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妖窃窃地缩起身子,问:“小主,有什么事吗?”
一副可爱无辜的样子,似是对他的质问一无所知。
楚九渊稍稍松开手,皱眉道:“你是狐狸。”
雪球歪过头,傻愣愣地眨了眨眼,“我以为我长得还挺兔子的?”
“……没事。”
他合眼轻叹,退身想离,另一只手下的微妙触感,又夺回了他的注意。
置于桌案上的信纸,在他指尖的触碰下,滋滋轻响,一缕青烟升起,燃尽,黄色的信纸,渐渐化为了他手心中小小一捧灰土。
他五指像是灌了铅,光是展开,就耗费了极大的气力。
一股陌生的力量由指尖汇入灵脉,重新回到了他躯壳中的每一处角落。
——真魔之气,焚燃万物。
雪球早就吓得懵了神,软趴趴地扶着少年的手,甚至忘了挣扎。
少年怔然孑立,足足站了有一柱香的时间,才徐徐转身,回望向仍在昏睡之中的,他的师父。
“别说出去。”
雪球拨浪鼓似地拼命点头,怯怯地缩在他手里。
楚九渊摸索着记忆的残片。
——雪球影子里中九尾狐妖,它所说的‘母亲’,以及这股来由不明,本不该属于他的阴邪力量。
他该说吗?还是假意不知,缄默不谈?
穿过桌案前敞着的木窗,他看见间间客房都映出了金色的微光。
就是明天了。
他们的行动,不该受到任何干扰与意外。
绝不是在恐惧或逃避着某种可能,只是,至少在现在——他不能说。
第三十八章 (捉虫)
昨夜,寄无忧难得一回睡沉了,却又不能算是睡得好。
漫长的高热,昏沉。
他就像是被人灌醉了酒,丢入一潭泥沼中,挣扎着想要出去,却越陷越深,近乎窒息。
寻不到尽头的混乱中,寄无忧终于抓住一丝凉气,借着它,逃离了这片糟糕透顶的梦境之地。
回过神来时,他已坐在床榻上,内衫自两肩滑落,袒露在外的苍白胸口上,冷汗如雨丝般细密繁多,遭了风一吹,立即引得他一阵哆嗦。
他重新披上内衫,揉着额,看向未关严实的窗。
木窗外,天还未全亮,黑中隐约夹着一小些红,一切曾热烈过的情绪,酝酿过的阴谋,此刻都静悄悄的,沉睡在含笑谷的各处角落中。
寄无忧刚要翻身下床,手却一下按在了什么凹凸不平的硬物上,害得他整个人一歪,又重重栽回了床上。
“……什么玩意?”
寄无忧仍按在那东西上,支起身子一看,这才闭上嘴,默默从楚九渊脸上挪开了手。
“……”
楚九渊见他讪笑退后,只是平平淡淡地坐起身,不怒不笑。
寄无忧心虚地移开手,看见他脸上淡红色的掌印后,不顾少年反对,掰过他的脸,移了回去,指尖一点触到他发红的肌肤上,送入一缕淡淡的灵气,再小心揉开。
楚九渊眸中闪过一丝错愕,双唇微张时,似是若有所思,但很快又恢复平常,阖眼接受,不逃不退。
见他不再排斥,寄无忧心里头乐呵呵的,手继续揉了下去,“一会儿就消了,我给你多揉揉。”
他想看清哪儿还留着掌印,便俯身凑近,细细端详,与少年的脸挨得极近,呼吸都隐约暖到他面上了。
于是,寄无忧越揉,越觉得奇怪——怎么一点不消,还越来越红了,莫非是他方法不对?
楚九渊的眉愈来愈紧,终于别过头去,“……我去沐浴。”
寄无忧应了一声,“正好,我刚要去,听说宅子外有一口温泉,我们一起过去泡吧。”
“……去练剑了。”
寄无忧看着少年一下跃出窗外,摸着雪球,自言自语起来:“阿月也不小了,怎么还羞这个?”
雪球:“……”
看不见听不见不气不气不气……
寄无忧懒得逗它,悠哉地出门寻温泉去了。
温泉汤不算远,这时人又少,出来泡个澡最适合不过了。
他绕开周围的看守,二指夹着一张隐匿符,掩去气息,悄悄潜进了温泉小屋之中。
脱下青衫,寄无忧换上一件从小屋拿来的浴袍,泡进了热腾腾,白雾笼罩的池子中。
温暖的泉水很快漫上,包裹全身的热度舒缓了他疲惫的筋脉,他舒服地眯起眼,倚在池边,长长地叹一声气。
毒王宴设在中午那会儿,还有点时间,容他最后闲暇一阵子。
到那时,最大的问题,恐怕就是如何才能接近上等席的君自心。
毒王宴真正邀请的上宾,与跟随上宾一同前来的普通人,身份悬殊,自然分席而坐。就连他泡的这口由珍稀……草药熏泡的温泉,其实都规矩着,只有上宾才能进入。
但在那暗藏阴谋的宴席之上,如果他乖乖待在二等席,恐怕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悲剧重演。
……必须去上等席。
这个主意并不是他第一次想到了,但未知姓太多,还有许多情况需要他去考虑。
“哟,怎么这儿还有人呢?”
一个黑影倏地走近他身后,猛地砸进温泉之中,溅起的水花快有三尺高。
寄无忧神色骤然僵硬,但又立刻回过神来,压下惊讶,装作一副平常的样子。
上等席的人?
虽然危险,但若能探听点情报来的话,倒也不错。
“哎哟!舒服了舒服了!”
男子大臂一挥,硬生生地将安静泡澡的寄无忧揽到身边,他力道极大,四周的雾气都被挥开老远。
寄无忧吃痛皱眉,这人手上的动作却又加了点力道,惊讶地睁大眼,盯着他道:“你丫的……怎么这么瘦?”
这年轻男子一身小麦色的结实皮肉,腰上光溜溜的,一.丝.不挂,连条浴巾都没围。虽生得相貌不差,却……看上去没脑子不太好使的样子。
男子上下打量他,撇了撇嘴,“你,也是给老爹做活的吧?”
老爹?
寄无忧不知该怎么接话,便点了点头。
男子一拍胸脯,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还想着你白白净净,可千万别是那些傻逼仙人!”
寄无忧听得嘴角抽搐。
他?白白净净?
那人接着说:“我叫柳生,管镖局的,这还是老爹第一回 邀我来宴会。你又是做啥的?怎么从前都没见过你?”
寄无忧听懂了——他这一声老爹,说的就是半步笑。
“过不久,自然会知道。”
他答得模棱两可,故意给他一种寡言少语的印象,以免多说多错。
“啧,你还怪神秘的。”
柳生扫兴地收回手,开始大力搓起澡来,溅的水花四处都是,扰得寄无忧都开始嫌烦了。
他拉起浴巾,拖起被水浸湿的身子,作势要走。
柳生望见他裸.露的后背,瘦却不弱,匀称好看,不知怎么的,就想伸手拦他:“你,等等……”
‘嗖’的一声,一颗黑乎乎的东西一下砸中他的手,柳生痛呼一声,抽回手时,已经清醒了大半。
柳生捂手怒叱:“什么鬼东西!”
寄无忧向松果投出的方向看去,一道熟悉的人影在微红的晨光中闪过,很快消失在树林之中。
他复又看向水面上浮起的松果,一时无言。
刚刚那人影……是阿月?
第三十九章 (捉虫)
寄无忧匆匆从澡堂出来后,就回府藏身在宴厅的屋檐之上,观察着毒王宅邸中的每一丝可见的变化。
彩壁长廊中,侍女们行色匆匆,布置着华丽明亮的宴厅。寄无忧看着看着,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刚刚在温泉旁打中柳生的松果,肯定是阿月丢过来的,但阿月为何会在那儿?
总不可能是来看他洗澡的。
虽然少年的个头早已长得比他还高,但寄无忧总以为阿月还是个孩子。就算有一天,自己那俩师兄成了一对恩爱道侣,阿月都不可能会偷看他洗澡的。
练剑时凑巧路过的?这倒是有可能。
而他烦恼的对象,此刻的心情也不算好。
寄无忧猜的不错,楚九渊确实只是无意间路过。他想起师父方才说的温泉,便跃上一根树杈,向那儿多看了几眼。
没想到这无意一瞥,恰好就瞥见了寄无忧,与一个放肆搂他的陌生男子。
寄无忧几乎浑身赤.裸,只在腰间围了一条纯白浴巾,打湿的长发被他撩至脑后,没入水下的躯体随着涟漪荡漾朦胧,若不是他对自己心姓与定力有信心,否则普通人见了,定会觉得血脉偾张,难以自持。
他本无意窥探,但那出现在师父身边的男子实在不知廉耻,居然连一条遮羞布都没有,就搂着青年搭讪起来。
他心中大为震惊——自己总是师父身边最近的人,还从未见过有别人敢这样亲密放肆地对他。
楚九渊还以为他会发怒,但师父却一点儿不反抗,和那男子聊起天来,叫他的情绪愈发升温起来。
他虽不悦,却仍是继续看了下去,直到那男子变本加厉,想要去拉师父的浴巾,他才克制不住愤怒,随手摘下一颗松果,径直砸下男子胡来的手。
男子吃痛收手,寄无忧立刻敏锐地看向他藏身的树杈,四目相对一瞬后,楚九渊飞身而下,御剑离开。
他需要去静一静。
从前,他从不知道自己的情绪居然也能如此丰富——对那陌生男子的愤怒,妒意,与见到师父赤.裸身子时,恍若炸裂的心神理智,与小腹下传来的微妙热度。
直到将近正午,他才再次出现在寄无忧的身边。
宴会场还未开放,青年为自己施了一张隐匿符,静静坐在屋檐上,掀开一块瓦片,观察着场内动静。
隐匿符施展效力后,不光能隐藏气息,还能刻意引开周围人的注意。
这张符纸,是当年寄无忧改良过的最早一批灵符。
从前在门派修炼时,曾有个小师弟鬼迷心窍,- yín -.虫上脑,为了偷看洛神仙君更衣沐浴,竟然溜下山,花重金从铺子那儿买下隐匿符,只为能窥一眼那常年隐于厚重衣袍下的美躯玉体。
然而这灵符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能对修为高于自己的人起效。
那小师弟后来再无人见过,据说是被赶出了门派,还连累寄无忧关了半年的禁闭,实在是讨人厌。
“师父。”少年小心唤了一声。
寄无忧的肩膀微微颤了下,幅度不大,却还是被楚九渊发觉了。
寄无忧赶忙理好情绪,扮做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回过头,递上一张黄皮符纸:“阿月,把这个贴上。”
楚九渊应了一声,将隐匿符贴在自己手背上,其上诡异的墨色符文逐渐发亮发热,字迹融入手背,逐渐消失。
寄无忧趁着他低头注意符纸时,默默盯着阿月那张清冷却不凶狠的面孔。
嗯,这是他的好徒弟没错。
寄无忧放下顾虑,重新看向宴厅中来往的侍从。
男女侍从占多数,他们行色匆匆,最后一遍整理着宽敞富丽的宴厅。
楚九渊半跪在他身边,“师父在看什么?”
寄无忧手指竖在唇前,“再等等。”
二人又等了一阵子。
会场的布置终于将近尾声,着一身紫色礼袍的侍者准备妥当,笔挺地站在尚未打开的大门口。
寄无忧忽然轻笑出声,“来了!”
楚九渊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一旁的侧门中,随着一阵沉闷的脚步声,一个巨大的人影徐徐走出。
那人影走入亮堂处,露出了他那一双标志姓的,铜铃般凸起的巨大眼球。与周围纤瘦的侍女比起来,半步笑宛若一座结实的小山,高高耸在她们中央。
毒王半步笑的出现,让周围的侍者纷纷躬身相迎,陪同他走向宴会之主所坐的正席,一点不敢犯错。
寄无忧二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密切注视着他一举一动。
半步笑并不年轻,闯荡江湖七十载,少说也得有八十朝上的岁数,但此人的身子与精神却又超乎寻常的好——他满头浓密乌发,未长一根白须,脸上油光满面,少有皱纹,说起话来也谈吐清晰有条理,全然不像是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家。
他走在随从侍女的前头,来到自己的席位前,停下脚步,却并没有坐下。
“谷主大人?”侍女疑惑问道。
半步笑抬起手,示意她噤声。
寄无忧疑惑之际,便看那一对巨大凸起的眼球久久顿住不动,好像静止了一般,而骤然间,它又陡然一转,瞪向了屋檐上,一块略显歪斜的瓦片。
另一头,寄无忧手紧紧按着瓦片,双瞳骤缩,惊在原地,怔楞出神。
只有修为高于他的修士才能冲破灵符的干扰,一个凡人?怎么可能!
楚九渊按上剑柄,渐渐握紧。
“没什么。”
半步笑鼻中闷哼一声,摸着下颚一缕黑须,眯起眼,冷笑道:“屋檐上的瓦片松了,怕不是要漏雨进来啊。”
侍女不知他话中深意,恭敬道:“奴婢这就托人去修。”
“不必了。”
半步笑大手一摆,盘腿坐于四角蛇皮席上,一双锐利如刺的瞳孔笔直看向紧闭的大门,不知又在盘算何种阴谋。
他手捧白瓷酒杯,黄色透明的酒水在其中一圈圈晃动,映出他眼中诡异的黄光。
“够了。”
毒王抬高声音,缓缓开口,四下立刻寂静无声,静候指令。
“开门,迎客的时辰到了。”
大门由两边被人推开,束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