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亮。
柳玉生低垂着头半跪于地,手中抵剑,正要抬头出剑时,琴声却骤然停了。
在激烈的旋律中间,出现短暂空白,的确会让氛围变得更凝重热烈,但这次却有些不同,乐声的停顿,似乎太长了。连柳玉生原本满是自信的神色,都变得略微苍白起来。
……不对劲。
谢虚看着台上人微弓着身子,肩膀微微颤抖,似是用极大的力气握住了剑。
虽是剑舞为主,但没了乐声相伴,效果便诡异的大打折扣了。
柳玉生的乐师是调教的,两人磨合数次,本不该出现这样的失误才对。
谢虚微微一顿,目光落在那掩在后台的乐师身上。
乐师似一下子慌了神,面色苍白,搭在琴弦上的手停顿着,汗如雨下,神情十分痛苦。
第一眼看去,或是以为那乐师当是犯了急症才如此,但他的手却偏偏极稳,搭在弦上,连一点声响也未擦出。
谢虚走了过去,手搭在乐师身上。
“继续。”谢虚的声音不算很大,甚至说的上温柔。
琴师浑身一僵,缓缓抬起头,却还是满脸强硬地道:“不行,我的手动不了……”
·
花楹台上僵持的太久。
就在柳玉生想着要不要硬着头皮先表演完时,四周又传来了弄弦声。
一声清晰过一声,音调极高,好似从万物的寂静中,忽地挣扎出一点生机来。
连先前尴尬的沉默,都好似成了在积蓄力量的前调。
紧接着曲调降低,似配合柳玉生般,从高昂到低沉、冷冽至温情。柳玉生虽说此时已是汗如雨下,但身体记忆还在,软剑抽出,便行剑招。
他隐约察觉出此时乐声的变化,但来不及细细思索,便已专心致志沉浸其中。
待结束之时,柳玉生已身子崩紧得面无表情,但只台下客人满眼痴迷,料想应当不错。
陈少爷在下面见着这么个美人,献艺又极是别出心裁。若不是旁边有融司隐在,他只怕已经撒上大把银子去搏美人一笑了。
他按捺半晌,不敢表现的太过孟浪,却还是跃跃欲试地问身旁前辈。
“融前辈觉得如何?”
“很好。”
果然姓好美色是人之常情——陈少爷深以为然,觉得他和大佬的距离又近了一步。便又十分含蓄地道:“前辈最喜欢哪里?”
像他,最喜欢台上那公子柔软的腰肢,修长的十指……当然,若前辈喜欢,他定然不敢出手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见融前辈微微弯了弯唇。
融司隐:“琴声。”
“……”
大佬果然不流于俗。
·
柳玉生回来后,看见琴师要偷偷溜走,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直接奔过去便对琴师动了拳脚。
那琴师被他打的哀哀,脸上青紫一片,却也不敢还手。
柳玉生脾气上来了:“我平日短你银两还是轻贱你了?狼心狗肺的东西!”
要说恰好在献艺中出了问题,未免太过巧合,柳玉生不会信。而那剩下的可能姓,都是能将他气出病的。
谢虚在一旁看琴师瑟瑟模样,顿
了顿道:“等回去告诉秋先生。”
柳玉生想了想,也冷静下来了,没再动手,只喘着气点头答应。
他又想起方才在花楹台上的失误,第二段琴声明显不同,技艺高超,觉得是谢虚喊了秦水城管事那边的琴师来给他救场,有些别扭地道:“对了,后面弹琴的人……是你寻来的?多、多谢。”
谢虚眸中微带笑意。
“算是。”
第215章 天下第一(三十二)
谢虚的签排在中间入场,刚好不上不下的位置。
说不上多么天时地利。
且前面皆是花楼公子,现下在台上表演的也是一位弄琴的男人。或是见美人见得太多,台下的客人都有些意兴阑珊。
谢虚也不在意,又在心中将剑舞演练过一遍。
柳玉生已表演完毕许久,原可以下花楹台,去旁边支起的小隔间休息。但他心下记挂着谢虚,便在此处偷觑台上,正巧视野也宽广。
旁边不知哪个花楼的小倌突然凑过来,或是想结个善缘——毕竟依照柳玉生方才的表现,一飞冲天也未尝不可。
柳玉生正专心致志地等着谢虚上花楹台,面对旁人的热乎劲,显得有些敷衍。那人倒也知进退,看柳玉生回应的漫不经心,也准备找借口离开。只是还有些讪讪地调笑一句:“柳公子许是不知晓,方才为您抚琴的人,不是随意寻来的琴师,是与您一起来的那位公子亲自抚琴呢。”
柳玉生脑中忽地懵了一下,站起来踉跄两步,捏住那人的手腕,眼里似有精光:“是他帮的我?”
那小倌似被吓了一跳,不知柳玉生怎么忽然反应这么大,又心中暗悔:莫非这两人有旧怨?嘴上却老实:“对、对……”
紧接着便见柳玉生神情忽地一松,眉梢是压不住的喜意:“他这样……还让我怎么偿他的人情。”
原来不是旧怨,看这表现,两人应当关系不错。
小倌心下计较,又调笑般问道:“那公子琴艺极是高超,若是上花楹台献曲,必能迎来风雅盛赞。”
“不是。”
“嗯?”
柳玉生目光灼灼,复又望向台上,轻声道:“他不弹琴。”
·
花楹台四面都挂着精致花灯,连绵成一道光幕,好似数朵花开般夺目。因是夜间,更点了两盏“鲛人灯”,明亮柔和的白光照的极远,也将台上人的肤色衬得白皙无比,更映亮了台下众生百般神色。
到谢虚了。
谢虚的红衣既艳也稠,被风吹拂时,隐可见金光暗现。
只是今夜客人们见过的艳裳颇多,还是更喜欢暴露风情的身体。于是谢虚一上台,隐约瞧见又是男子,自然很多人挪开目光,反倒和身旁的美人调笑去了。
丝竹声与箜篌声便在此时交织响起。谢虚抬袖间,露出手上两柄软剑,剑锋雪亮,剑身细薄,手柄处缀着数条金色细链,摇曳间便发出一阵伶仃声响。
这声响倒是让许多人不经意间往台上瞥了一眼——然后目光便像被钩住一般,如何也挪不开了。
红衣极显肤色,鲛人灯下,那抬袖露出的一截手腕如雪一般,又细腻柔软,看的让人想上手去摸一摸。
身形修长,是极漂亮的身段。
便是先前还喝酒的纨绔公子们,杯中酒浸湿衣领也未反应过来,只身子前倾,眼睛痴怔地望着,一幅想要扑上台去,看个仔细的模样。
这美人的身段太好,脸想必也不会差。若是能抚一抚那样细腻的身子,想必定然是如登极乐的快意——
各人眼中欲色渐深。
谢虚这次用的是双手剑,一长一短,只由他使着看不出太大差异。
世人往常认为双手剑只是个漂亮的花把势,若说起武功高超,定然还是单剑一骑绝尘。
可台上这人动作无比轻巧,每一道出剑都行云流水。一剑先至,二剑相抵,若是有人与谢虚过招,只这一个起手势便可将那人逼入进退两难中。
花楹台下有不少人是家中权贵的纨绔,
更有各个武林门派的弟子出来历练寻欢,因此有人一见这手漂亮的双手剑,刹那间脱口而出:“好!”
因他这一声,台下骤然喧哗起来。有人甚至不顾规矩,当即便站起来,想要看的细致。
那叫好的人也身居隔间中,身旁还有师兄弟。
他的同门红着脸,好似有些醉醺醺的羞意,不好意思道:“师兄……你也喜欢他吗?”
他师兄平日醉心武学,也是第一回 来秦水城,见识这花楹台,闻言还有些不解:“自然是喜欢的,可我不用剑,再好的剑法也学不了。”
师弟:“……”
还有更多的人,虽然意识不到方才那一剑有多精妙,但是盯着那一剑出时,台上人的腰身,却是心生荡漾。
花楹台下。
“燕公子看的这么专心,想必是心动了?”隔间中的一名男子调笑同伴道。
被调笑的人微微一顿,意识到自己失神太久,方才垂了垂眼,复看向花楹台上,语气颇为玩笑:“那不行,我还得看看脸,要是丑,我可就……”
话猛地顿住,燕公子的瞳孔微微扩散开来,满是痴迷。
·
谢虚的剑势的确利落好看至极,在灯烛下如同仙人御剑。
可秋池水也说他太过锋芒毕露,无半分旖旎,倒不是很符合时兴的喜好。
就是这时,谢虚的双剑顺势而收,自额前抹过,挑开了戴着的斗笠。
那为了戴帽而束起的发也顺势散下,如同泼墨。刹那间,隔去那一层暗蒙蒙的纱布,少年的面貌出现在众人眼前。
唇如点朱,肤白如雪,连那微垂眉眼的神色,都是让人心悸无比的动人。那样灼目的样貌,比他身上红裳都更稠艳许多。
原本花楹台下还有人喧哗,便是龟公讨好也拦不住的客人们,这下却是全都安静下来。
除去乐声外,寂静的落针可闻。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美人。
连柳玉生,他是见过谢虚的样貌的,都忍不住心脏微微一紧。
在花楹台上的谢虚,似乎比那日他隔着遥远所瞥见的惊鸿一面,都要更让人魂牵梦萦。
谢虚将斗笠挑落,动作未停,几个剑势便将笠上轻纱剥落,蒙于剑上。他的双剑出鞘极快,轻纱婉转流连在剑锋,好似由他随心所欲的命令一般,简直如同化作烟雾,缭绕于身旁。
——这是谢虚想出来作弊的法子,他的剑势不够柔软,一时难改,便借用这些轻纱外物掩其锋芒。恰好他的剑锋极快,动作开合大,不会让轻纱坠地。
谢虚出剑快,步伐却稳,那黑发柔顺地散落下来,半掩面颊。众人在起舞间能见到他的侧面,黑沉的睫羽卷而翘,每一处都漂亮的让人昏沉。
坐在台下的陈少爷也是真正呆住了。
那一刹他眼前似被映亮,心底涌进的欲念与独占欲,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甚至忍不住要拂袖上台,将那人禁锢在怀中偷走,不让人瞧见这独一无二的珍宝。
可是他亦是昆仑派弟子,是门派中被旁人艳羡的武学奇才,怎么会不知晓,这台上人的剑法有多高超——那根本不是普通的剑舞!若不考虑内力,陈少爷自忖也是赢不了他的。
这人是什么来头?
陈少爷正勉力静心,不看花楹台上那人。却发觉融城主坐在一旁,目光专心致志地看着台上,眼睛眨也不眨。相比他先前对那些美人的冷淡态度,反差大的奇怪。
当然,这样祸水的美人,谁盯着入迷都不会奇怪,但那人是融司隐。
陈少爷先前便
听融城主不近美色,看他会来这种烟花之地,便战战兢兢觉得极奇怪了。方才一番观察,融城主果然镇定淡然,不为美色所动,只现在才泄出几分异常。
看来融城主,是为了台上美人来的?
不行,不能这样想,要从最符合事实情况的可能姓出发——陈少爷思忖片刻,揣度道:“融城主是为了此人剑术而来?”
台上人的双手剑,实在是诡异的厉害,引起剑痴融城主的注意,也不奇怪。
“不,”融司隐微微一顿,突然挽了挽唇,“我为他而来。”
“他是我心悦之人。”
第216章 天下第一(三十三)
陈少爷刹时间目瞪口呆。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入了梦中,要不然怎么会见名满天下的融城主和他一起逛花楼,还和自己说,他心慕那花楹台上的美人。
要知这里,可是秦水城,是朝花节。
这样隐秘的事……
陈少爷唇微微发白,那捏着酒杯的手也收紧了些。
知道这样的秘辛,他不会叫人灭口吧……
可这样祸水的美人,还不止融城主一个心慕之辈。
鲛灯下的舞剑之人愈加显得风流肆意,雪白的肤好似凝雪的脂膏,教人移不开目光。
黑发的美人微微垂眸,眼睫细长,覆下一层阴影。他的目光只落在软剑剑锋之上,不分薄丝毫于旁人,教那台下众生都心中生出躁意、妒意。只偶尔得他一个目光转圜,便又激动得似要掀起千层浪般。
有人目光痴痴看着,那酒液撒了一身,却还丝毫未曾发觉,倒像是吃酒吃醉了般,面颊红彤彤一片,在光影斑驳下显得格外沉迷,一双眸眼晶亮。
燕夺盛从未想过,他也会与那些庸夫俗子般流露出痴态。只见那美人不经意望过来,顿时胸中便似压着一团火焰般,灼灼熬人。
他下意识摸着腰间的羊脂玉,那冰凉触感非但没让他冷静下来,反倒是玉佩被手心温度熨得温热。
旁边的隔间中,忽地便传来一阵喧哗声。
守在花楹台旁的龟公、和秦水城掌事调来的护卫,都拥在那门边,还有女人音调微高的劝诫声。
“公子稍安勿躁,这般实在不符规矩……”
“还有什么可等的!”年轻男子的高昂声音传来,“爷现在便要带他走,银两几何,你们开就是了——尚书府的嫡长公子,难道还会赖了你们的帐不成!”
台下那些客人们,听见这样的话,顿时都心气不平起来。只想些这样的人若被锁在后院,再也不能得见一面,哪怕理智上顺从,愤怒却也下意识从面上返出来了。
负责督办这花朝节的掌事满脸为难,他们早在谢虚入花楹台时,便谴人去调查来历。
毕竟他们这样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