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那两汉子一触到寄无忧的衣角,两道无影剑风疾速斩来,虽未伤及肉.体,却将他们的袖袍斩了个粉碎——作为威慑,已是足够。
“放手。”
少年侧身执剑,冷冷开口,周遭的气息似是都要冰冻结霜。
那侍者手段强硬,却也不想惹事,好声好气地劝起来:“有话好好说,咳咳……谷主大人有令,要接见你们,快走吧!可别让大人等急了!”
“不牢你们费心,我自己会走。”
寄无忧拍去袖口上的尘灰,不慌不忙地捞起沉沉一袋筹码,哼着小区向上等席走去。
他走出几步,忽又回过了头。
“阿月?怎么不走?”
楚九渊仍站在原地,一时不解他是何意。
寄无忧无奈笑开,又转身走了回去,牵上他的手,才接着往里走。
楚九渊脸色仍有些吃惊,他低垂着头,“我以为……”
“傻阿月。”
他暗暗笑了一声。
“我什么时候把你丢下过了?”
少年点点头,而后,悄然扣住了他的五指。
也许寄无忧并未发觉,但这二十多年来,不论人间还是仙家,只有他,毫无掩饰与虚假,一脚踏入了他的真心。
温热的手心里,一种莫名的情感萦绕上升,又缓缓化开。
处变不惊的面孔上,少年背对着众人,朝他一人静静笑开。
他笑得虽淡,可这世上再英俊清隽的公子,都不能再像他笑得那样真实,真心。
好像三月东风,草长莺飞般,美好得再自然不过。
第四十二章
出神间,寄无忧已站停在上等席前。
每张席位后都跪着三个童子,左右两边的小童一人端酒一人端菜,中间的小童则被缎带蒙上双眼,手中执着一把扇子,不知是做何用处的。
半步笑坐于最前,贵宾皆于他身侧两排,席地而坐。
即便名字中带了“上等”二字,但在席位次序上,仙家各派都坐得又远又偏——在宴会之主眼中,谁尊谁卑,早有答案。
远远的,有一双眼瞪得浑圆,一路追着他们的步伐而来。
白长卿瞧见他身侧的少年,神色更加吃惊了。
寄无忧还以为他会有所动作,但短暂的过后,白长卿复又沉默不语,垂下头,不知作何想法。
君自心也看见了他们,丝毫不顾周围人的侧目,出声招呼道:“楚兄,你们怎么来了?”
寄无忧摊手道:“那儿远,什么都看不见,肯定得选个里头的好位置了。”
席间有脾气臭的,吆喝道:“你这山里来的穷光蛋,口气倒还挺大的!”
有个门派长老一听,立刻坐不出了,起身道:“你们……!你们倒是嚣张得很!我等仙门赴约而来,可不是为了听这些难听话的。”
“够了。”
一声低吼,场上立刻没了声音。
“可……”
那长老不甘心,张口还想再争。
半步笑的二指捋过黑须,两颗铜铃般大的黑眼珠子直视前方,如一潭深水,不论远近,都不可见其底。
“诸位远道而来,理应诚心相待,怎能轻易伤了和气。”
楚九渊小声在他耳边问:“师父,怎么做?”
“看我的吧。”
他笑容不改,小声回答。
众人沉默之际,一阵突兀的掌声响起。
方才卷入争吵中心的长老看清这鼓掌之人是谁,一口气险些没骂上来,他咬牙握拳,喊:“寄无忧!你小子拍什么手!”
“谷主所言在理,当然得拍手了。”
“哟呵,倒还是个明白人呢。”
寄无忧侧头看去,这个说话带刺的男子,正是他今早在温泉里遇到的镖头柳生。
发现他是修士,所以态度大转了吗?
这帮凡人瞧不起修士,对他来说——反倒正好。
半步笑静静瞅了他两下,双眼眯起,兴趣颇丰。
“这位贵客,我听说啊,方才有人在底下私赌,在这堂堂毒王宴上做些小动作,此事可当真?”
半步笑一脸和蔼,扮做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明眼人虽都看得出,却都是不敢讲,不愿讲的。
既然半步笑爱演,他也随时奉陪。
“那些小动作,也只是寄某为了找些关注的无奈之举罢了。”
青年利落上前,感受到四面八方所席来的警惕,或是震怒的视线,只是恭谦一笑,俯身作揖。
“在下寄无忧,仙鸣山派,上青峰主,见过谷主。”
下头有人嗤笑:“你倒还记得!”
楚九渊微一皱眉,一记锐利眼刀划过,却不如从前那样奏效了。
一人两人,少年还能将他们瞪退三尺,可那一道道不屑与仇视的目光好像在寄无忧身上扎了根,丝毫不见消退的架势。
半步笑一脸真诚:“寄小公子,你赢去那些筹码,我这宴会还怎么办?不如我给你三倍的银两,你把那些铜板都还去,这样可好?”
寄无忧立刻答应:“谷主既然开口,我哪有不还的道理?只不过,我不要那些银两,只是有个微不足道的小条件,想叫谷主成全。”
半步笑挑了挑眉,“哦?你说。”
“简单。”
寄无忧抛起手中的骰子,向前掷出一道弧线,被半步笑警惕地一掌拦下,牢牢握在了宽大的手心里。
寄无忧朝他抬起下巴,“我要是赌赢了,照样把筹码还你,但要两个上等席的位子,怎样?”
半步笑捏起骰子,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寄小公子如此爱赌,倒是与我兴趣相投啊。”
“这么说,谷主是答应了?”
“小事而已,只不过……”
半步笑的话戛然而止,紧接着,又是一道弧线划过,那骰子又回到了寄无忧的手中。
“这骰子,寄小公子还是自己留着吧。”
他大臂一抬,招来两个捧盒小童,小童屈膝跪下,展开怀中的紫檀金宝盒,另一人双手高举,奉上白玉骰子。
“这六面白玉骰,是我前些年从玲珑阁重金求来的宝贝,公平起见,就由你们的人掷,如何?”
半步笑说着,直直盯向了楚九渊,以及他按在剑柄上的那只手。
小童心领神会,立刻躬身向前,也不管楚九渊接不接受,就将白玉骰子奉了上去。
寄无忧点点头,朝少年眨了眨眼,“阿月,你看看这骰子有没有问题,可别让这赌局有失公正了。”
柳生正气在头上,听完一下从席上跳了起来,争道:“我们老爹堂堂正正,跟你们可不一样!”
这席间,多还是含笑谷势力的人,听了,立刻争相附和起柳镖头的话。
“让他查好了!我们都是清清白白的,怎会怕这个?!”
楚九渊转了转骰子,摇头道:“没有问题。”
“谷主赌大?还是赌小?”
半步笑托着下巴,闭目凝思片刻,好像真是在认真思量一般。
“我赌大。”
“那我赌小。”寄无忧转过身,十分随姓地环抱双臂,道:“阿月,你扔吧。”
楚九渊弹指一挥,白玉骰子被高高抛起,但还不等它落进宝盒,半步笑忽地一瞪眼,双瞳骤张,盯紧了那半空中的小白影。
他沉声一吼:“慢着。”
见捧盒的小童面露犹豫,寄无忧忍不住嘴角上扬,抬高声音,道:“抛都抛出去了,怎么还有慢的道理?”
‘咚’的一声轻响,玉骰落在宝盒中,滚了几下,停了下来。
众人望不见盒里的状况,还是忍不住倾前身子,伸长脖子,朝那儿探头张望。
半步笑沉默无言。
寄无忧并不往盒里看,而是问童子:“大,还是小?”
捧盒小童垂头落目,抿了抿唇,一嘴伶牙俐齿,不知该如何作答。
第四十三章
小童的沉默与犹豫,宣告了这场赌局的答案。
那些从眼缝里瞧寄无忧的仙门长老,也难免在手心里攥出了汗丝。
且不说寄无忧如何如何——那毒王半步笑的“赌运”,可是远近闻名的。
不过,运气好坏,全凭天意,手段高低,就依仗人为了。
他的赌运,也不过只是一些不易叫人察觉的小手段罢了。
寄无忧早在拿起这玉骰的时候,就发觉重量不对了——大点数的那一面玉料轻,小点数则料重。
一个只扔的出大点数的骰子,还有什么可比姓?
还好阿月会了他的意,向大点数的那一面注入些灵气,才能赢过这一回。
寄无忧快活得像个没事人,其他人的脸色却都变了样。
捧盒的小童显然没遇见过白玉骰掷出小点数的状况,畏缩迟疑,不敢作答。
“怎么了?为何不报?”
小童一下回过神来,“回谷主,是三……三点。”
意料之中,半步笑不为所动,只是沉声一笑:“小赌一把,怡情便好,你们为何愣着不动?还不为二位公子搬席子来?”
席间与他一派的,捏了把汗的同时,不掩敬佩之心。
谷主不愧为人中豪杰,就算输给一介鼠辈也不动怒!
小童点点头,搬来两张四角蛇皮席,刚想就地展开,半步笑又问:“寄小公子,既然在席间有熟人,何不与他们并肩同坐?”
君自心眼睛一亮,稍稍坐起,准备为他们挪位。
寄无忧一下笑出,“如此更好,那我们就……坐那儿吧!”
“……”
君自心又默默坐了回去。
寄无忧所指的方向,并非是他,而是位于长老们身前的白长卿。
白长卿皱了皱眉,默默移开位子,让出了两个空位。
半步笑蓦然一撇,便不再关注他们,找另一些贵宾攀谈去了。
楚九渊并未直接过去,而是扫视一圈,不解问道:“这儿远,师父为何不坐过去?”
寄无忧朝周围指指点点,假意与他闲聊,低声道:“他要杀人,我们要救人,坐那儿,不方便动手脚。”
楚九渊点点头,走上前,先一步向白长卿俯身作揖。
“见过峰主。”
这位许久不见的白峰主面色铁青,一语不发,憋了半天,才长叹一声,拍了拍身侧的席子:“坐吧。”
寄无忧正想绕到远一些的席子那儿,白长卿却拉住他,坚持道:“师弟,你坐我旁边。”
寄无忧嘴角一抽。
……不不不,算了吧。
但在这儿起争执绝非明智之举,寄无忧只好佯装乖巧的模样,摸着脑袋坐上了位子:“师兄,好久不见。”
白长卿简短地应了一声。
另一边席上的小长老,见了寄无忧,立刻愤懑地嘟囔起来。
“真晦气!这小破宴,怎么会让这种人进来!”
除寄无忧外,其余两人一同整齐瞪去。把开口的那口出狂言的小长老给生生瞪退了。
白长卿冷冷开口:“陈长老,你若是嫌挤,大可以出去。”
他提高声音:“谁要是觉着我师弟不顺眼,大可以出去,绝不费力留你。”
“……”
“我,我也就是说说……”
陈长老的声音越来越低,挤出一个勉强的讪笑。
白长卿转过身,看了眼他身后的少年:“你对他倒是喜欢的很,上哪儿都要带着。”
“师兄……不问问我为什么在这儿?”
白长卿眼都不眨一下,“我问了,你会说?”
“确实不会。”
“……”
白长卿见他背过身,和那剑修少年说了半天悄悄话,也不觉得不平衡,只是在“三赌”开场之时,靠近他耳边,一脸正色,短短地提醒了一句。
“别乱来。”
寄无忧一下睁大眼,看向白长卿的眸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你……不拦我?”
“能让你不嫌麻烦,赶来这里的,总不会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白长卿说话间,不曾看他一眼。
确实不是。
寄无忧摇了摇头。
他印象中的白师兄,为了门派荣誉,弟子和睦,能不惜牺牲一切。
兴许是因为重生后,两人的关系改善,白长卿对自己的态度也产生了变化?
“我信你,放手去做吧。”
白长卿说完,想起什么似地眨了眨眼,又补了一句。
“我的师弟不由我罩着,还能由谁来?”
第四十四章 (捉虫)
两排宾客之间有一条宽敞的过道,沿着这条道,细步走入十来位蛮腰细臂的美丽女子,牢牢勾住了台下众人的目光。
鹅黄色的轻罗舞裙摇摆之际,侍者们走入热闹的席间,他们手捧木碟,其上装着三只瓷碗,都纹有细长的竹叶青蛇。
两名资历最老的老仆躬身而行,径直走向了上等席座前。
老仆清了清嗓子,“在座诸位皆是人中豪杰,十年来一回,这规矩恐是要忘了,老奴便再唠叨一回,还请大人们原谅。”
“在我们含笑谷,酒败前程,水庸无奇,毒谋天下。这毒,虽然平常人心里怕,却是我们一派的起家之宝,谁能在这三杯中赌中那唯一一杯毒,便是我们含笑谷有缘之人,当以重金相赠,愿与结实。”
席间响起一片叫好声,仙界的人听了,都互相看看,以旁人听不见的音量,不屑地轻哼一声。
寄无忧戳了戳鼓起的布袋。
“出来,但别露头。”
……不露头怎么出来?
雪球正奇怪着,就看眼前的袋口微微张开,眼前终于来了些亮光。
寄无忧压低声音,假装在与楚九渊私语:“一会儿我说冲,你就冲,听懂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