并不会想着为自己的言行道歉,而是死不认错,继续指责凌云。
纪承岳的神色间有些忧心,他知道自己的师兄所受的不公,自己却无力阻止。
今日的凌霄剑宗实力不复往昔,早已不是那个凌驾于峰顶的天下第一大派,即便凌云回来了,但终究只有一人之力,无法与天下人抗衡。凌云在旁人面前,少不了要忍气吞声。
凌云看得出纪承岳眼中的忧虑,也知道纪承岳的未尽之言,但他却全然不在意,他轻描淡写道:“那些掌门,不用管他们,秋后的蚂蚱而已。”
凌云的解释让纪承岳越来越困惑了,秋后的蚂蚱,这是蹦跶不了几天的意思。
那群掌门们大多都是元婴期的高手,寿数还有许久,怎么凌云一副他们活不了多久的语气?
纪承岳终于察觉了些许不对劲,他试探着问出自己的猜测:“你想杀了他们?”
他其实问出这个问题时就后悔了,觉得是自己多想,他师兄怎么会做出那么丧心病狂的事。
他正想开个玩笑带过此事,但凌云却肯定的点了点头:“不错。”
纪承岳再次惊住了。
像刚才再见凌云时那般,他上上下下的打量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
脸还是那样的脸,虽然半张脸被毁,但纪承岳还是觉得这就是自己的那个师兄。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物是人非,所谓的故人依旧,仅仅是他的错觉。
第131章
凌云看着纪承岳惊愕的神情,他本不想跟纪承岳说的那么直白, 只叫他这师弟乖乖回去就是了。
但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 他便也不再隐瞒。
凌云反问道:“师弟, 百年前他们如何对我?”
“应龙斩建木, 应龙可恨,这群人更加可恨!”凌云的语气陡然变得森冷。
“我何错之有?只因应龙是天神,便可以不管不顾的斩断我的心血, 只因畏惧天神, 那群人便颠倒黑白,将过错全部推到我的身上!”
“可是...”纪承岳知道凌云说的没错, 那些人是可恨,若是有机会,他一定也会报复对方。
但报复也得分个一二三等,那群人不过是呈呈口舌之能, 搬弄些是非,而且其中也不乏并未跟随众人一起诋毁凌云的人。
一味的将所有人都判以死刑, 此举之恶劣,比那些人又好到哪里去?
纪承岳劝阻的话还未出口,凌云就冷冷的打断了他:“师弟, 你可知这百年间我在哪里?”
纪承岳摇摇头, 他连凌云还活着都不知道, 又怎么会知道凌云这百年间的去向。
“无烬视界。”凌云道出了答案。
“无烬视界?”纪承岳重复了一遍,他在心底思索,似乎在什么古籍上看过这个名字。
他隐约有些想起来了, 这好像是由天道创造出来的,为了净化天界的灵气,而开辟出的一个独立于三千世界,由怨憎构成的一方世界。
据说,那位有战神之名的应龙,就来自于此地。
但是凌云怎么会去哪里?
无烬视界跟三千世界没有任何连通的入口,那是一个完全独立,或者说被放逐、遗弃的世界。
凌云解开了纪承岳的疑惑:“无烬视界早就失控了,在它壮大成一个世界的规模时,它就已经隐隐脱离了天道的掌控。”
“三千世界中,任何有浓重怨憎聚集的地方,都可能会吸引无烬视界,进而打开一丝通往无烬视界的缝隙。”
“但只有很微小的一丝,在无烬视界里诞生的魔物压根无法借此来到世间,但是,外界的人却可以从这丝缝隙里进入无烬视界。”
“应龙便是由这样的缝隙,误入了无烬视界,百年前,我也是进入了无烬视界,才在天火中逃生。”凌云道明了百年前他死里逃生的真相。
“竟是如此!”纪承岳惊愕道,但他随即意识到了不对,他不敢置信的看着脚下:“此地有通往无烬视界的缝隙?!”
脚下这片土地,可就是百年前种植建木的地方,凌云当年也是在这里,身陷火海。
那么无烬视界的入口也只能在这里,但他分明没有感觉到此地有什么浓重的怨憎。
“因为息壤。”凌云毫不避讳,直接点明了缘由:“百年前我找回的息壤有问题,那土壤的生机勃勃不过是假象,那些生机都是吸取了尸体的养分所化的,真正构成其不息之力的是隐藏其中的怨憎。”
“建木吸取了这些怨憎,顶部的枝干通往天界,土壤中的根系却打开了无烬视界的入口,天火燃尽之后,息壤失去了不息之力,那些藏于土壤中的怨憎同样被火焰所净化。”
“所以应龙才会斩建木?!”纪承岳顺着凌云的话往下想,突然明白了应龙斩建木的缘由,并非是众人所广泛以为的不允许凡人登天,而仅仅是为了斩断通往无烬视界的入口。
“师兄...你一直都知情...?”纪承岳愣愣的看着凌云,他突然有些害怕从凌云口中听到答案。
害怕自己至始至终,都未曾真正看清过这个人。
若是凌云是在完全知情的情况下,还坚持种植建木,那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万幸,凌云这回给了否定的答案:“我并不知情。”
纪承岳长舒了一口气。
但他这口气还没舒利索,凌云却突然从袖口掏出了一件令他觉得分外眼熟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坛子,一个跟他拿去唬其他掌门,并且跟自己的小徒弟曹子睿那个装有真正建木,一模一样的坛子。
纪承岳呆住了,同款的坛子尚且能说是巧合,但那坛中冒出的芽尖儿,却是让他再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他交给曹子睿的建木,现在到了凌云手上。
“子睿他...”纪承岳抖着嘴唇,他内心突然升起些惶恐。
他这徒弟一向听话,临走前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曹子睿护好建木,曹子睿一定会竭尽所能的达成。但现在建木易主,那曹子睿是不是也...
他前不久才失去了大徒弟,难道现在要连仅剩的一个也失去吗?
他看向凌云,想要凌云告诉他一个他希望听到的答案,但他却又没有多少底气。
现在的凌云,除了那仅剩的半张脸,其余各处,都是陌生。
“我没有杀他。”凌云淡淡道,他对于纪承岳的反应毫不在意,只自顾自的重回正题:“百年前,应龙斩断了建木,天火焚烧岛上的一切。”
“我在天火将土壤中的怨憎焚烧殆尽前,通过缝隙,逃入了无烬视界,在里面待了一百年。”
“一百年。”凌云用力的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在牙齿间碾磨了一圈。
一百年,短短三个字,说起来这样轻松。
但细数起来,却是三万多个不见天光的日夜,四十多万个痛苦难忍的时辰。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因为在愉悦中,对时间的感知会淡化,但身处炼狱中时,一分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你知道无烬视界里有什么吗?”凌云语速急促的近乎逼问。
纪承岳被问的有些发愣。
不等他回答,凌云就自己给出了答案:“幻境,无数的,由怨憎构成的幻境。”
无烬视界是由怨憎构成的,而且是强大到无法随着时间消散的怨憎。这样的怨憎必然不是普通人可以拥有的,一定是遭遇过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才会催生出这样强大的怨憎。
可以说,世界上最阴暗,最可怖,最耸人听闻的境遇,都聚集在了无烬视界的幻境里。
但幻境却并不意味着虚假,事实上,正是因为世上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才会诞生出这样强大的怨憎,才会诞生无烬视界。
就像西羌皇城一样,正是因为西羌皇城曾在历史中真实存在过,所以西羌皇城的影子才会留存在无烬视界里。
“师弟,我在这百年中经历的一切苦痛,你难以想象其中万一!”凌云越说越激动,脸孔扭曲,嗓音几近嘶哑。
“师兄...”纪承岳喃喃道,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他一开始不觉得凌云的脸可怖,但当这张脸因为愤怒和憎恨扭曲在一起时,他却恍惚间,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从地狱里爬出的鬼怪。
“师弟。”凌云的嗓音突兀的又平复了下来,他的语气重新变的平淡:“在这百年间,我也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姓卑劣,过去的我太过愚蠢,剖出自己的心脏来种植建木,最后竟然还大公无私的邀请天下修士来登天,愚蠢至极!”他连说两遍愚蠢,话语中的鄙夷丝毫不似作假。
他打从心底里否定过去的自己。
“那你现在...想用建木做什么...?”纪承岳愣愣的问道。
骤然得知这样复杂的真相,他的脑子其实一团混沌,但混沌之中,他抓住仅剩的清明,想要问明白凌云出现在此的目的。
他意识到了凌云并不是专程为了找他而来的。百年前种植建木时凌云并不知道息壤的真相,但百年后知道一切的凌云,依然带着建木重新回到这里,回到这最接近初升之阳的所在地。
他难不成是想重新栽种建木,打开无烬视界的入口,让无烬视界里的魔物侵染人间,祸乱苍生吗?
纪承岳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但他还是心存一些侥幸。
他心底期盼着他师兄,还保留着最后一点人姓。
凌云正待回答,但突兀的,营帐外响起了喧闹声。
有外人突然来到了海岛,并且没有任何遮掩自己到来的动静,以致于惊醒了其余熟睡或调息中的修士。
喧闹声愈近,脚步声也愈近。
那来人是直奔着这营帐来的。
纪承岳和凌云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
旁人并不知道凌云的存在,也不知道凌云在营帐中,那么此人一定是来找纪承岳的。并且,凌霄剑宗的人一定都认识他,所以无人阻拦。
纪承岳心中冒出一个名字,他扭头看向营帐的门帘处。
下一瞬,门帘被推开,曹子睿急切的已然顾不上礼数,不待纪承岳答应就径直走了进来。
他边走边道:“师父,凌...”
他将将说了三个字,话音就陡然截住了,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再发不出声音似得。
因为他终于发觉了这营帐里有除他师父以外的第二个人,他惊骇的看着纪承岳旁边的男人。
“...云。”他终于完整的念出了这个名字。
话音落下的同时,凌云勾了勾唇角,他从桌案前站起,像是在对曹子睿打招呼。
但曹子睿却条件反射的后退了一步,在看到凌云时,他的眼神中就只剩惊惧。
纪承岳见状,稍作思索,他突然往前踏了一步,挡到了凌云和曹子睿中间。
他用着自己的身体隔绝了曹子睿看向凌云的视线,也隔绝了凌云看向曹子睿的。
他对着曹子睿询问:“发生什么事了?那么匆忙做什么?”
曹子睿看到师父熟悉的脸时,终于如梦初醒,他抓住了纪承岳的手臂,急切道:“师父小心!他是指使...”
指使什么?
未等曹子睿将话说明白,营帐内突然响起声音打断了他。
这是一道不同于帐中三人的低沉男声,声音带着点催促和不耐:“凌云,你磨蹭的也太久了。”
纪承岳闻声回头,他瞳孔瞪大。
他看到一只黑蛇攀附在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