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看了四周紧闭的窗扉,皱眉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夏内监一手虚揽着他的后背引他往前走,一面与他苦叹道:“闹得太厉害了,恐将圣人又给招来,如此这法子才能睡上一会儿。”
叶勉摇了摇头急道:“快将那香片捡出来,我且拦着他不许他闹便是!”
夏内监是知晓庄珝与他的情谊的,便也不疑他,转头吩咐宫侍去灭香开窗子,又与叶勉嘱咐道:“您来了,老奴便也能去看看我们公主,只是叶小少爷今日受些委屈,一会儿咱们郡王要是闹人,您尽哄着他些,却也不可与他一同胡闹,这是宫里,不比咱们在外头,听话。”
夏内监苦口叮嘱,叶勉点了点头,安抚道:“我醒得,夏公公放心去照看长公主便是。”
夏内监连连点头,将他送进内室又与宫侍们交代了一番,便急急转身出去了。
叶勉绕过落地座架琉璃屏风,却见床上罗帐密掩,便走上前去伸手撩开了层层低垂的银红玉锦软罗,随即却是呼吸一滞,呆了好半晌才喘上那口气来续命。
床上穿着寝衣的庄珝正侧卧在锦绣衾褥上阖眼睡着,眉头紧锁,一副极不安稳的模样,手脚却是用绸布捆了拴在了架子床的四角床柱上,那绳子虽长,手脚上也垫了好几层的软绸,腕上却依旧被磨得一片红紫,可见这人挣得有多厉害。
叶勉站在那儿好一会儿不知所措,急喘了好几下来调节呼吸,却是将眼圈儿都给逼红了。
这人平日里那般凌傲,哪能受得了这个!
叶勉吸了吸鼻子,一腿跪在床上,伸手去解他手腕上的绸绳,只他手抖得厉害,这绳布又捆得是个死结,绳子没解开,却是将庄珝给碰醒了。
庄珝受了惊猛地睁开双眼,目光凌厉迫人,随即却是顿在那里,躺在那儿怔愣愣地看着叶勉,叶勉见他这副狼狈模样,心里止不住地酸涩,抬手将黏在他脸颊上的发丝掖到他耳后,浅声哄道:“可是疼着了?我这便给你解开。”
叶勉说完就从袖子里掏出一支小巧的银质蛇鞘匕首,将庄珝腕上系着的绸绳割断,刚想去割他另一只手上的禁锢时,屏风外却跑进来两个宫侍,急急阻拦道:“小少爷万万不可!”
叶勉一愣,就见庄珝的眼神瞬间冷戾了起来,一把夺过叶勉手里的匕首,自往绳子上割去,宫侍们大惊,连声去唤外头守着的侍卫。
庄珝几下将手脚上的拴着的绸绳割断,外头却呼啦啦冲进来好几个侍卫,围了过来意欲上前制止,庄珝看着他们冷哼了一声攥着匕首就要起身,反应过来的叶勉赶紧扑了过去,将自己挡在庄珝和那些侍卫中间,急道:“你们别过来,他自不会闹!”
夏内监信他,那些侍卫却是不认识叶勉,这万一又让小郡王闯了出去,他们岂不是要和前面那些兄弟们一般要被那棍杖打个半死,遂几人并不肯听他的,叶勉眼见着庄珝的凤目里已浮现了几分状似疯狂的杀意,心里也是蓦然大惊,急急抬腿床,双手扑抱住庄珝,不让他起身,也将侍卫们隔在垂掩的罗账外头。
叶勉跪在床上,紧紧地抱着挣扎的庄珝,口里嘘声安慰着,“莫闹,莫闹,我一同陪你在这儿,你要听话。”
庄珝虽只比叶勉大上一岁,却比他精壮许多,幸而因着两天未进米水,叶勉却也能堪堪将他摁住,只是忽然听到帐子外头侍卫们说话商讨的声音,庄珝又猛地挣了起来,喉咙里沉沉地咕哝着,“都给我去死!”
叶勉赶紧用力收紧手臂,庄珝却似乱了神智,紧握着匕首挣个不住,叶勉紧紧抱着他的身子,在他耳边喃喃软语哄着.
庄珩摇了摇头,“皇外祖母被哥哥气了一场,身子不适,如今连母亲都不见的,”庄珩想了想又看着他道,“一会儿你从大哥这里出来,随我去母亲那里看看吧,她整日地哭,你过去看看她兴许会好上些
庄珝却似比他醒来时更呆愣了些,眼里的狠戾渐渐褪去,却尽是委屈,叶勉鼻头微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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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珝吃完叶勉,却不肯吃饭,叶勉将银匙都递到他嘴边,庄珝都不肯张口。
叶勉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羹碗放在漆木床桌上,他又怎能不知晓这人为何食不下咽,想他前世散养了月余的狸花野猫被车撞死了,他都一连几天吃不下东西,更何况这鹦哥是庄珝近身养在身边最心爱的爱宠,却是被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给亲手捏死了。
叶勉都不知道现下这人心里是难过多一些,还是痛心上多一些,更不知道要如何出言安慰他,他找不到任何为庄瑜辩驳的理由。
两人静静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叶勉想了想出声道:“待学里放了春假,我就回尚阴我外祖那儿,便是住在山上不下来,也定给你寻来一只一样的胎蛋来可好?”
庄珝摇了摇头,哑声道:“再不养了。”
叶勉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讲话,只心里一阵心疼,庄珝却缓缓出声道,“我从没想真的去杀他姓命,是因为他是我弟弟,而他也没想真的让我死,却是因着毒死我太便宜我了,却要一刀一刀凌迟刮心他才能些许痛快。”
叶勉没有说话,只静静聆听,任他出言发泄。
过了好一会儿,庄珝突然又出声淡淡道:“可我不能再留着他了。”
庄珝的语气十分平静,口吻也十分温和,叶勉却觉出一股森冷之意,抬眸看向他,庄珝也看着叶勉,淡声道:“我从不怕他来害我,不过是一条命,但是我不能忍受他伤我爱的人一分一毫,如今我有了你......那他必须死......”
庄珝垂下头,用气音呢喃着,“下辈子再别做兄弟了。”
叶勉心口一窒,伸手在他眼睑下轻轻探了探,指尖上尽是湿润。
第89章 打听
庄珝如此将憋在心里多年不能与外人道的话, 讲与了叶勉,缠绕于胸的郁结之气倒也散去了些, 叶勉也只细细听着, 不劝解更不反驳,只见准时机哺喂了他小半碗儿的清粥米水。
叶勉并非皇嗣,不能留在宫中过夜, 本想着在宫里下钥前去给长公主请安,哪想庄珝根本不肯不撒手,叶勉亲哄了好半晌,又与他承诺明日散了学就进宫来看他,才在宫门大关前出了华曦殿。
却没想到出了华曦殿的大门, 庄珩还带着几个小太监直直地杵在那儿。
“我送你出宫。”
叶勉一路与他往宫外走着,歉意道:“本应了你同你去看望长公主, 在里头倒忘了时辰。”
庄珩摇了摇头, 道:“无碍。”
两人又静静地走了一会儿,庄珩却偷偷瞥了叶勉好几眼,终是问道:“那你明日可还能来?”
庄珩虽比叶勉还小上一岁,却与他一见面便一直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突然露出这番孩子气的举动,倒颇让叶勉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应道,“散了学便来, 你大哥刚刚用了些粥膳,我叫宫女服侍他睡下了, 三少爷今晚只管去劝慰公主便可。”
庄珩却摇了摇头,“我不去母亲那里了,只明日接你进宫便是。”
叶勉一怔,不解道:“这是为何?”
庄珩倒似没把他当外人,直言道:“庄珩蠢笨,不会讨双亲欢心。”
叶勉哑然,这孩子与他见面不过十几句话,已说了两回自己蠢笨......
叶勉在回去的马车上也不由得一直在想,行至叶府门前,虽未猜出其中细由,倒也能想明白个大概,公主府上三个公子,庄珝自带光环,庄瑜闹起来恨不得要把天捅个窟窿,那老三可不就是个万年隐形人了。
蠢笨是假,怕是没了自信倒是真,这滋味儿......叶勉倒也不是没尝过。
叶勉回了叶府,在自己的院子换了身家常的半新衣裳,便带着一篮子刚刚路上买的酸梨去了隔壁的碧华阁蹭饭。
叶勉来之前也没让下人来报,因而他哥和他大嫂正用膳用到一半。
叶璟见叶勉挎着一篮子粗梨来了,瞪了他一眼,叶勉只作没看见,揉了揉鼻子,将精巧的小篮子递给一脸欣喜的姜南初。
他大嫂如今已经显了怀,身子愈加重了,现下虽不像孕初那般吃什么吐什么,只口味变得异常奇怪起来,他娘和他大哥却不敢尽着她,叶勉前两日听院子里丫头们嚼舌头,说他大嫂要吃梨子却不肯要那甜嫩的,入口只说不酸,他大哥哪敢给她外头那野酸梨,因着这个他大嫂还与他哥闹了两句。
叶勉与他们一道用了晚膳,膳后跟着他哥去了书房。
叶勉趴在他之前惯常呆的窗前榻椅上,胡乱地翻着在他哥书架上拿下来的几本书,叶璟批完一摞案卷后,一手揉着眉心一面问他,“不在瑶辉轩温书,又跑我这里来胡混什么?”
叶勉头都没抬,撇了撇嘴道:“想你了呗!”
叶璟嗤了一声,“快说,我这满案的公文,哪有功夫与你打哑谜。”
叶勉翻身坐了起来,清了清喉咙说道:“哥,我今日进宫去了。”
“嗯?”叶璟停下揉着额心的手,诧异出声。
叶勉舔了舔嘴唇,“我去见荣南郡王......”
叶璟皱眉,“你偏这个时候去见他做什么?”
“您知道他的事?”
“大概知晓一些,怎么?”叶璟挑眉问他,“你在我这里磨蹭了一晚上就是为了要打听他?”
“我打听他做什么,”叶勉状似轻松道,“我与小郡王现下交情还不错,不然今儿也不会进宫去看他,只不过......”叶勉咳了一声道,“有些话也不好直问他,我就想着您在大理寺,这各府的秘辛,您恰好又都知晓些......”
叶璟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叶勉看了好几眼,叶勉面上不变,都快尿出来了的时候,他哥终于开口道:“你想知道什么?”
叶勉暗暗松了一口气,伸手从一旁矮案的果盘上抓了一颗青桔,低头剥了起来,口里道:“这回小郡王被太后责罚是因着他们兄弟二人闹了起来,他那胞弟庄瑜如今与我同一处学苑,倒是个极不讲道理的人,庄珝又不是个会让与人的,这俩人同在京城哪还能好,这才多久就已经闹去了御前,可怎地长公主倒日日悲哭,却不带着庄瑜赶紧回去金陵?”
叶勉将橘肉上的奶白果丝细细地摘了干净,又将橘瓣放进一碧玉小碟中递给他哥,叹道:“若是舍不得太后与庄珝,便命驸马先带上他回去,却也比在这京里让他们兄弟相残的好。”
叶璟拈起一颗橘肉放入口中,淡淡道:“驸马还不能出京。”
叶勉一愣,“这......是怎么?”
叶璟瞥了他一眼,“现在还不能说与你。”
叶勉赶紧点了点头,又小心问道,“可是驸马有麻烦了?”
叶璟垂眸,“无大碍,只他别再作死,长公主便能护他周全。”
叶勉想了想,看着他哥道:“可我听小郡王说,最近驸马与公主闹得厉害,倒也是因着他们兄弟的事,驸马似是偏着庄瑜,因而对公主和庄珝都有些不满。”
叶璟哼笑了一声,“哪是因着他们兄弟的事,借题发挥罢了。”
叶勉不解其意。
叶璟抿了口茶,挑了些能说的,“长公主府如今在南头富甲一方,却也不只是因着她手上的些许皇权,庄家本身在金陵盐道的根基也很要紧,然而长公主虽痴慕驸马,却从不肯将手中权力放于他,而是慢慢交与自己的长子,”叶璟说到这里轻笑了声,“庄珝来京后,长公主更是将北面的人脉俱都交给了他,这是驸马与她苦求多年而不得的,而那庄珝也是个厉害的,小小年纪不到一年时间,竟是将这些人俱都揽在麾下,甚至借着太子与六皇子齐齐斩断了他母亲对这些人的控制,如今便是哪日公主心软了经不住驸马苦求,那也是晚了。”
叶勉听得目瞪口呆,随即缓缓抚掌道:“哪个说爱恋中的女人都昏了头脑,简直胡说八道......”
叶璟听了也是摇头笑了笑不置可否。
叶勉唏嘘道:“如此,这公主府便是庄珝的,而小郡王又是庄家的嫡孙,庄家族里日后也只会跳过公主府的驸马和公主,直接与庄珝衔联,驸马......算是彻底被架空了。”
叶璟点了点头,又叹道:“驸马因着此事与公主大闹了几场,这人倒是没有长公主明白,商人与皇女到底不能比。”叶璟摇了摇头。
叶勉不解,疑惑地看着他哥。
叶璟看着他道:“公主府是不是庄珝的并不打紧,庄家却必须是庄珝的,也只如此才能保住那滔天的富贵,若不是......”
叶璟只轻笑了一声没有说完,叶勉却是听得明白了,庄家借了皇势在南头迅速崛起,富可敌国,若是一直掌在驸马和庄珝的大伯手里,现下还好说,可若日后太子登了基,那可是说变天就变天的,而长公主这么早就将庄珝推到京城,又用银子砸了个郡王的封号下来,便是想趁着这些人还没成势,早早与庄珝变成一根绳上的蚂蚱。
叶勉不禁在心里唏嘘,怪不得驸马似是不待见他的长子,本以为是这人本姓怜弱,偏着次子庄瑜,原道是因着与庄珝有了这许多的利益纷争,这倒也难怪了。
叶勉第二日在学里没见着庄瑜,散了学后又跟着在集贤门等他的庄珩进了宫。
路上叶勉问他,“你二哥今日怎地没来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