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没人会认为他缺。
锦绣鲜花丛中怎可能缺一针一线?烹油烈火中怎会缺一柴一禾?
红衣剑修似是觉得好笑,弯了弯唇角,略有出神。
修行之人从不讲究吉利彩头,但……也会怕一语成箴。
因为人生忽如寄。
因为世道多不平。
奈何可以说的因为再多,他也不可能按着叶非折的头让他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千岁忧。
少年不识愁滋味嘛。
最终他平静告诉叶非折:“因为不吉利的话说出口,容易成真。”
叶非折从回忆中抽身,剑锋离温愧云三尺,犹有大把的可进之地,却静止如死,未有寸进。
温愧云仍处于直面叶非折剑道的震惊中,直到重物坠地的哐当一声沉沉惊醒他。
原来是叶非折的剑掉了。
温愧云手忙脚乱上去嘘寒问暖:“师弟可是身体有所不适才握不住剑?我们嫡亲师兄弟,有什么见不得说不得的?师弟你不必在我面前逞强。”
他眼神炙热,如同绝世的财宝看见绝世的珍宝。
怪不得……
怪不得即使师弟一介凡人,以师父的眼高于顶也要执意收师弟为关门弟子。
温愧云简直不知道如何形容叶非折在剑道上不世出的奇才,想来想去,都怕他们四方宗委屈了叶非折这位天纵之才。
“我没事。”
剑出那一刻,叶非折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修为没了可以重练,剑没了可以再造,独独剑意没了,连叶非折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向温愧云出剑时的剑意,已不是仙首执千岁忧时的剑意,更不是数百年前少年在玄山,说要练世上最好的剑,说要斩尽浮生千岁忧时的剑意。
我做过什么吗?
叶非折迷惘想。
在穿越来这个世界以前,在渡雷劫之前,他有做过什么吗?
否则怎会寻不回原来的剑意?
叶非折手指一顿——
或者说,他在此方世界所做的那些虚情假意,来往奉迎,早脱离了当初任他世道多不平,斩尽浮生千岁忧的本意?
所以说他寻不回原来的剑意,所以说千岁忧未曾跟他来此地。
统统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温愧云关切的问候不断响在耳边,叶非折抽出一丝精力耐心回答他:
“师兄不必担心,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而已。”
叶非折有点意兴阑珊:“我以后不练剑了,改练刀。我剑练得不好,练下去没意思。”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就算形再像,也不是他想要的剑意,他想要的千岁忧。
练下去有什么意思?
温愧云想要扶住他的手僵在原地。
剑练得不好。
练得不好。
不好……
这句话阴魂不散响在温愧云耳边。
这样的天纵之才,这样完美的剑道,这样自己一辈子可望不可及的剑意。
结果叶非折说他练得不好???
温愧云张了张嘴,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的热血。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说不出来,失魂落魄地走了。
身影在群峰掩映下,弱小,无助,又茫然。
……
黎万里发现最近他师尊非常不对劲。
该练的剑没有练,该训的徒弟没有训,对一切都是可有可无,仿佛生无可恋,失去了活着的所有乐趣。
黎万里百思不得其解,大着胆子去请教他师尊:“敢问最近发生何事令师尊忧虑至此?弟子不才,也愿尽力为师尊解忧一二。”
温愧云道:“我无颜练剑。”
这句话他说得平平无波,不见有多少情感。
也是,生无可恋的人,是不会有有情绪起伏的。
黎万里大惊:“是谁敢折辱师尊?莫非是不把我们四方宗颜面放在眼里?师尊切莫忧心,弟子这就去禀告师祖!”
温愧云摇了摇头:“不是。”
“只是和你师叔比过以后,我无颜练剑。”
“……这,师叔可是叶非折叶师叔?”
“是。”
“……”
继温愧云之后,黎万里也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时的踉跄脚步还把自己绊了一跤。
可见所受震动之大。
他出去也不看路,拉着一个相熟的弟子直接哭诉:“我无颜练剑。”
弟子一惊:“黎师兄是我辈中佼佼者,师兄尚且无颜练剑,要让我们这些天资庸俗之人如何自处?”
黎万里笼在一片愁云惨雾里,暗沉沉地叹了口气:“我萤火之辉,如何能和我师父比肩呢?我师父尚且对我师叔甘拜下风,无颜练剑,我又如何能练得下去呢?”
弟子声音发抖,几乎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师师师兄的那那位师叔,可是掌掌掌门新收的那位关门弟弟弟子?”
黎万里沉重又悲怆地点了点头。
弟子成为第三个失魂落魄离开,走路打滑的人。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无颜练剑这一出,一传十,十传百,成功传遍了四方宗宗门上下。
叶非折凭借一己之力成为让整个宗门都敬畏不已,无颜练剑的那个人。
四方宗宗内人人对他退避不及,宗外的人却不甚了解。
譬如说四方宗主城四方城内,步栖川烦躁踱步在酒楼前:“四方城是怎么回事?就算此番四方宗掌门收徒,来客数量激增,如今又不到收徒的日子,莫非连一张桌子都不能够给我腾出来?”
难怪步栖川会暴躁。
他身为八荒宗掌门的亲传弟子,一向被人捧着哄着,寻常化神见了他都要敬让三分,哪里有被拒之门外的经历?
他身边的侍从战战兢兢开口:“少主,这似乎也和四方宗掌门新收的那位弟子有关?”
“哦?”
一说到叶非折,步栖川就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他和叶非折俱为一宗之主的亲传弟子,年纪轻轻,辈分却是难得的高。步栖川自负天资卓绝,独步同辈,如今出了个叶非折,怎能不叫他感兴趣?
步栖川此次专程来四方宗,便是为了会会那叶非折。
侍从如实道来:“我有交好的四方宗弟子,听他们说四方宗那位实际上的掌门人,宗主首徒温真人,前几天拼剑道时败在其师弟手下,颓然说无颜练剑。其徒黎万里深受其师打击,也颓然说无颜练剑。”
接下来的逻辑,便很简单。
“与温真人一辈的真人自认剑道不如温真人,温真人无颜练剑,他们自然也无颜练。与黎万里一辈的自认剑道不如黎万里,黎万里无颜练剑,他们也一样无颜练。”
被他这一串绕下来,步栖川差点要不认识无颜这个词了。
侍从说道:“因此四方城酒楼中聚集的不仅仅是来客,更有许多无颜练剑的四方宗弟子,位子自然更难寻。”
似是为了应和他的话一般,楼上的四方宗弟子高声喝道:
“练什么剑?反正练来练去都是无颜练剑,连温真人那样的高人都深受打击,你我有什么可奢望的?不如喝酒!”
步栖川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他难得迟疑:“那我……到底要不要给叶非折下战帖?”
下,就很怕被打成狗。
不下,就很怕被嘲笑怂包软货。
人生,真的好难。
练剑,真的无颜。
不如喝酒。
在万千哀嚎,万千自暴自弃,万千及时寻乐中,仅有一人逆流而上,夷然无惧:
“四方宗当真不再招收新弟子?”
“不是不招收,只是四方宗每次开山门招新的时间有规矩,如今时间未到。”
接待的弟子耐心解答道。
他负责接待的少年是内门黎万里师叔甩给他的人,弟子自是不敢掉以轻心。
况且他接待过的人多,三教九流的都见过,看人的眼光总是会格外敏感些。
眼前少年虽说好像除了长得俊以外平平无奇,一身气度却实在是摄人,被他一眼扫过时,弟子浑身一凛,好像回到门派大典远远瞥到掌门的那时候。
因此,弟子格外贴心补充道:“当然,规矩外自有人情可通融,道友若实在希冀,也不是没有办法。”
“过两天便是我宗宗主正式收关门弟子的日子,道友如有把握能胜过那位宗主关门,拜入宗门,轻而易举。”
他小心翼翼观察着楚佑神色:“所以,道友要不要下一份战书?”
楚佑说:“那便下。”
第24章
四方宗宗主终于赶在正式收徒的前一天回了四方宗。
彼时, 上至仙道四宗,下至无数宗门世家, 四海八方来客泱泱,齐会四方宗。
四方宗山门大开, 以十里琅珰, 上万石阶广迎宾客, 将他们蜿蜒请至主峰。
主峰峰顶极高, 也极广阔, 几乎在碧空朗日, 白云飞鸟下自成一脉,招摇出了自己一方小天地,排排席位绵延开去,一眼望不到尽头, 无声又张扬地宣告着四方宗及仙道的繁荣昌盛。
一手安排这一场盛会的温愧云却不见得意,反倒是辗转反侧,忧心异常。
当然,在师弟面前,他是不会将这种忧心表现出来的,俨然又是一派宠辱不惊的高远风度,只状似不经意地微一提说:
“四宗宗主辈的自不会前来。然而为表四宗同气连枝,他们的亲传, 基本均会携其弟子到场。。”
黎万里生怕叶非折听不懂, 特意和他解释道:
“四宗宗主辈的前辈是仙道中修为辈分最高的, 都是大乘巅峰, 离飞升渡劫仅差一线。他们弟子也是非同凡响,大多臻入大乘,如今四宗宗主多数隐退,寻求渡劫机缘,宗门内挑大梁的主事者,基本是宗主亲传。”
“而宗主亲传的弟子,一个宗门的第三代,方是如今修仙界中当流的年轻一辈。也是他们,最可能向师叔约战。”
托温愧云无颜练剑的福,黎万里深受影响无颜练剑久了,对叶非折推崇非常,大气也不敢在他面前喘一声。
在如今的黎万里眼中,叶非折是比他不苟言笑的师父还要可怕一等的人物。
他说完不假思索,立即吹捧叶非折道:“不过那些人至多是元婴修为,元婴巅峰已是了不起,化神更是几乎没有,哪里能比得上师叔厉害?”
他这话说得字字发自肺腑,叶非折却皮笑肉不笑地动了一下唇角:“借你吉言。”
这也就算了,过分的是温愧云听到后,立刻狠狠剜了黎万里一眼,眼神中充满从今以后课业加倍的威胁。
等等——
黎万里摸不着头脑。
为何他师父会突然动怒?
是刚刚自己哪里说话触怒了师叔吗?莫非是他对师叔还不够恭敬吗?
黎万里哆嗦一下,开始反思检讨自己的不是。
温愧云冷哼一声,对黎万里所言十分不屑,批道:“现在的年轻一辈当真是心浮气躁,修炼不肯沉下心来修炼,成天想着向人约战,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说得好像他自己年少的时候不是那么过来似的。
成天向人约战,打打杀杀的黎万里羞愧低下了头,暗自反省自己不过关的思想境界。
叶非折少年时打打杀杀远比年轻一辈所有人来得过分,但在座中,最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也是他,附和道:“师兄教训的是,整日打打杀杀,确实不成体统。”
成不成体统没关系,不要向他约战就好。
温愧云心气稍舒,心想师弟果然温文有礼,和那群只知喊打喊杀的野蛮剑修根本是天上地下。
但一想到这样温文有礼的师弟,就要在那群野蛮剑修手里被搓扁揉圆,他刚有好转的面色瞬间又沉下来,瞧得黎万里心惊肉跳。
自己果然还是太肤浅。
黎万里深深叹服,深深检讨着自己。
不像师叔,明明那么年轻,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还有叫师父也为之叹服的剑道境界,却从不贪恋凡尘俗名,世俗胜负。
这才是真正的超凡脱俗,风光霁月!
这才是自己今后应该跟从学习的对象!
“好啦好啦。”
一道柔和带笑的女声响起,坐在一旁的女修劝慰温愧云道:“非折的事情,师兄倒不必很担心,我这儿有个好办法。”
她一说话,黎万里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四方宗的年轻弟子都知道,长辈里面最不好得罪的不是深不可测的宗主,也非冷肃严峻的温愧云,而是这位看似极好相处的女修阮秋辞。
如论辈分,她非尊非长,不是师从四方宗主等显赫来头,也非温愧云这一辈中年岁最长者。
如论形貌风度,她肌肤莹莹胜雪,明眸皓皓盛波,弯眉依依如烟,一副如柳扶风,弱质纤纤之态,是最惹人怜惜,也是最不足为惧的模样。
然而对四方宗稍有了解的就知道。
这庞大宗门,门人数万中,阮秋辞看着柔柔弱弱好欺负,实则是姓子最刚烈,打架最豁得出去的那一个,她若较真,连温愧云亦要让她三分。
黎万里没被自己师父动手打过几次,倒是被阮秋辞拎着耳朵教训得恨不能一头撞死。
温愧云肃然道:“哦?师妹请说。”
阮秋辞和他交好,因此知悉叶非折的真正情况,是四方宗内,少数未被谣言迷惑的人。
她手指轻敲茶盏,软语而笑:“算来算去,各宗会约战的也不过就那三四人,不过一掌之数。他们能向我们约战,我们自然也能向他们约。”
阮秋辞眸光转盼之间,如蜻蜓点水般在黎万里身上停了一瞬,直把黎万里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