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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表里 第25节

作者:priest 字数:22259 更新:2021-12-14 00:30:06

    袁平的身体飘在水里,无处着力。

    毫无疑问,他的模样与其他守门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却又总显得不那么典型,哪怕他的皮肤再白上两个色号,都不让人觉得他很苍白。

    就像阳光有时候也是苍白的,可没人觉得阳光是阴森森的,白也白得晃人眼。

    袁平伸出食指竖在嘴唇前,做了个“嘘”的手势。

    南山想追上去,然而暗流汹涌的海水和不断围过来的骨架挡住了他的脚步。

    袁平眉眼含笑。

    南山听说他从小和褚桓一起长大,长大后还一起工作过,但他总是找不到袁平和褚桓有什么共同点除了都热爱给对方找不痛快之外。

    褚桓笑起来的时候总显得十分意味深长,哪怕他其实并没什么深意,而袁平就像个永远的少年,有点不稳重,有时候甚至有点横冲直撞,可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哪怕南山一度把他当情敌,也总会忍不住原谅他一些。

    袁平抬头看了水面上的褚桓一眼,非常乐观地想“反正我承认你比我强了,上次就交给你了,这次还是你吧。”

    一回生二回熟嘛,一想起褚桓那挂在嘴边一套一套的说辞,袁平就感觉很放心。

    这么想着,袁平在无比的放心大胆中没入了阴影中。

    嗯,其实这么一想,褚桓也并没有蒙人,“贱人”在某些语境下,确实是最好的兄弟的意思。

    下一秒,南山只觉得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有什么东西大力地翻转起海水,将他和褚桓周围的骷髅骨架席卷一空,而那力量却并不暴虐,轻而易举地将南山送上了水面,甚至顾忌了褚桓手中柔弱的火苗,没有激起一点水花。

    南山和袁平转眼间消失在了他眼前,褚桓说不心焦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毫无办法,就连那些恶心兮兮的骨架附骨之疽一样地在他身边纠缠不去,褚桓都不敢放开手脚反击因为权杖在他手里。

    从褚桓的角度,已经看见水下的阴影赶尽杀绝似的弥漫了过来,这种时候,就算把他自己烧了,权杖上的火也绝对不能灭。

    他被权杖这个命根子掣肘,瞻前顾后得简直要半身不遂。

    就在这时,那股毫无来由的助力如神兵天降,瞬间扫清了他的前路。

    褚桓却不喜反惊。

    他心知肚明,他们三个人中最大的外挂就是南山那已经不能使用的特异功能那这股力量,又是哪里来的

    柔和的漩涡仍在继续旋转,将褚桓托得更高,水面几乎只能到他的腰部以下,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细小的漩涡,好像一面水盾。

    这时,褚桓看见南山在他面前浮了起来。

    南山在九死一生中长久而无言地望着他,那仿佛不知从何说起的不知所措,被海水泡得发红的眼睛褚桓只看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听见“喀嚓喀嚓”的声音,只见面前的海水山突然凭空多了一条通道,海水如被利器劈开,中间形成一条通道,又被某种力量压缩成了台阶的形状,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温结冰,转眼构造了一层冰雕似的阶梯,直通往山顶。

    像是有人竭尽全力,给他们铺了一条路。

    褚桓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冰面,觉得有点滑,他踉跄了一下,下一刻却还是站稳了他必须站得稳稳当当的,他自己从万丈深渊上摔死无所谓,可他手中还有权杖呢。

    也许是水冻得太快,褚桓感觉到了逼人的冷意,快要把他的关节都冻住了,良久,他才行动迟缓地弯下腰,冲南山伸出一只手,低声说“我拉你上来。”

    南山只觉得他拉住的那只手冰凉无比,心里狠狠地一揪,借力上了冰阶。

    小绿慢吞吞地从他身上下来,又顺着褚桓滴水的裤腿爬了上去,那蛇通体湿淋淋的,有气无力地将三角脑袋搭在褚桓的肩膀上,像是成了一只被抛弃的留守动物。

    褚桓没有问袁平去哪了,他甚至没说话,只是回手将燃烧的权杖塞回南山手里,而后不置一词地转身,沿着某人用生命铺就的冰阶继续往上走去。

    奇异的,再次走在这条别人替他铺的路的时候,褚桓心里并没有太激烈的反应。

    也许真的是习惯了,也许是出于自我保护刻意拉长了反射弧,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现在,褚桓眼里的目标就只剩下了这座仿佛怎么也到不了头的山顶。

    他心里想,做人不能太要面子,更不能太端着,冷就说冷,疼就说疼,难受就说难受。谁不是凡人一个,谁还没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呢

    没事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弄得别人都以为你圣光普照、无所不能,有什么用

    除了关键时刻又被人推出来顶缸。

    褚桓自嘲一笑,在诡异的水山与浮冰阶梯上走得飞快,如履平地,被身后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褚桓”南山被他这平静的反应弄得一阵心慌,抓住褚桓后连忙将绳子紧紧地系在他的手腕上,打了个结结实实的死疙瘩,“你你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褚桓依言转过头来,果然和他说了一句话“既然已经到了它的地盘上,恐怕我们以前的雕虫小技就没那么好使了,这台阶还能坚持多久我们最好快点。”

    南山低头注视着两人间的绳结,沉默了片刻“我不是和你说这个。”

    褚桓伸出手,从他湿淋淋的长发里穿过,脸上露出一个浮光掠影式的微笑“嗯好,不说这个我爱你。”

    这话突如其来,砸得南山眼前金星乱冒,他脚下步伐险些一乱,差点在冰层上打滑摔一跤。南山瞠目结舌了半晌,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褚桓成功地用一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嘴,神色间带了一点茫然的温柔,牵着手上的绳子,继续往山顶走去,两个人就这么两厢沉默地在这座人为的冰山上爬了几百米。

    刚开始冰冻得很结实,但是越往上越松散,到最后几乎变成了一层浅浅的、一碰就碎的浮冰。

    袁平的力量只能将他们送到这里。

    褚桓一听见脚下传来细小的“喀嚓”声,手就已经搭在了腰间的短刀上。

    透过轻薄的冰层,褚桓已经能看见脚下大片的阴影追了上来。

    他脚步微一停顿,沉声说“南山,我有个不大好的事要告诉你前面没路了,我们恐怕又得下水。”

    “我也有个事要告诉你,”南山的声音从他后背传来,“你回头看一眼权杖。”

    当年褚桓第一次见到这根族长权杖的时候,它有接近一人高,顶端还镶嵌着一个威风又土豪的大宝石后来宝石被掰下去了,权杖短了一截,在扁片人围山的时候,它被点着了做诱饵,权杖又断了一截一路走一路短,虽说已经是常态,但它从没有短得这样快过

    褚桓清楚得记得,他将权杖塞给南山的时候,那东西还至少有他小臂长,现在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它居然只剩下了不到一掌长

    南山低声说“到了这座岛上之后,权杖烧得越来越快了,我们恐怕要抓紧时间。”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

    刚到冰阶尽头的时候,褚桓本想提议停下来,和南山商量一下前面的路怎么走,现在看来还商量个屁,这一小截权杖能不能让他们坚持到山顶都是个问题。

    况且如果他们真的没有在山顶找到所谓的圣书,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在褚桓心里一闪而过,他目光我微沉,却并没有直接问出口,话到嘴边,总是习惯性地转个弯,问南山“你说的圣书就真的就只是一块大白石头吗”

    南山点点头“嗯。”

    点完头,南山又敏感过头地补充了一句“我相信圣书就在山顶,放心。”

    褚桓微微愕然了片刻,摇头苦笑了一下,他不再多话,牵住南山手腕上的麻绳,当机立断“那就下水吧。”

    说完,褚桓已经率先跳进了水中央。

    也许是冰面上的压力突然变化,两人这样一跳之后,他们方才站过的地方突然发出古怪的皲裂,而后那裂缝如蜘蛛网一样四下扩散开,山下很快传来巨大的碎裂声这巧夺天工般的冰阶梯转眼就分崩离析了。

    褚桓一手牵着南山手中的绳子,另一只手握着短刀,并没有回头看,只是仰起头望向山顶的方向。

    “没有多远了。”褚桓这样安慰着自己。

    一时间,他心里升起了几分回归宿命一般的平静,权杖最多支撑他们到达山顶,眼下的情况对于他们来说,是不成功便成仁,无论怎么样,也不会有第三条路了。

    如果山顶没有圣书,或者圣书不靠谱,那他们也将会失去寻求抗争的余地。

    海水依然在诡异地往上流淌,推着他们两个上山,骨架们不知是不是被袁平禁锢在了山下,暂时没有追上来的迹象,这样一来,两人在水中行进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费劲。

    身后冰层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褚桓先开始听着,还觉得很正常,但他很快发现,这动静太响了些,也太持久了些。

    南山突然越过麻绳,一把抓住了褚桓的手。同时头顶有阴影掠过,褚桓蓦地抬起头只见整个天空都仿佛颠倒了过来。

    “沉星岛”上那深灰近黑的巨大藤蔓已经全部伸展开,大得无法想象,人在“它”的笼罩范围内,就好像是沙山上一颗风吹即走的沙烁,小得简直不值一提。

    这座海水山足有近千米高,而褚桓他们已经爬到了距离山顶只剩四分之一的地方,在这样的高处往下望去,穷褚桓视力之极,竟然看不到那藤蔓的尾巴

    而这无数条百里万仞的藤蔓竟在同一时间缓缓地抬了起来,要将沉星岛正中心的水山攥在其中那简直是一只巨大的手掌拢起手心处一枚指甲盖大的花骨朵。

    “它”会把他们连同这座水山一起,碾成一堆粉末。

    这是真正的遮天蔽日、翻云覆雨。

    巨大的隆隆声中,那藤蔓已经兜头扣了下来。

    此情此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褚桓别无他法,只有苦笑,他不知道袁平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相信他能和这样的怪物干一架这是人能完成的事吗

    褚桓这样想着,抬头看了一眼山顶还有四分之一。

    方才袁平能将他们一路送到这里,眼下的情况虽然是比刚才恶劣一些,但是褚桓觉得自己起码可以试试。

    他早把短刀准备好,就是为了这一刻褚桓的手在水下已经不动声色地割断了自己和南山之间的麻绳,他将麻绳另一端握在手里,以防南山手感不对察觉出来。

    完事以后褚桓趁南山还处在震撼中没有回过神来,游鱼一般地侧身豁开水面,往一侧滑了出去。

    他这一手时间与时机无不恰到好处,手法更是不易察觉,理应马到成功。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游走,就被人中途一把抓住了脚踝。

    南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回了目光,正清明又暗含怒意地注视着他。

    下一刻,褚桓脚踝处传来剧痛,仿佛是有一根筋被捉住了,不知南山用的什么分筋错骨的手段,他觉得自己的小腿顿时在冰冷的海水中抽筋了,当下使不上一点劲,被南山一手拽了回去。

    他的后背与南山的胸口相撞,小绿忙躲了一下,避免殃及池蛇。

    南山趁他腿抽筋抽得动弹不得,很快用自己的双腿缠住了他,腾出手来,扣住褚桓的脖颈,抬起他的下巴,抵在自己的肩窝上。

    褚桓浑身都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别的。

    南山无视身后劈头盖脸地向他们压过来的藤蔓,小声在褚桓耳边说“你方才说过你爱我”

    褚桓嘶声说“现在不爱了,我操你大爷,放开”

    南山在他的嘴唇上落下了一个十分粗鲁的亲吻。

    褚桓没这个心情,几乎是任凭他施为,暗地里,他一边拼命地拉着那条方才被南山暗算得抽筋的腿,一边抬起胳膊,伸向南山的后脖颈。

    可他背对着南山,姿势别扭得很,南山立刻识破他的意图,只微微一侧头,就别住了他的手,守山人可怕的力量锁住了褚桓的四肢,南山低声叹了口气“让我好好看看你,别挣扎了。”

    褚桓的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行将崩溃似的低声说“求求你,我求求你”

    南山默然看着他,那一瞬间,守山人年轻的族长眼睛里闪过他有生以来最深沉的痛苦,随后,他在褚桓后颈上轻轻一切,力道分寸无不恰到好处。

    短暂的昏迷让褚桓放松的身体从海水中浮了上来,南山将只剩下的、只有大半个巴掌长的权杖竖直塞进小绿的嘴里,让它叼着,他摸了摸那蛇的头“无论如何,不能让这火熄灭。”

    小绿似懂非懂地冲他露出懵懂的神色,南山苦笑一声,却已经找不到更可靠的人能够托付了。

    他最后又看了褚桓一眼,轻轻一拍小绿的额头“走。”

    南山眼睁睁地看着那条大蛇拖着褚桓,缓缓地往远离他的方向游去。

    像是亲手放下了一朵火种。

    褚桓浮在水面上的手抽动了一下,应该是马上就会醒来。

    南山抬头望向那行将压到他们头顶的巨大阴影,不再耽搁,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阴翳之中。

    第74章 死地

    当整个海水山被坚如铁石的藤蔓缓缓包围的时候,天幕就全都黯淡了下来,一丝光也透不进来,连一直凶狠地穷追不舍的阴翳都融化在浓稠的黑暗中,像是回到了一片暗无天日的混沌里。

    此地唯有风。

    连海水都停止了流动,在这个足以引发任何人密集恐惧症的地方,居然只剩下风。

    严格来说,那是一阵气流,极其柔弱,又极其强硬,生生地将无可抵挡一般的藤蔓挤出了一条狭窄的缝隙,而后徐徐相伴,让人有种仿佛有谁在身边一直相伴的错觉。

    而事实是,在这个世界上,终于只剩下了褚桓一个人,他所能活动的空间,也终于只剩下了这么一条幽闭罅隙,通往未知。

    那些令人胸口怦然,追逐不休的所谓生机与希望,是否真的像这样,永远只有一线

    毒蛇小绿从出生开始,就一直以漫山遍野的游手好闲为正业,还是头一次被守山人族长委以这样的重任。它游得并不快,似乎有点想回去,可是又不敢,碧绿的身影在族长权杖的光辉下闪烁着翡翠一般通透莹润的光。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它嘴里的权杖。

    所谓“权杖”,此时其实也只剩下了指头长,像古代电视剧里那些柔弱的火折。

    小绿收缩蛇尾,亲昵地缠在褚桓身上,犹犹豫豫地在他身上蹭了蹭。

    它已经是一条大蛇了,纵然比起同体型的其他蛇类来说,模样依然能算是清秀,却总归是面目狰狞的冷血动物,撒起娇来颇有些违和。

    南山下手并不重,褚桓只是片刻就醒了过来。

    但是大概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几次片刻,是沧海桑田的吧。

    褚桓在一片悄无声息中开口说“他就把你和我丢在这里了吗”

    小绿发出“嘶嘶”的叫声,蛇信在他脸颊上扫过,也许是喝过圣泉水的缘故,它身上没有野兽那种特有的腥臭气息,只是让人觉得有点痒。

    “嘘,”褚桓将它从自己脸上捉了下来,扫了一眼手上近乎变成了一根真正的木头的权杖,而后似乎是一往无前地顺着气流替他撑起的狭窄缝隙,继续往山顶游去。

    他对小绿说,“安静一点,我们要去山顶找那块记录了所有秘密的大白石头。”

    他这话说得清晰明确,没有半句提及南山亦或是袁平,一步一步也仿佛是走得条分缕析,如同一切俱在掌握中,唯有眼神十分茫然。

    要去山顶,要在权杖烧完之前找到那块救命的大白石头,然后呢

    其他种种,褚桓似乎都已经不愿意思考,一时间,他本能地屏蔽了所有该想的与不该想的,脑子里澄澈一片,只剩下“山顶”和“巨石”这两个贫瘠的关键词。

    就在这时,通道尽头自山顶往下,突然刮来一阵阴风,权杖上的火苗乱跳起来,褚桓想也不想地伸手挡住风,将那脆弱又无比金贵的火苗贴在胸口处。

    跳动的火苗微微被他挂在那里的小核桃吸收了一点。

    那火贴上褚桓的皮肉,焦糊的气味顿生,活人的血肉仿佛给那奄奄一息的火苗注入了某种奇异的生命力,褚桓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似的,哼都没有哼一声,似乎烧伤的不是他的皮,也不是他的肉。

    他只是迎着那风,木然地继续往前。

    “也许我在到山顶之前就会被烧死”

    这个念头在褚桓心里一闪而过,然而他毫无触动,既没有觉得多严重,也没觉得多可怕,甚至没有考虑应对方法。

    好在,到了这灯下黑的地方,“它”仿佛是已经黔驴技穷,随着褚桓越发接近山顶,那一阵阴风很快过去了。

    权杖只剩下了打火机长。

    褚桓胸口被烫伤的血肉时而被海水扫到,这相当于是往伤口上撒盐,简直是一场酷刑,而他就好像烧坏了神经末梢,毫无触动。

    一直静谧无声地挂在他胸口是上的小核桃上突然有温暖的红光一闪而过,褚桓没看见,小绿却注意到了,它把头搭在褚桓的肩膀上,如同等待猎物一样专心致志地注视着那个随着褚桓呼吸起伏的小核桃。

    行至此时,他们已经能看见这座海水山的山巅了。

    褚桓的头顶是被南山撑开的、坚硬而深灰色的藤蔓,下方是无穷无尽的、如同凝固的海水,海水山的尽头处有一颗洁白如卵的巨石,竟然和南山按着他的手发誓的大白石头如出一辙不,还要更高大。

    那大白石头至少有四五米高,异类一样地悬在整个海水山上,像是吸起整个海水山的楔子,众星捧月般地矗立在那里。

    随着褚桓接近山顶,他发现自己的双脚竟然逐渐踩上了实地,白石附近是一小片孤绝的地面,没有一滴海水。

    这海水凝成的山,似乎并不是一成不变由水构成,以那大白石头为中心,好像有一条固体的中轴。

    如果是平常,褚桓一定会在靠近之前仔细地研究脚下地面的材质,然而此时他的脑子里茫然一片,眼里只剩下了那一块几乎带着神秘色彩的巨石。

    这就是圣书了。

    褚桓脚步一顿,随即就要抢上前去,可也许是精神紧张,也许是在水里泡得时间太长了,他膝盖一软,踉跄着直接跪在了地上。

    将一整个世界的生死存亡压在一块石头上,这话要是让一年多以前的褚桓听见,一定会笑掉他的牙,可是此时此刻,他就仿佛魔障了一样,对此深信不疑,甚至将这东西当成了救命稻草。

    小绿在权杖落地之前准确地一仰脖子,叼住了权杖短小的把柄,褚桓苦笑了一下,回过神来,重新将小火把接过来,权杖此时对于他来说已经无法握住了,那小木棍的长度只勉勉强强够他用手指捏着。

    “这么长时间不是逃命就是打架,但愿我没把老山羊教的东西忘干净。”褚桓也不知道是在跟蛇说,还是在自言自语,火光下,白石头的背面光洁如玉,果然像那块婚约石一样,褚桓边说,边转到了石头正面,“我看看它写了什”

    他的话音到此戛然而止。

    石头正面依然什么都没有。

    不,它没有正反,一块普通的山石有什么正反面之分呢

    它就只是一块天生地长水磨而成的石头而已,哪怕润如羊脂可能也就只是比别的石头好看一点,除此以外,再也没什么特异之处了。

    这不可能

    圣书上怎么会一个字都没有呢

    褚桓几乎陷入了某种崩溃的边缘,他像疯了一样惶急地从巨石冰冷的石面上摸索而过,企图找出这东西的“玄机”来。

    可那石头完美得连一个坑都没有。

    褚桓的瞳孔剧烈地放大,嘴里喃喃地说“山尽头,水之巅,石之心对,石之心”

    他像是找到了关键点,一把抽出别在裤腿上的短刀,近乎歇斯底里地往那大白石头上劈去。

    “呛”一声,海水山上的沉寂被他一刀破坏,石头与冷铁之间火星四溅,褚桓的手腕被自己震得几乎没有了知觉,虎口处当场撕开了一条血口子,可那大白石头不知是什么材质,传说中能劈开风的短刀居然只是在它身上留下了一条苍白的印子。

    南山送他的短刀却卷刃了。

    褚桓怔怔地看着它,手指无法抑制地发起抖来,那一刻,他麻木茫然了一路的大脑里突然浮现出南山将这把短刀递过来的那一刻边陲的县城里,破败的小招待所,那人长发旖旎,容颜俊秀无双,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对他说“保重,朋友”。

    他的记忆、逻辑,终于在巨大的打击下冲破了一路上他赖以自我保护的自欺欺人。

    他们走了无数的路,九死一生,所有人用生命将他送到终点,找到的就只是一块空白的石头这个残酷的事实终于毫无遮掩,就这样赤裸裸地横陈在了他面前。

    神山,圣泉,他那些语言不通的朋友,讨厌的小孩子,不友好的守门人,宿敌般的发小,还有南山他的南山。

    他们一个又一个地离他而去,逼着他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人,逼着他来面对这世界尽头最恶毒的玩笑。

    褚桓用手扒住了白石头,十指很快在巨石上摩擦得鲜血淋漓,血迹顺着纯白的石头留下一道道的痕迹,看起来分外可怖。

    褚桓缓缓地跪在了地上。

    他先是觉得喘不过气来,随后便走火入魔一样地低低地笑了起来。

    是啊,在知道这个岛就是“它”本体之后,还往上走什么呢难不成指望“它”会把圣书顶在自己头上吗

    出生与入死都没有意义,到头来,这个世界所有的奇迹都只不过是暂时的侥幸。

    哪有什么一线生机那都是他那不谙世事的族长自己臆想出来的。

    再一次的,他们把所有的希望交给他,而他未能完成使命,只是这一次没有三年给他蹉跎,也没有三年后给自己擦屁股的机会了。

    权杖终于烧到了头,火苗燎到了褚桓的手指,他半是条件反射半是纵容地松了手,任那火苗跌落在白石脚下冰冷的地面上。

    隐藏在黑暗里的阴翳像是伺机而动的恶魔,在那火苗越来越衰弱的时候就向褚桓笼罩了过来。

    那感觉非常玄妙,难以形容,仿佛是某种外力将它的情绪传递了过来,阴影传递过来的并非痛苦或是愤怒,而是说不出的雀跃,愉快。

    加速的心跳,安适的视线,阳光下宛如细雨洗尘似的惊蛰小曲它们纷至沓来,柔和而不容抗拒地将褚桓笼罩在其中。

    南山说过,当一个人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清楚自己是被吞噬的时候,他应该是有知觉,并且意识是能抗拒这种沉沦的。

    此刻,褚桓心里清楚得跟明镜一样,可他就是心甘情愿地毫不反抗,任凭那股诡异的喜悦深入他的四肢百骸,他在其中像个瘾君子一样,借求这一点虚幻的情绪,挨个唤起他这一生中所有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笑一下的回忆

    那一天,他从简陋的小招待所里醒来,看见小芳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他怒目而视,看见南山背对着他,吹着一支快乐的小曲子。

    褚桓顷刻间明白了自己心头所想,他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知道自己会被困在这个虚幻的记忆里直到死。

    但他竟是甘之如饴的。

    褚桓还看见,那南山穿着那件品味猎奇的西装马甲,带着一点羞涩又可爱的笑容走过来,伸出那双布满茧子的双手,捧起他的下巴,弯下腰在褚桓的额头上轻轻地印下了一个亲吻,对他说“马上就好了,不要怕。”

    南山说这话的时候,闭着眼睛,像是手捧着自己一生中最珍爱的宝贝,浓密的睫毛还在微微地颤动,颤得别人心里如同被羽毛轻扫,酥得一动也不想动。

    褚桓刚想要点头说“好”,视线里突然卷起了一圈火苗,周身的阴影和幻觉倏地散了个干净。

    褚桓蓦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那个古怪的海水山上、可笑的白石头下。

    但是权杖已经烧完了,火光是哪里来的

    褚桓缓缓地低下头,只见碧绿的大蟒蛇用嘴衔着权杖上最后的火光不知这是什么神通,在神山上,褚桓就见过它吞噬权杖上的火苗。

    小绿就地团成了一个圆,将褚桓圈在其中,衔着火苗,从尾到头,一点一点地在自己身上点着火,大概是太疼了,它每点一次,蛇身就要剧烈地颤抖一下。

    转眼它已经成了一条火龙,身上冒出烟和焦糊的味道,只有蛇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沾火也不着。

    它做完这一切,难耐地吐着蛇信,低下头来,蹭了蹭褚桓跪在地上的膝盖。

    褚桓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觉到烈火灼人。

    它被活活烧死疼吗痛苦吗

    想必是极其痛苦的,可是它的脸长满了坚硬的鳞片,除了吐一吐舌头,喜怒哀乐全都不显山不露水。因为它作为一只天生懵懂的畜生,原本也不必有什么喜怒哀乐。

    那么为什么要去喝圣泉呢

    褚桓伸出近乎僵直的手掌,覆在它已经趴在地上的蛇头上,忽然很想问问它,为什么去喝圣泉的水呢做一条什么都不懂,只会偷鸟蛋的蛇不好吗生不知生,死也不知道死,吃饱喝足就是一天。

    还有,为什么要拿自己当火引呢

    连一条蛇都在替他争取时间,可是为什么就没有人来告诉他,事到如今,他该怎么办呢

    小绿微微摆摆头,似乎死到临头仍在撒娇,只是没力气了。

    它违背着了自己的本性,保持着这样一个僵立的姿势,渐渐的,一动不动了。

    而那火依然在它的残驱上烧着。

    褚桓跪在地上,一只手始终放在蛇的头上,着火的蛇似乎给他注入了最后一剂强心针,他开始打起精神,拼命地回忆自己所得到的、关于“它”的一切猜想和信息。

    沉星岛的存在形式验证了褚桓最开始的猜测,“它”确实和小白花有着无尽的相似,因此褚桓怀疑“它”的本质也是一株特殊的藤蔓植物。

    当初他们是怎么处理小白花的

    褚桓皱着眉思考良久对,是一把火烧了,但是现在看来,普通的火就连权杖上的火似乎都没法把“它”怎么样,那些阴翳也只是会在火光范围内短暂地避退,并不能被消灭。

    那么这把火应该是什么火

    途中偶遇的巫师曾经称呼他们为火种,但是有些语焉不详,褚桓当时以为他说的是燃烧的族长权杖。但同时,他又想起来,守山人山羊脸的长者却从未将南山的权杖称之为火,他嘴里的圣火是

    褚桓蓦地低下头,是他胸前的核桃

    核桃发出微微的热量,电光石火间,褚桓突然灵光一闪。

    即使是活物,从生到烧成一堆灰,也只是一时片刻的时间,小绿除了熏黑的头之外,身体各处几乎都已经化成了炭灰,而它身上的火光再次无法抑制地冷落了下去。

    火光尽头是阴影从生处,弥漫的阴翳再次包围了褚桓,他也再次感觉到了那不属于自己的喜悦和快活。

    这一次,褚桓没有顺着“它”。

    他按捺下心绪,盯着自己的指尖,一时间将自己所有的喜悲全部抛诸脑后,他在等自己完全被阴翳吞噬的那临界一刻。

    那一刻他将被纳入规则之内,却可能还没有完全被阴影吞下去,他要抓住那一刻,赌一把。

    蛇身上最后一个火星消失的时候,阴影漫过了褚桓的手指尖,褚桓骤然有了某种奇异的感觉他与陷落地的规则之间的隔膜打通了。

    褚桓的精力早已经高度集中,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到达临界点的那一刻,褚桓调动自己的意识“我要进入圣火里。”

    这意识一闪,他眼前倏地一花,无处不在的阴影仿佛突然消失,一阵天翻地覆后,褚桓发现自己落到了一处陌生的空间里。

    这里有山有水,仿佛正是守山人居住的神山,只是没有那些村舍石房。

    一个男人正背对着他,坐在河边,仿佛正擦着什么东西。

    第75章 死地

    褚桓没有贸然上前,皱着眉打量了对方片刻,审慎地开口问“你是吉”

    他曾经在圣泉边上梦见过这个中年人,还向长者打听过,不过长者大概也是一知半解,只略提了一句,褚桓大起大落下心里还没平静下来,一时没想起这人叫什么,只大概记得仿佛跟“鸡翅膀”的发音很像,于是话音一顿,尴尬地没接下来。

    中年人闻声回过头来,温和地冲他一笑“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是我见过的最后一个守山人,他已经死了。我借用过他的模样在圣泉边上见过你一面,记得吗”

    褚桓瞳孔一缩,手中短刀倒提着,面上不动声色,肌肉却已经绷紧到了蓄势待发的状态,不但是因为对方的话,还因为他看见了对方在擦的东西,是一根长长的人腿骨。

    这个人就是褚桓在梦里见到过的,那个指着他叫“火种”的人,那么在石头上和他手背上刻字的,是不是也是他

    他到底是什么人

    褚桓对这人满怀疑虑,但这些疑虑都在他的胸口转圈,褚桓不知道这个人能不能相信,一时没有开口问。

    中年人却从善如流地自己开口解释说“路上刻字的人是我,沉星岛附近给你们引路的人也是我,你现在肯定在猜我是谁”

    他说到这里,微笑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点宁静的追忆,兀自停顿片刻,对褚桓说“我以前是个守门人,族长。”

    褚桓本来就是个被迫害妄想症晚期,再加上一开始就对这个中年人疑虑重重,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取信,他依然保持着十足的戒备“我记得守门人族长是个长得很像水鬼的人,名叫鲁格。”

    中年人不以为忤,拎着那条大腿骨,客客气气地褚桓说“鲁格是我的下一任坐吧,孩子,我从头跟你说。”

    褚桓微微翘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神色微冷,他直觉对方身上有某种令他厌恶甚至警惕的东西,加上心境激荡,基本上已经将这个来历不明的中年人当成了宿敌大小鬼。

    褚桓一动没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皮微垂“你说。”

    “我用这幅模样见你,并不是骗你唉,其实这才是我。”中年人说着,冲褚桓举了举自己手里的大腿骨,“我身化枯骨,现在只是一个无形意识,已经不记得自己过去的模样了。我确实是守门人族长,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你的朋友鲁格还没生出来,世界上也还没有所谓的守山人。”

    褚桓听到这里,眼神一动。

    中年人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仿佛有读心术似的,微微地叹了口气“对,你想得没错,你们在下面遇到的人骨,都曾经是守门人褚桓,嗯,是这么叫吧对不起,我说不大好当你看见这座海水山的时候,就没有想起什么吗”

    褚桓确实觉得海水山给他一种很奇怪的熟悉感,但究竟哪里古怪,他一时半会也说不出来,他确定自己这辈子从来没见过海水凝成的山。

    “神山有内外两层山门,每年外山门关闭,内山门打开,守门人就能短暂地休息几天你应该见过内山门了,穿过那里,就会到达另一个世界,你们那一边的世界。”

    他这一提,褚桓心里蓦地灵光一闪,他想起来了,当时怪物围山,山门突然关闭,鲁格带人飞快地穿过一条狭窄的山洞,带着他们走到了一块大水晶上,传说那里就是通往他们那一边的内山门。

    人站在那块水晶上,分明是固体的地面居然有涟漪扩散出来,好像那是一潭山石做的水潭。

    山做的水,水做的山,它们之间难道有什么特殊的联系

    “有的。”中年人点点头。

    在来历不明的人面前,褚桓对自己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还是有些自信的,他确定自己表情上绝对没表现出什么,这个人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猜中他在想什么

    中年人无奈地笑了一下“我确实能感觉到你的意识,所以在沉星岛上才会警告你不能想,不用担心,我不会害你。”

    褚桓没出声,暂时将“杀人灭口”的念头压了下去。

    中年人眼见他不信,也没再辩白,继续说“你看见的这座海水凝成的山,其实就和神山内门一样,也是一扇门,穿过它,也连通着另一个世界。”

    这个答案有点震惊了。

    但是很快,褚桓就回过神来守山人们将每年两度的在两个世界间的迁徙称为“山门倒转”,那么这里也有一座神山,也有山门,那对方的话似乎也有点在情理之中。

    中年人的眼睛里冒出微光,仿佛在盯着很遥远的地方,陷入了回忆,他轻声说“你知道,我们一族从来被当做山神,享受四方顶礼膜拜,所以那次无意中听到远行的商人提起渔民误入沉星岛,看见海底另有一座神山的时候,心里就起了个疙瘩,久而久之,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

    褚桓对美好的东西恐怕没有那么敏感,对不美好的却是一点就透,听了这话,立刻说“你怕另一座神山的存在会危及你们的地位。”

    中年人叹了口气“最早是没有守山人和守门人之分的,我们是正宗的神山子女,由神山精魄化成,不老不死,每年也会随着山门倒转去你们那里,那时候你们那还是蛮荒一片,没有人,但是生气与灵气逼人”

    褚桓飞快地打断他追忆过去“因为怕这座水下神山也有守门人,也能开口通向另一个世界,也会被当成山神,所以你亲自带人来砸场子”

    “我当年因为一己私心,带走了族里所有的勇士,”中年人微微阖上眼睛,仿佛这件事至今都让他痛苦,“守门人不能离开神山,这是族规,我身为族长,竟然背叛了神山那次我族勇士全陷在了这里,神山震怒发难,将我们一族活埋在了山下,收回了山之精,而后用圣水重塑了第二代的守门人,令他们有生老病死,无私心无畏惧,只会本能地守住山门。为了延续守门人,神山又造了守山人,让他们肉体凡胎,但是可以用血脉沟通圣泉。”

    活埋什么的听起来像地震或者山体滑坡,褚桓没有做过多的纠结,只是一针见血地问“这不都是你走之后的事吗你怎么会知道的”

    中年男人苦笑一声“因为我在这里被吞噬,成了它的一部分,可以借着它的势力,我可以看见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褚桓忍不住站直了些“它到底是什么”

    这一次,中年人给的答案再一次超出了褚桓的想象,他说“是一颗种子。”

    褚桓目瞪口呆“什么”

    “年轻人,不用这么吃惊,任何一个世界,最早都是从一颗野心勃勃的种子发轫的。”

    褚桓总觉得他这句话意味深长,还在思考这句话里有什么玄机的时候,就听那中年人继续说“我们经过了漫长的旅程来到这里,又在海岸边寻访了数年,才找到了沉星岛,亲眼目睹了水下神山。这里原本关闭的山门被我们这些神山的血脉激发,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我们看见那边没有阳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团鬼鬼祟祟的黑影,仿佛是藤蔓,垂涎三尺地想要过来,但它过不了山门,于是将一颗种子推了过来就是你看见的,山顶那块石头。”

    “我们当时本想烧了这不明来由的植物,”中年人说,“可是你猜怎么样”

    褚桓犹豫片刻“你们从它感觉到了一股毫无来由的喜悦。”

    长者说过,强大的人太多了,他们通常都不会被困在自己的低谷。

    “一颗种子,身上只有刚露出头来的小嫩芽,带着生命之初最能感染人的喜悦,你说它会是个坏东西吗”中年人喃喃地问,“何况它和我们的婚约石那么的像,那么纯净”

    褚桓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忧,怖,惧,怒可不都是因为喜悦而生的么

    这个世界是如此的不科学,然而冥冥中,似乎又都有道理。

    褚桓回过神来“所以当时它用幻觉迷惑了你们,把你们陷在了这里。”

    “你错了,”中年人摇头苦笑,“它不是幻影猴那种低级的假货,它从不制造幻觉,只是潜移默化中将自己的喜怒哀乐传递给你,你自己就会不知不觉地陷进去,而后自己会给自己制造幻觉,这样你就成了它的一部分,在它的规则和掌控下,成为它豢养的一部分,永世不得自由。”

    “年轻人,你看,它的本体虽然一直在增长,但是长得很慢,这么多年过去,只长到了这么大一点,它要在所有的地方建立自己的规则,靠自己肯定是不行的。所以它一直在蚕食鲸吞着周围的人、动物,吞噬掉以后,他们的意识就成了它的藤蔓,成了那些阴翳,继续吞噬其他的人你那么聪明,应该已经猜到了。”

    褚桓点点头“于是还保留自己意识的人不能成为它藤蔓,就会死”

    “死无全尸,只有一堆粉末。”中年人轻轻地说。

    那为什么眼前这个人保留了意识,还能剩下一堆骸骨

    而且为什么他只剩下一堆骸骨了还没死,还能通过某种方法变身来跟他扯淡

    褚桓方才有点降低的警惕再次拔高,他面无表情地地打断中年人的感慨“你又是什么东西你难道没有被吞噬吗”

    中年人古怪地笑了一下“你果然是太聪明了没错,你猜得对,这么多年,我和它不断地抗争,不断地融合,到最后我没有死,也不算活着,因为我已经成了它,从你的角度来看,我就是它,它就是我。”

    褚桓“”

    这是第三个震惊了他的消息,他一直纠结这个吞噬了一切的“它”是一个单独的意识,还是很多部分组成,而现在对方明确告诉他,“它”是个人格分裂。

    怪不得他心里总有无来由的忌惮,怪不得他对这个人无论如何也生不出半点好感。

    “我成了它,却又不完全是它,不知道为什么,我保留了自己作为守门人的记忆。这么多年了我始终在愧疚。我也知道,后悔是没有用的,所以一直都在找机会杀了它杀了我自己。”

    褚桓默默地在旁边站了片刻,将自己的思路整理通顺,再次大着胆子猜测“所以陷落地的传说,圣书的谣言,还有那几种怪物,全都是你编造出来的。”

    怪不得那些怪物分明和陷落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却还是惧怕阴影地;怪不得从风毒到食眼兽的眼伤,每一种他们都有对应的药,穆塔伊的风伤居然能用守门人的血来解;怪不得那几种怪物的形态那么刻意。

    中年人低声说“我无法和外界交流,只能在陷落地边缘捏造出这种怪物,借扁片人的嘴来提示他们”

    褚桓横刀胸前,尖锐地冷笑了一声“我看未必吧那些怪兽的战斗力连你的同族后人都难以抵御,别说普通人了,你想提醒他们我看你是想害死他们还差不多那些怪物在陷落地边缘而生,在阴影扩散的时候就发疯,这样一来,来不及逃走的人先被他们弄死,死人当然不会有意识,它没法吞噬人的意识,扩散得就不会那么快,对不对”

    中年人怔怔地看了他一会,良久,低声叹了口气,却并没有否认。

    褚桓无意和他啰嗦道德问题,咄咄逼人地问“那我是什么我为什么没有凝固为什么能听见那些声音为什么会被你捏造在圣书上又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当年我捏造圣书的谣言,通过扁片人的嘴传出去,并不知道河那边还有人,”中年人顿了顿,说,“我只是提示它涉水而来,来自另一个世界,可是人们口耳相传总有误,不知不觉中,这个传说就被扭曲成了现在这样。”

    “为了消灭它,我相尽办法,我发现守山人会用穆塔伊的脑髓入药治疗外伤,于是花了近千年的时间,小心翼翼地避开它的视线,将我的骨髓抽了出来,藏在几只穆塔伊的脑髓里,期待被他们找到。”

    褚桓的目光缓缓落在中年人手里的大腿骨上“你的骨髓”

    “我生于神山,又是族长,我的骨髓是最原始的山之精华,与鲁格他们这些生于圣泉的第二代守门人不一样。”中年人缓缓地说,“是真正的山之精华,融入普通人的身体里,就能沟通神山与圣泉,能和石之心对话,那是唯一能和它抗衡的东西。”

    中年人说着,瞥了一眼褚桓脖子上的“核桃”,摇摇头“我一直在等我的守门人和守山人们捕捉到那几只穆塔伊,一直在等那个得到山之精华、沟通石之心的人出现我以为会是某个族人的后代,但没想到等来的会是你。”

    褚桓初见南山的时候,身上有两道枪伤,当时南山用了某种不知名的药糊住了他的伤口,后来他得知,那东西是用穆塔伊的脑髓制成,还暗自呕了很久没想到南山给他用的药正好就是蒙尘无人知的“山之精华”。

    褚桓听到这里,松了口气,这样看来,他本人其实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血统,真就只是褚爱国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个普通人生的普通孩子。

    中年人定定地看着褚桓,半晌,叹了口气“以讹传讹的话竟然成了真,我真不知道”

    最后的话音淹没在了一声苦笑里,中年人站了起来,他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东西在褚桓身上,这个年轻人就像他生命的某种延续,他看着褚桓,无视褚桓扣在短刀上,随时准备砍死他的手,伸手似乎想碰碰褚桓的头,然而对上对方杀气四溢的眼神,无奈又只好作罢,抬起的手最后只落到他的手臂上,轻轻地拍了拍。

    “至于你说的凝固。”中年人嘴角苦笑未收,“我想大概是神山的意思因为我们的无知,打开了这一扇门,才将这种子放进来,成了个祸根,神山大概是想杜绝这种可能,才在山门那一边设下禁制吧”

    他说完,在褚桓脚下原地跪了下来,双手将自己的白骨举过头顶,五体投地,口中喃喃低语。

    这一段,褚桓听懂了,老山羊教过他,是古老的仪式用语,恳请神山垂怜,恳请罪孽得到宽恕,希望得到祝福。

    褚桓也不知道忌讳,不躲不闪,冷眼旁观地看着那中年人将祷告念诵了一遍又一遍,刚开始,声音很微弱,而后越来越清晰,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汇成一股到他耳朵里,可是难得并不嘈杂。

    他胸前色泽黯淡的核桃发出微弱的光芒,好像寒夜中一点悄无声息的火光,而后,它越来越明亮,却并不烫人,只是让人觉得温暖。

    “我的火种,”他听见那中年人的叹息,“我的火种”

    褚桓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嘴,生涩地跟着那声音低低地吟诵起古老的神山声。

    跪在地上的中年人抬起头来,冲他微微地笑了。

    “核桃”燃起的火越来越明艳,火舌四起,将褚桓整个人都包裹在了其中,那中年人亲昵地用头顶去磨蹭着火焰,仿佛少小离家的少年人经年白发后重归故里,迷恋、依赖、怀念、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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