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去看太医?”楚棠问道。
郁恪摇头拒绝:“不。夜深了,就不打扰太医休息了。而且,被人知道,我连一个契蒙人都打不过,岂不是很丢脸?”
楚棠道:“怎会?”
郁恪笑道:“哥哥给我搽下药就可以了,这不是有吗?”
军营营帐中常备有药酒。
楚棠拿过瓶子,坐了下来,对郁恪道:“过来。”
不用他说,郁恪就自动走过去了。
楚棠揭开瓶塞。
为了更好上药,郁恪躺了下来,枕在楚棠大腿上,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当然,他只敢在心里这样明显地表露出得逞的欢喜。
郁恪身材高大,是青年人独有的修长与健壮,长胳膊长腿的,躺在榻上需要微微弯曲着腿。
郁恪小时候受伤了就经常找他撒娇,要他给他上药,此时此刻,看着郁恪放松的神情,竟没反应过来与以前有什么不同。
他嘴角眼角有细小的伤口,不算严重。
那些轻微的伤带来轻微的痛,一点儿都影响不到郁恪,让他心神混乱的只有楚棠滑过他脸颊的冰凉手指。
楚棠声音也凉凉的,让他的伤口感觉更舒服了:“怎么自己和他动起手来了?”
侍卫那么多,还是在自己的地盘,总不至于让自己落了下风。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郁恪狡黠地笑道,没说是自己故意受轻伤的,“叫人来打就没意思了,不如亲手报仇。”
虽说赤手空拳,又要顾忌着连沙的身份,不能让他伤得太明显,否则楚棠又该难办了,但是他每招都挑了不显眼却格外疼的地方来打。连沙回去,恐怕只会觉得痛上加痛。
想到这儿,郁恪就像个偷偷报复了敌人的小孩子,心里有那么一丝幼稚的窃喜。
连沙年纪都这么大了,快到不惑之年了吧,竟然还敢肖想楚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那凶巴巴的契蒙脸,和楚棠相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他怎么敢碰楚棠?真是玷污了楚棠。
说起来,年轻应该也算是他的优势。
——他这么想的时候,完全忘了楚棠对外宣称的年纪也是不惑之年了。不过有什么关系,楚棠在他心中永远是那个救他出火海的盖世英雄,永远是十几年前那个模样。
郁恪凝视了下楚棠的脸,然后又闭上了眼,小声嘟囔道:“哥哥在西北怎么不戴面具了?”
楚棠说:“军中将士豪爽,不拘泥这些。”
也是,都是大老爷们,忙着训练,国师声名烜赫,谁又敢冒犯他呢?
可郁恪还是不爽。楚棠不拘泥,他拘泥啊,他恨不得拿一块儿柔软的丝绸蒙住楚棠的脸,不让别人瞧见,只有在和他相处时再揭下来……
室内安静,淡淡的檀香如主人身上的冷香,淡薄而惑人。
郁恪快要睡着了,楚棠收回手:“好了。”
郁恪立刻收回天马行空的心思,坐起身,在一旁的水盆里浸湿帕子,拧干,给楚棠擦手:“多谢哥哥。”
该抽身就要抽身,郁恪长大后深刻明白这个道理,纵然再不舍这时安宁的气氛,他也不得不走人。
于是,他站了起来:“哥哥,我走啦。多谢你关心我,和我母妃一样。”
“好。”
离开前,他说:“对了,哥哥身边那个许忆,跟了哥哥多久?”
楚棠想了想,不确定道:“十几年了。”
郁恪笑道:“原来那么久了。我看许侍卫和四小姐近来交往甚是密切,他年纪也不小,哥哥何不给他找一门亲事?”
楚棠眨眨眼,明显没想到作为主人还要操心属下的婚事,便道:“我看看。”
郁恪点头,似乎只是随口一提。
但他其实心里介意得很。
许忆没犯什么错,又跟了楚棠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正是因为他在楚棠身边那么多年,才让他不得不警惕起来。他只能安慰自己,许忆没有那个胆子以下犯上,楚棠对他也绝不会有那种心思——就凭楚棠在这方面的迟钝,不直接说出来,他断不会察觉到的。
要是在朝廷里有这么能干的人,他肯定会用一以贯之的明君姿态来对待。但谁叫他对楚棠怀有不能说的心思了,这就不要怪他耍些手段。
灯下站着人,背着光看他,黑发白衣,有种分外柔韧的脆弱。
郁恪心里一动,情不自禁就要上前拥住他,但很快就止住了:“哥哥早点睡。”
楚棠起身送他:“陛下也是。”
有几缕发丝乱了,他伸手拨到耳。
这一抬手,手上的异样就露在了郁恪眼里。
郁恪一把抓住他的手,表情愠怒:“你的手怎么了?”
楚棠细白的手腕上,带了点儿淤青,红红的一圈。
——应该是刚才和连沙打架时不小心留下的。因为楚棠皮肤薄,那一圈颜色就分外扎眼。
郁恪眼里涌起怒气。
他再生气,再失去理智,也断不会让楚棠受伤。
他一直都知道。看了楚棠,没有人能逃过那张心慌意乱的网。所以在心里面,熟练地把情敌划分为几种:有威胁的,没有威胁的。
像许忆那样的,可能日久生情的,他就划为有威胁的。
如今连沙对楚棠露出这种心思,他是觉得恶心多于威胁。
“我去叫太医。”
楚棠制止道:“不必打扰。”
郁恪无法,拉着他坐下,在药箱里找到消淤的药,一边轻柔地上药,一边咬牙切齿道:“是连沙对你不敬?”
今晚来楚棠这里得到的安抚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满心只剩下暴戾和气愤。
楚棠倒是不怎么在意这点小伤:“没有。”
怕他冲动去找人麻烦,楚棠又加了一句:“他伤的也不轻。”
郁恪“嗯”了一声。低下头,眼神晦暗不明。
第48章 南枝宴会
秋高气爽, 边城一以眺, 雁门正苍然。
一行骏马和侍卫停在营地口, 整装待发。
见着楚棠出来了,郁恪大步上前, 拿过许忆捧着的披风,抖开披到楚棠身上, 利落地系了带子,退了一步,眨眼笑道:“我等不及要回去了。”
“臣也是。”楚棠回以不甚明显的一笑。
这几天被郁恪看着,他休息得很好,作息比在家还规律,除了睡觉就是看书。
郁恪打量了下他,看到他精神不错,原本因为操劳国事而积下的些微苍白已经全然不见,他心情好极了, 眼神都亮亮的。
楚棠要去牵马,被郁恪一把拉住,道:“路途遥远,不骑马了。”
马夫牵着火云在一旁,正要将缰绳递给楚棠,闻言看了看楚国师,又小心地瞅了瞅皇上, 连忙低下了头。
“途径几处驿站, 臣骑马方便一点。”楚棠道, “陛下若是……”
郁恪拉开帘子,板着脸:“国师快上去,我们要出发了。”
楚棠淡漠的眸子盯了他好一会儿。
郁恪说:“我等下有话与哥哥说。”
楚棠收回目光,点点头,顺手搭住郁恪的手上了车。
从外面看,马车还挺简单的,一进去却很宽敞,银镂香炉,小几明净,铺着柔软的锦毯。
想起一事,楚棠掀开窗帘:“陛下。”
郁恪在和一个契蒙人说话,是连沙身边的人。
“哥哥?”郁恪回头,眼神瞬间从凉凉的笑意变成温柔的询问。
契蒙人右手放在胸前,鞠躬道:“国师大人。”
楚棠正是想问连沙什么时候走的。
那契蒙人就道:“我家可汗突发急病,不能见风,请陛下和国师恕罪。”
郁恪没什么真诚地慰问:“郁北营地里多的是有经验的军医,朕派他们去给可汗瞧瞧。”
“多谢陛下。”
楚棠放下帘子,没多久,郁恪就上来了,自然地坐到他对面,略带一点儿同情,摇头道:“听说连沙可汗脸上起疹子了,想来是来到了郁北,水土不服的缘故。”
连沙到郁北都这么多天了,水土不服也不会到现在才发作。
楚棠没多想,点点头,听过就当听过了。
郁恪眼里含笑,看着楚棠:“还想着和可汗有缘再见呢。”
两人独处的时候一般都不需要人伺候。马车起动了,微微摇晃。
郁恪忽然想起什么,道:“哥哥,那只小宠呢?”
“臣将它放生了。”楚棠道。
郁恪皱眉,忍下心里那刻难言的情绪,问道:“为什么?”
楚棠回答说:“它自小在这里长大,宫中并不适合它。”
郁恪展眉,笑了笑:“好,哥哥想得周全,听哥哥的。”
辘辘声中,郁恪闭上眼小憩——这段时间处理罗喉城和西北的事就足够他焦头烂额了,他还挤在这么紧时间里安排完,又不许楚棠帮忙,常常要熬到深夜,眼下有了一小片青色。
不过在楚棠面前,那片象征着劳累的青色就变成了欢快的蝴蝶羽翼,随着心上人而展翅飞走了。
周围的气息太令人安心了,郁恪情不自禁就慢慢失去了意识。
然而当马车行进不久,两人就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吱吱声,好像隔着一段距离,声音有些小,但没有消失。
楚棠睁开眼,还没说话,郁恪立刻也睁了眼睛:“是什么?”
马车外,乾陵卫回答道:“启禀皇上,是国师那只狐狸。”
郁恪看向楚棠。
许忆也道:“国师,它一直跟在队伍后面。”
楚棠脸色平静:“不必管。”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郁恪盯着楚棠:“哥哥,你养它多久了?”
“距陛下送给我,大概一个月有余。”楚棠淡道。
郁恪看着他,视线慢慢往下,从他冷淡的眉眼,到他晶莹衣袖里微微露出来的佛珠,一时竟有些说不清的伤心。
他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那只狐狸,他在伤心,只是担心那只狐狸是不是他的前车之鉴——不管跟了楚棠多久,楚棠都不会有半点的舍不得,对他也是这样吗?
楚棠疑惑:“陛下?”
郁恪抿唇,不开心道:“哥哥不喜欢他吗?”
“臣喜欢,”楚棠道,“只是带回去麻烦。”
他这样轻描淡写,令郁恪心中的担忧更甚,顿时让他忘了楚棠方才已经向他解释过原因了,只顾着要个答案:“为什么麻烦?他不乖吗,他闹哥哥了吗?纵使闹哥哥了,也是因为喜欢,怕你不要他才这样黏你的。”
楚棠看上去有些无奈,好像郁恪是在无理取闹似的:“陛下不是说随臣处置吗?”
“那也不能这样处置。”郁恪扭过脸,一向冷毅的脸庞有点儿脆弱的紧绷,孩子气地小声道,“他该有多伤心啊。”
楚棠询问道:“那陛下意见如何?”
“你把他带回去不行吗,”郁恪转了个身,换个姿势,趴在小几上,可怜兮兮地看着楚棠,“我看他挺乖的,会自己吃东西,又有人看顾,不劳哥哥多操心。”
楚棠纤瘦的腰背素来挺拔着,坐马车的时候也是,长发在腰间微微擦动,居高临下地看郁恪。
郁恪一掐大腿,毫不留情,眼眶霎时泛起了泪花。
楚棠:“……陛下倒也不必为了只小宠这样伤心。”
郁恪转过头,似乎擦了下眼睛,道:“是不是因为那是我送哥哥的,哥哥才执意不带他回宫?”
“……没这回事。”楚棠轻微叹口气。
眼前的青年伏在桌上,脸埋进臂弯里,仿佛很伤心的样子,嘟囔道:“朕回宫没有小宠陪伴,会寂寞的。”
这是不肯自己叫人抓狐狸,定要楚棠自己出声带回来的意思了。
楚棠莫名想起了那晚经过老屋时遇到的黑猫,不知是在后面跟着的火狐狸更像它,还是郁恪更像它一点儿?
他出声道:“许忆。”
“属下在。”许忆马上应道。
“将它带上来。”
“是。”
郁恪立即直起身,笑吟吟地俯身过来,好像得了逞的孩童:“哥哥对我最好了。”
一句话的时间,许忆就将狐狸送了进来,似乎还将它四个爪子擦了一遍,狐狸踩在白色的毛毯上时,半点儿都没有脏。
“吱——”狐狸一跃,跳上了桌子,蹲下来,看着楚棠,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委屈又专注。
郁恪摸了一把:“舐犊情深,羊羔跪乳,万物皆有灵性。哥哥你看,他知道你喂养他照顾他,所以才跟着你的。”
楚棠道:“可京都或许并不适合他。”
火狐狸昂着头,冲他“吱”了一声,仿佛在否认他的话。
“这得他自己经历过才知道,”经过一番胡搅蛮缠,像小时候要买好几串糖葫芦一样,要求得到了满足,郁恪全然就没了方才的可怜,伸了个懒腰,没心没肺道,“要不就滚回蔚瀛,要不就适应京都,总该让他自己承担后果。”
楚棠摇头:“他哪里懂得这些。”
火狐狸跳下小几,绕着楚棠走了一圈,似乎在确认他的味道,半晌才停了下来,大尾巴环着楚棠,安心地闭眼睡觉了。
郁恪道:“哥哥不用担心,不适应他会自己跑回来的。”
楚棠没办法,手指点了点狐狸的鼻子,腕上的佛珠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郁恪满意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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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恪年轻体壮,没坐一天马车就去骑马了,踏雪身边跟着火云,一边和宋双成说话,一边时不时转过头去看看马车里,仿佛在确认他安不安全。
坐了几天马车,楚棠无比想换回骑马。
“陛下,臣坐得腰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