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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表里 第8节

作者:priest 字数:19970 更新:2021-12-14 00:29:43

    第26章 异界

    半夜,族长权杖立在一边,它像是怎么烧也烧不完,火苗始终着着,而木头始终不见短。

    那发散出幽光的火苗,就像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南山正坐在一张简陋的椅子上,胳膊撑着额头打盹,他眉头微皱,长而卷翘的睫毛偶尔微微颤动一下,无端将那眉目打上一圈浓墨重彩。

    褚桓愣了片刻,才发现自己是占了南山的床。

    他先是试着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左手,发现中毒麻木的感觉已经基本褪了,可浑身上下依然提不起力气来。

    褚桓换了个姿势,舒展了一下酸疼的四肢,简要回顾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结果不琢磨不要紧,越琢磨他越是躺不住。

    此时他无比迫切地想要找个人,彻彻底底地问明白前因后果。

    这已经不是为了满足好奇了,褚桓需要有一个人来证明,他自己没有疯。

    不过眼前尽管有南山这个合适的人选,但他却睡着了,褚桓纠结了一会,最后心里的迫切被南山的睡颜打败了,他按捺住焦灼,没忍心打扰。

    褚桓疲惫地闭了闭眼,决定回去以后,无论如何也要找精神科看一看。

    他发现自己现在已经发展到不敢相信自己认知的地步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褚桓不自觉地去转手上的戒指,没想到一摸摸了个空,他当时心脏跳空了一下,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力气,猛地翻身坐了起来。

    直到在身边的被子里发现了那枚“逗你玩”,褚桓才舒了口气,将它重新扣回手指上,像是摸到了救命稻草。

    做完这一切,褚桓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自省起来,他感觉自己这样依托于外物有点不正常,似乎是很窝囊。

    褚桓就这样闷闷地窝囊了片刻,勉强提起精神,重拾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自我安慰地想“算了,毕竟是老头的遗物,我好好保管也没错。”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贴住了他的额头。

    南山还是被吵醒了。

    “还是烫。”南山说着,给褚桓端来一碗水,“喝吧,喝完再睡一会,你这是毒伤引起的发烧,到了明天,差不多就会退了。”

    褚桓“什么毒”

    南山“穆塔伊。”

    这个词褚桓在河里也听小秃头说过一次,他目光一转,大脑里的cu不顾高温,不停地旋转了起来某种动物有名字,还是连小孩子也知道的名字,那它必定不是什么最近几年才出现的奇珍物种,带入河对岸的思维方式,那黑乎乎的怪物在这里,很可能是和“大灰狼”与“小白兔”差不多的概念。

    它们极其凶猛,经过短暂的交手,褚桓想不通这玩意还能有什么天敌,而且它们地行动极其迅捷。哪怕是持枪猎人,在那样高速的移动中,没受过训练的人也很难打中况且民间自制的土步枪能不能穿透它满身的鳞甲与鬃毛还不好说。

    可是国境内突然出现这么多这么凶猛的野生动物,怎么会一直没有人知道

    南山“我们都听安卡拉伊耶说了。”

    褚桓一怔“谁”

    南山等他喝完水,就轻轻按住褚桓的肩膀,让他重新躺下。

    这时,南山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在褚桓手上的戒指上停顿了一下,停顿过后,他收敛神色,正色说“就是偷跑出去的男孩,族人们都很感激,等你退烧,他父母想过来对你道谢。”

    “不用谢,应该的,”褚桓摆摆手,随后,他问出了自己关心的问题,“那个小秃头挨揍了么”

    南山“总要给他一些教训,不过放心吧,毕竟还小,他家里人有分寸。”

    褚桓作为一个慈祥的人民教师,闻听此言,表面上立刻应景地露出充满园丁光辉的忧虑。

    当然,面子活是面子活,他那复杂的内心世界可不怎么慈祥,始终在发着狰狞的嚎叫“要什么分寸啊这必须得臭揍一顿,起码打得嗷嗷哭三天才行啊”

    后来褚桓就在这样咆哮的内心世界里再次昏睡了过去。

    南山站在床边,一直等他气息平稳,才轻轻执起褚桓的手,打开他的手掌。

    这是一双背面看斯文修长,正面看却很可怕的手,指缝间生着厚重的茧,掌心布满了细碎的伤痕,将掌纹也搅合成了一团乱麻。

    褚桓嘴唇干得发裂,窗外透过的冷冷的月光从他的下巴上扫过,他的颈侧有一道不知怎么留下的陈年伤疤,险些割断了此处的血管,留下了一个让人胆战心惊的凹痕。

    南山伸出手,仿佛想摸一摸,然而手伸了一半,又不知想起了什么,默默地缩了回来。

    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给褚桓拉了拉被子,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小芳正在门口等着,时而往屋里张望一眼,见南山出来,连忙站直“族长。”

    此时除了水上,雾已经完全散了。

    正是冷月千里、山脊绵延。

    那些落光了叶子的树林没了白雾的遮挡,此时显出某种一夜缟素的凄清颓丧来。

    围着全族的骨头还插在原地充当着怪异的路灯,此时是三更半夜,但族人们还在严阵以待地巡逻,除了“沙沙”的脚步声,四下寂静成一片。

    南山低声问“守门人有消息吗”

    小芳忙从兜里摸出了一块石头,只见有人在上面刻了一把刀,刀尖上有人用拇指抹上的一段血迹,单是这么一看,一股紧迫感就扑面而来。

    刀和血,这在任何文明中都不会是“平静安宁”的意思。

    这是守门人的警告。

    “你看。”南山将石头拢在手心,指了指天上的月亮,小芳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

    此时,天上竟然挂着两轮月亮,一轮明亮一些,另一轮则黯淡些,像是月亮投在水里的倒影。

    “第二次震荡可能就在这一两天,转告春天,多准备一些食物,还有让战士们磨好自己的刀剑,今年将是一场硬仗。”

    小芳立刻点头,他抬脚要走,走了两步,又不知想起了什么,脚步微微一顿“那个大王大王”

    “没事。”南山说,“已经醒过一次了。”

    小芳吃了一惊“什么没事可是河那边的人长期留在我们这,不是必须要”

    南山“嘘小点声,睡着了。”

    他转身往屋里看了一眼,而后压低了声音对小芳说“我也不知道。”

    小芳想不通,于是不想了,他十分地感慨说“反正我从没见过喝了解毒血的人还能站着走回来,他唉,不管是什么人,反正都是条汉子,我喜欢他。族长,现在反正封山了,他也走不出去,不然你和他说说,就让他留下来吧”

    南山微微有些出神,好一会,他才低低地叹了口气“我试试吧。”

    小芳离开后,南山就在门口坐定,他拿出褚桓送的口琴,在夜色与月光交汇的地方,吹出了一首信手而至的小调。

    有一点彷徨。

    等褚桓的高烧彻底消退,又是几个小时后的事了。

    他上次一睁眼,看到的是月光下的南山,心旷神怡,受伤的心灵顿时有了慰藉,这回没那么好的待遇,一睁眼,就看见了趴在族长家窗户上偷窥的花骨朵。

    花骨朵正踩在她的小跟班后背上,吃力地往里张望,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刚醒的褚桓,顿时“哎呀”一声,吓了一跳。

    她正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知道要脸的年纪,没事跑到族长家偷窥男人,还被人家抓了个正着,小脸顿时就红了。

    花骨朵慌慌张张地一跃而下,将她的小跟班踩得一声惨叫。

    褚桓就听见墙角处一片“怎么了怎么了”的窃窃私语,忍不住一阵头疼。

    经过了小秃头的事,他短时间内都不想再看见任何一个未成年人了。

    这时,也不知道是谁尖叫了一声“族长”,就听见窗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众孩一哄而散。

    南山在门口站了一会,吓跑了最后一个探头探脑回头张望的小崽子,这才走进来。

    褚桓在不发烧不中毒的清醒状态下看见他,心里顿感一阵熨帖他觉得这是一段偷来的时光,好像梦见开学,正痛苦的孩子一觉醒来,居然发现自己假期还剩几天的那种窃喜与快乐。

    这让他整颗心都轻快了起来。

    褚桓注意到,南山一只手端着一碗汤药,另一只手拎着一个树枝编的篮子。

    篮子里有新鲜的树叶,穿插着点缀了几朵花嗯,大多是白花,花团锦簇中,有一条画风不怎么对劲的火腿,火腿还围着一串红彤彤的野草莓,看起来又是诡异、又是喜庆。

    褚桓从未见过这样标新立异的包装“这是个什么风俗”

    南山“你救了我们族里的孩子,都是族人们送给你的。”

    褚桓难以接受地噎了一下“礼物”

    南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问“不然呢”。

    褚桓“”

    他以为是“遗体告别”加“节假日上坟上供”一条龙服务。

    还得是喜丧。

    第27章 异界

    “你身上有好多旧伤,”南山把药碗放下,“这是长者替你熬的药,喝下去会好一些。”

    褚桓探头看了一眼所谓的“药”要说这是一碗泔水,估计猪都得起兵造反。

    他皱着鼻子闻了闻,深切地感受到了离衣族那血脉里流传的黑暗料理天赋。

    哦春天大姐除外。

    褚桓喝之前屏住了呼吸,充分调整了自己的心理状态,可他还是低估了长者的杀伤力,由于不堪这样惨无人道的虐待,他的整条舌头都罢工了,褚桓忙端过枕边的一碗水,大口灌了下去压抑住反胃,继而虚弱地问“我我是不是勾引了你家长者的老婆”

    南山一本正经地回答“没有,长者的老婆死了十五年了。”

    他说完,大概觉得哪里不对劲,仔细思考了几秒之后回过味来“你刚才是在开玩笑”

    褚桓“”

    南山仔细回味了一下,认真地分析了语境,搜索出记忆“我明白了,你刚才说的是 杀父夺妻之恨吧”

    经过了一系列复杂的阅读理解,他终于露出了会心的一笑。

    活生生地笑出了时过境迁的味道。

    褚桓无奈极了。

    他感觉自己躺了一天一夜,已经基本恢复了体力,于是爬了起来。

    由于身上的衣服当时已经不成样子,所以族人们替他脱了下来,修补清洁后叠好了放在枕边,他眼下基本是光着的。褚桓迟疑了片刻,用很短地时间飞快地评估了一下自己的身材,自我感觉还不错,于是放心地掀开被子,丝毫也不避讳南山,拉过衣服慢条斯理地往身上套。

    “如何以最帅的姿势穿衬衫”,这曾经是褚桓青春期时期的一大主要研究课题。

    这导致南山替他擦洗上药的时候都没多想什么,此时忽然觉得有些不能直视,看了两眼就局促地移开了视线。

    “既然孩子送回来了,那我得走了。”褚桓一边扣衬衫的扣子一边说,“你们这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德鲁伊”

    南山眼观鼻鼻观口的说“穆塔伊。”

    “嗯,就是那个,这名字什么意思”

    “意思是风的怪兽。”

    褚桓“疯的怪兽疯狗唉,不管是什么吧,反正都快成灾了,为什么会这么严重它们是从哪来的有天敌吗平时会不会造成人员伤亡”

    “有,”南山说,“每年都会死人。”

    褚桓动作一顿“为什么不向当地政府或者驻军请求援助”

    南山“不行的。”

    褚桓“为什么不行”

    南山似乎是坐在那里组织着语言,试图解释这件事,最后失败了,于是他站起来,对褚桓说 “你跟我来。”

    南山将褚桓带到了远离聚居地的一个山洞处。

    穿肚兜的长者正站在门口,面带审视地打量着褚桓。

    他的目光饱含刺探,让人十分不愉快,褚桓微微皱皱眉,但受到“尊老爱幼”的行为准则所限,他又觉得自己不便跟这么一个黄土埋到脑袋顶的老东西一般见识,于是只是客气礼貌地点头打了招呼“长者。”

    长者不理他,只是看向南山,嘴角往下撇着,行动慢吞吞的,胸前的兜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把壳背在了前面的乌龟。

    “你是族长,我管不了,你自己决定吧。”他说着,从洞口取下火把,率先走了进去。

    南山拉了褚桓一把,拽着他跟着长者走了进去,跳动的火苗照亮了山洞,褚桓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转了一圈,随后陡然一凝他看到洞口的墙上挂着一杆步枪。

    那是一把布满了岁月痕迹的步枪。

    南山双手把枪取下来,递给褚桓,褚桓端在手里仔细打量了片刻,低声说“五六半。”

    长者“这是一种能在很远的地方把野兽打死的武器。”

    他虽然从没有听过褚桓的课,却能说一口怪腔怪调、但颇为流利的汉语。

    褚桓礼貌地纠正“我们一般管它叫枪,步枪方便的话,我能不能问一下它是哪来的”

    长者从肚兜里拎出一小截不知是什么的草,塞进嘴里吧嗒吧嗒地嚼,像一只脾气不怎么样的老山羊“当时南山还没有出生,连他的阿妈都才刚刚长大没几年,那一天大雾铺满了族里地土地,正是震动期的头一晚。”

    这老山羊的用词让人费解,褚桓只好打断“不好意思,什么期”

    这是在说地震高发季节么

    长者斜睨了他一眼,似乎对他这样无知有些不满,但碍于南山族长在场,他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昨天就是震动期的第一天。”南山在旁边解释说,“长者,是我没来得及告诉他每年冬天的第一场雾就是警告,之后大约过几天就会进入震动期,一旦进入震动期,族里和外面的通道就会断开。”

    褚桓一头雾水“断开是字面意思”

    南山不大能理解“字面意思”和其他意思,他想了想,有些词不达意地解释说“断开的意思断开的意思,就是说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存在了,你明白吗”

    褚桓摇了摇头完全不。

    长者举起两个拳头“河这边有一个世界,河那边也有一个世界,我们住在这边,你们住在那边,震动期之前,河的两边是连在一起的,一旦震动期开始,中间的通路就断开了,现在没有人能走得出那条河,因为那条河的对岸已经不再是你们的家乡了,而是什么都没有。”

    这说的是人话吗

    南山说“你昨天恰好在震动开始之前走进了河里,所以虽然险些迷路,最后还是过来了假如你在震动开始以后才走进河里,你会发现自己很快就能过河,但是河对岸可能只有一大片荒山野岭,你无法回到我们这里。”

    褚桓“”

    南山耐心地问“这么说明白了吗”

    长者在一边气哼哼的,不耐烦褚桓反应这么迟钝。

    褚桓看着长者那张臭气熏天的山羊脸,面带微笑地点头说“大概明白了一点,你继续说。”

    同时心想“明白个蛋,这都哪跟哪啊”

    长者接话说“在那个震动期的前夜,几个河那边的人误入河中迷路,当时有族人恰好在河间警戒,就将他们领了进来我族先人有关于对岸人的记载,可是一直只是传说,直到那一次,我们这一辈人才算真真切切地接触过。”

    这段褚桓听进去了,从南山的年纪来看,他的母亲或许是五六十年代生人,如果如长者所说,这些人是她年轻时候来的,而且还随身携带步枪会不会是自卫反击战时期因为种种原因迷路落单的兵

    “我离衣族一向来者是客,本来有远客到来,应该留他们在族里住一阵子,但是震动期将至,族里实在不方便留客,所以当时的族长南山的阿妈,就准备了礼物,决定第二天把他们送走。”长者眯起眼睛,望向遥远的地方,“可是没想到,那一次震动来得太急了,而这次也一样,似乎每次有外人进入,我们进入震动期的时间都会缩短。”

    “族人的酒还没醒,就被迫对敌,成群的穆塔伊出现在陆地上,那些客人们先是很震惊,而后就是用你手上拿着的那个东西驱赶它们。”长者说着,叹了口气,“每年冬天,我守山人一族都会有很多勇士丧命,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武器,可是”

    长者边说,边带着褚桓往山洞里面走。

    火光照亮了里面山洞,褚桓陡然一惊,一股凉意顺着他的脊椎骨爬了上来他看见山洞里有几个男人,他们或坐或站,形态不一,身上穿着已经可以摆到军博馆里的旧军装,神色栩栩如生,就像一群无比精细的蜡像。

    褚桓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这几个人,然后小心翼翼地抬手翻开其中一个人的衣服,衣服里缝着那人的番号姓名等等信息,他发现自己想得没错,确实是当年的老兵。

    褚桓不由自主地伸手探了一下那人的鼻息几十年过去了,他们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也没有腐烂,皮肤依然柔软,身上竟然还有体温像是时间骤停在了那一瞬间,空气在他们身边凝成了看不见的琥珀。

    “浓雾中,他们的动作越来越慢,慢得不自然,然而自己却完全感觉不到,我惊恐地大声叫他们,”长老指着一个士兵,他还保持着回头的动作,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茫然不解,“然后族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慢慢地凝固了。”

    褚桓声音干涩“凝固是什么意思这些人到底是死是活”

    “没有活也没有死,”南山说,“你想,震动期开始的时候,河那边的世界相当于是不存在的,那么来自河那边的人当然也是不存在的,既然他们实际上不存在,又有什么死活的分别呢”

    褚桓当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说,这几个人的存在被抹掉了。”

    长者点点头“我们尝试过很多方法,等那年冬天过去,河两岸再次勾连,我们就用马拉着他们的身体,想要把他们送过河,但是就在过河的一瞬间,这几个人突然从我们的马背上消失了。牵马的族人吓坏了,连忙跑回来报告,却在最开始这些人凝固的地方重新看见了他们。”

    同一个地方,保持着同一个状态。

    他们再也出不去了。

    山洞里一片静谧,褚桓眉头夹得死紧,好一会,他说“我也是外人,为什么我还站在这里”

    第28章 异界

    褚桓这句话把在场的两个人都问住了。

    长者仔细思考了片刻,可能是没能思考出个一二三来,显不出自己的无所不能,多少有点掉面子,于是不屑地说“那谁知道,也许你是个怪胎吧。”

    说完,他径自走了出去,火把也没拿这三个人中,在黑暗的地方需要照亮的可能就只有褚桓一个人。

    褚桓“”

    他老人家居然还知道什么叫“怪胎”,词汇量不小么。

    不过褚桓也会自我解嘲,他一看长老那张山羊脸,心里就平衡了在一头山羊眼里,大概全人类都是怪胎。

    南山尴尬地干咳一声“他年纪大了,脾气不好。”

    “看出来了,对别人是一般不好,对我是尤其不好,”褚桓琢磨了一会,百思不得其解地问,“我有那么招人讨厌吗”

    南山“大概是因为你模样很好,也很会说话。”

    难不成老东西喜欢长得吓人说话又棒槌的那完蛋了,看来只有小芳能成为他的心头肉了。

    其实在这样的语境下,这句话换谁来说都会显得十分油嘴滑舌,可是到了南山嘴里,居然愣是有几分发表重要社论的咬文嚼字,听得褚桓完全忘了方才被老山羊挤兑的郁闷,一时间通体舒畅。

    褚桓蹭了蹭鼻子“我发现你真会夸人,又含蓄又好听。”

    南山“我阿爸也是你们河那边的人,听长者提起过几次,他给人的感觉可能和你有点像吧,长者大概把对他的气转到你身上了,别往心里去。”

    这句话里信息量略大,褚桓发现自己代人受过,理应不忿,但是又一想既然那是南山他爸,那受就受了吧。

    “至于你的问题,我不能确定,”南山慎重地说,“但我有一点猜测,这件事恰好和我阿爸也有一点关系。”

    褚桓取下被长者挂在墙上的火把“好,我们出去说。”

    压抑的山洞与凝固在过去的人,都让褚桓觉得十分不舒服。

    褚桓一路往外走一路琢磨照南山的说法,他现在就是被困在离衣族了

    他还是不能接受河两岸是“两个世界”的说法,尽管褚桓从小的地理就不及格,但他还是坚定地相信的地球是圆的。

    然而他有限的常识又没有办法解释山洞里那些非死非活的人。

    褚桓是个很有自觉的俗人,没有仰望星空和思考哲学问题的习惯,他的想象力总是超脱不了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是个顶无趣的男人。

    因此这时,他完全想不出来被“凝固”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如果长者说的话是真的,他们意识不到自己在“变慢”,那现在是不是也同样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凝固了呢

    对于凝固在山洞里的老兵来说,假设有一天他们能够复苏,会不会感觉自己才一个眨眼的工夫,整个世界就已经沧海桑田了呢

    两人沉默地走出山洞,回到了族里。

    雾气一散,离衣族上空又是昭昭暖阳与朗朗青天,流云乍起乍散,在远处山巅处裹足不前,是一片让人豁然开朗地世外桃源。

    但桃源里满地都是不安,巡逻的、表情严峻的汉子们就不说了,连平日里漫山遍野奔跑的马群都感到了山雨欲来,它们自发地跟着头马,聚集在人的村落附近,时而机警地四处观望。

    褚桓老远就看见那匹跟着他险些困死在河里的大白马,于是吹了声悠长的口哨,大白马通人性,走过一遭就记住了他,听见口哨声,居然真的向他跑了过来。

    它的腿依然有些跛,被“疯狗”抓出来的伤还没有好利索,但良驹就是良驹,它看起来还是神气得要命。

    大白马垂下头,蹭着褚桓的手,矜持地撒娇。

    正在自家院子里干活的春天大姐听见动静,转头看见他们俩,双手有些拘谨地在身上抹了一把,腼腆地冲褚桓打了招呼,然后拿起斧子继续干活,褚桓一开始还以为她在劈柴,走近一看,才发现她家院里地上躺了一排 “疯狗”,全都死了,而腼腆的春天大姐正一斧子一个,挨个把它们的头剁下来。

    “疯狗”刀枪不入,只有脖子上一点地方能切进去,春天手下带着一种熟练工的利落,用脚踩住它们的尸体,斧子刃砍向它们弱点处,一砍一个准,不用瞄准,也绝不跑偏。

    褚桓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此情此景,心有戚戚然,不由得对小芳生出某种由衷的敬佩,冲春天比了比大拇指。

    春天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脸涨得通红,感觉自己说得不好,所以有点不好意思地对褚桓解释“不准就、就卷了。”

    褚桓愣是从零星的几个字里拼凑出了春天要表达的意思“对不准脖子,斧头就会砍卷刃了”

    春天是个虚心好学的女人,闻言脸上露出茅塞顿开的表情,立刻认认真真地跟着念了几遍。

    她在一地尸首分离的小怪兽中间旁若无人地开始普通话口语矫正,身上顿时有了种油然而生的天然凶残。

    “穆塔伊的脑髓和血都可以当入药,”南山在旁边解释说,“所以要分开处理。”

    褚桓想起长者给自己喝的那碗成分不明的泔水,顿时面有菜色“治什么的”

    “脑髓制成药膏或者药粉可以快速止血,愈合伤口,你见过,就是以前我给你涂在伤口上的药。”

    幸好是外敷的。

    “那血呢”

    “血是,血”南山的神色忽然有点异样,不自在地吞吞吐吐了一会,耳根泛起一点薄红,最后采取了含蓄地说法,“嗯,血有别的用途。”

    他眼神一飘,褚桓其实立刻就心领神会了,不过他看到族长难得局促的样子,心里忽然觉得痒痒,很想撩拨调戏他一下,于是佯作无辜地问“别的用途是什么”

    南山“”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南山被厚颜无耻的老流氓看得脸都红了,本来普通话就说不利索,一着急更是把到嘴边的话忘了个精光,他的舌头与牙难舍难分地掰扯着互相绊脚,好半晌,才磕磕绊绊地憋出一句“问那么多干什么你又不懂我、我刚才说到哪了”

    褚桓心里抱着“不懂”俩字笑得春光灿烂,面上却正派地接话说“你说我的事和你阿爸有点关系。”

    南山逮着台阶,连忙逃下来“我族后来找到了让外人留下来的方法。”

    两人在褚桓平时讲课的大白石头下坐下,褚桓凝神静听,不怎么插话。

    “那次之后,每年等河上通路打开,两岸连通的时候,我们就会派人到周边看看。也渐渐开始和你们那边的人接触,不过据说当时的接触并不多,一来大家语言不通,二来,早些年你们河那边还没有那么多人,要走出好远,才能碰到零星几个山民,但我们是不能走太远的。”

    “如果震动期发生,我们的人恰好在外面,那恐怕会和当年的几个客人一样。而且除此以外,我们还有边界,就在上次接你回来的县城里,我尝试了很多方法,都不能越过那里,那里对我族来说,像有一面透明的墙所以你上次说要请我坐飞机去你的家恐怕不行了。”

    褚桓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某种怅惘“没关系,改天我让朋友寄照片来,你看了就相当于去过了。后来呢”

    “后来我阿爸来了,他独自一人到了河那边,伤得很厉害,阿妈看见,就叫人把他带了进来。”

    褚桓目光一凝,直觉听到了重点。

    这是荒郊野岭,又临近边境,早些年远近几乎没有人烟,没事会独自一人来这里的,身份必然不见得多单纯。

    “他在族里养伤,阿妈一直很喜欢他,可是冬天快到了,震动期来临,必须把他送走,就对他说出了实情。他听了很感兴趣,虽然依言走了,但是没有走远,就在河对岸住了下来,他抓了不少河那边的野兔,给它们排了号,嘱咐族人们喂它们不同的东西,结果那一年,震动期到来的时候,所有河对岸的野兔无一例外,全部凝固了,只除了一只,它偷吃了守门人的骨灰。”

    褚桓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等等,你刚才说了什么什么人的什么东西”

    南山十分习以为常地说“守门人守门人就是那天骑着蛇在河水中间拦你路的人,他们的骨灰你也吃过。”

    褚桓头皮一炸,顿时就觉得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我什么时候吃过”

    南山“第一次请你喝的酒,记得吧那里面泡的就是。”

    褚桓“”

    相比骨灰酒,褚桓原本以为的五毒酒简直是弱质纤纤的小清新。

    南山看见他那如遭雷击的表情,想起了文化差异,于是耐心地解释说“我知道在你们那边,人死了就烧掉或者埋到地下,我们这里不一样,守门人是门生的,又会在年老前死去,他们的尸体都很珍贵,死后会被大家拆分成各种药物,没什么稀奇的,人死了不都是要回归天地的吗”

    褚桓糟心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因为这个自然主义的解释而舒服一点。

    虽然说无论是土葬被微生物吃,还是天葬被秃鹫叼,都是回归食物链回归天地,可那并不代表他本人愿意在其中扮演“微生物”和“秃鹫”的角色

    对于这种三观的鸿沟,南山也不再解释,继续说“不过后来发现,只是兔子才可以这样,换成大一些的动物,比如鹿,野猪什么的,就不行了,他在对岸一住就住了好多年,经过了无数次的反复试,最后摸索出了能让对岸的人进入我们这边的方法,我们称之为仪式。”

    褚桓“仪式到底是指什么”

    南山“就是换血。”

    褚桓脑子里先后浮现了“不同血型间互相输血发生溶血的可能性”,“医疗器械消毒不良感染血液病”等种种科普小常识,然后意识到,南山说的“换血”可能和自己理解的不大一样。

    褚桓问“谁的血”

    南山说“守门人。”

    虽然对“守门人”的概念还心存疑惑,但此时,褚桓已经对其产生了深深的景仰这个种族简直是伟大的老山参,浑身是宝。

    褚桓“但是你说的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南山“守门人的血就是穆塔伊风毒的唯一解毒剂,你喝过了。”

    所以当时在河边,南山灌进他喉咙里的那个是

    短短不到一年时间,他居然已经吃过了骨灰、喝过了人血,褚桓现在开始怀疑自己平时在离衣族的饮食原料是否正常,里面该不会也混入了什么“蒸脑花”、“烤人肝”、“爆炒胸大肌”之类的吧

    兢兢业业奉公守法了这么多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个汉尼拔,人生的际遇可以再跌宕起伏一点么

    褚桓的喉咙艰难地动了动,胃里一阵排山倒海的反酸。

    “但是那一点解毒的剂量与真正的仪式用到的血量天差地别,看你现在的样子,和换血仪式后应有的状态也完全不一样,所以我猜,很有可能是与血相生相克的风毒的作用。可是究竟有什么用,究竟能有用多长时间,我不好说。”

    这一次,褚桓听出了他的弦外之意。

    “你在劝我接受仪式。”

    南山“你看着。”

    他从腰上接下那小小的瓶子,对准了地面上一棵行将枯死的草,小心而吝啬地在草上浇了几滴。

    然后在褚桓震惊的注视下,枯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根部变绿、变嫩,干瘪的枝桠渐次舒展开,顶部开出了一朵淡紫色的小野花,在周遭一片死气沉沉中,鹤立鸡群地流露出扑面而来的生命力。

    是那种最初吸引着褚桓来离衣族,让他魂牵梦萦、求而不得的生命力。

    褚桓脑子里只有四个字枯木逢春。

    “这就是仪式。”南山说。

    褚桓的目光艰难地从野草上转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居然有些发紧“代价是什么”

    “接受了仪式的外人与我们不同,能不再受约束,可以在族里,也可以在通路连上的时候随时回去河那边,而这个仪式会用掉大量的血,这血是风毒唯一的解药,你应该能明白,那对我们有多珍贵,我守山人一族与守门人自古就有血契,能利用彼此的尸体,但决不允许活着的时候冲对方下手。”南山说,“接受仪式的人,必须发两个誓。”

    “第一,接受守山人与守门人之间的血契约束,不能因为贪图什么而伤害任何一个守门人。”

    “第二,永远留在族里,绝不离开我们半步。”

    南山盯着褚桓的眼睛“你愿意吗”

    第29章 异界

    南山的眼窝很深,眼神却很浅,喜怒哀乐从来一目了然。

    他说这话的时候,漆黑的眼睛里隐隐透着期待,期待外面又裹着因此衍生出来的慌张,个中百般滋味,然而单单没有逼迫。

    有的时候无声胜有声,没有逼迫就是最大的逼迫,褚桓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喘不上气来。

    他忽然仰面躺在草色枯黄的地面上,泥土中透着挥之不去的土腥气,仿佛留存着一整年由明转暗的阴霾,唯有方才绽开的淡紫色小花就在他脸侧,透出一股错觉般微甜的香。

    褚桓没有回答南山的问题,而是先问“既然你们都出不去,为什么还要找人来教汉语”

    南山沉默了一会“我希望有一天族人们能离开这里,看看外面的世界,坐一坐你们那些比马跑得还要快的地铁,到天上飞一飞,再尝尝没吃过的东西。这一片山水太小了,世世代代的看,总会看腻的。”

    褚桓“怎么做”

    “不知道,想办法。”南山说,而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可能我一辈子到死也没有办法,但是我觉得我到死之前,总能给其他人留出时间,一点希望,或者其他什么线索。”

    褚桓是不肯相信“偶然”与“奇迹”的,南山的话他听了不以为然,于是随口问“就算到死也没有希望”

    南山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因为听到了一个意思不确定的汉语词汇,原地斟酌了片刻,他回视着褚桓的眼睛,认真地反问“希望不是指人心里的东西吗,怎么会没有呢”

    褚桓心里一震。

    他忽然不想纠正南山的错误,也不想告诉他“希望”这两个字可以是名词也可以是动词,有不同的用法和不同的意思因为他觉得这个说法实在是很美好。

    如果真是这样,人们大概确实不会失去希望吧

    褚桓眯着眼,直视着因为日头西沉而开始变得晦涩的天光,过了一会,他说“有的时候,有些事太艰难了,人们看不到成功的可能性,当然就会失望。”

    “是有,”南山说,“可是就算成功不了,我把这个可能性找出来,不也挺好的么”

    褚桓无言以对。

    如果终于无能力挽狂澜,起码苦心孤诣寻到一线生机吗

    他心里豁然感动,一时昏了头,抑制不住地试探了一句“你想留下我吗”

    南山被他猝然一问问得愣住了。

    褚桓的话才一脱口,他立刻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多此一问,自作多情。

    就算一个人的脸皮有城墙那么厚,自作多情也始终是一件让人尴尬的事,他在南山不明原因的呆愣中勉强地挤出一个笑脸,正要打个哈哈把这自己引起的尴尬一带而过,就听见对方说“主要原因不是这个。”

    褚桓提起的嘴角僵着没撂下,眼角的笑纹先不见了,笑容变得有点苦。

    果然还是自作多情啊。

    其实只差一点,南山就点头了。

    “褚桓会永远留下来”这个设想,让他心里忽然生出了一阵无可名状的快乐,会被河那边来的人吸引,这仿佛是他母亲的血脉中留下来的宿命。

    但是南山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住了,他记得自己几次三番和褚桓说起这个话题的时候,褚桓都会轻巧地绕开。所以平白无故的,人家大概还是不想留下的吧

    南山有些笨拙地挑出合适的词,试图整理成一段有理有据的话“等震动期过后,山门就会倒转,我们到了门的那一边,会进入一个很艰难的时期,这就是我们说的冬天。其实你应该发现了,我们没有春夏秋冬的概念,我们这里最冷的时候不显得多冷,最热的时候也没有多热,只是那回听你说起,你们那边冬天会掉光树叶,我才用了这个词到了冬天,你会发现其实穆塔伊都算是不怎么凶猛的东西,这里很危险,你身体太弱,接受换血仪式,会安全很多。”

    身体太弱太弱

    褚桓还没从“我果然是自作多情”的认知中体味完满腔酸苦,南山居然又不遗余力地给他补了一刀。

    真是好样的。

    褚桓噎了半晌,没好气地揶揄说“那我能变成铜皮铁骨三头六臂反穿内裤还是突然多了几个顶花带刺穿草裙的弟兄”

    南山永远在跑偏的信号,在那一瞬间居然离奇地和褚桓对上了,他意外地听出了褚桓话里的酸味。

    “我不是那个意思,安卡拉伊耶说你很厉害,但你的身体确实不好,一般这种伤,”南山觑着褚桓胳膊上的刀伤,吞吞吐吐地解释说,“我们休息半天就会痊愈,你上了药,还是要很久,好像血流不止一样,你没感觉吗”

    感觉自己血小板数量过于稀少

    褚桓一挑眉“是啊,我是一根树枝都能对穿的面人嘛。”

    南山先是愕然,接着一脸干坏事被发现的表情“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褚桓斜睨了他片刻,突然一把扣住南山的胳膊肘,把他往后一掀,南山对他没有一点防备,错愕地没有躲开。

    褚桓微微歪过头,忽然坏笑一下“怕痒么”

    南山“呃”

    事实证明他是怕的,褚桓锁住他的关节,把他按在地上咯吱,族长悲催的威严扫地,躲躲闪闪,上气不接下气,又顾忌褚桓手臂上的伤,他不敢挣扎,委委屈屈地纵容着褚桓,头发散乱,活像个被怎么样了的大姑娘。

    不远处光秃秃的树梢上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叫声“呀,山猫打架”

    褚桓一抬头,看见花骨朵捂住她小跟班的嘴,头也不回地逃窜了。

    褚桓“倒霉孩子,你全家都山猫。”

    南山惊奇“你听得懂了我还以为是安卡拉伊耶胡说的。”

    褚桓耸耸肩,放开了南山。

    南山没有起来,只有手指微动。

    他挂在腰间的口琴忽然发出有层次的长吟,褚桓看着南山平放在地上的手腕,愣住了。

    随着他指尖微弹,看不见的气流在南山的指挥下源源不断地淌进口琴细碎的气孔中,飘出一串虽然有些生硬,但连贯精准的音符。

    南山“这就是我阿爸换血带来的,他还把这个传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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