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樾长出口气,低头说,“地牢也并非与世隔绝,只言片语也能猜的差不多。”
“现在外头怎么说我,我也能想到。”他顿了一下,“只是让家人承受非议,到底还是我的过错。”
“师父,”他抬头看向邓扩,“你信我吗?”
邓扩没有说话,胡樾却忽然笑了出来,“你信我。”
“你今日出现在此处,也算让我在这倒霉的几日中有些喜事。”胡樾皱着眉慢慢撑着坐起来,“外面形势如何?”
邓扩道:“去往西北和草原的两队人马都未归,怕有变数,暂时密不发丧。”
这倒也能理解。胡樾道:“有太子殿下坐镇,想必朝堂暂时还能稳的住。”
“只是表面平静罢了。”邓扩却道,“前些日子落井下石的人,如今个个都心虚着呢。”
“他们自以为揣度的了陛下圣意,便肆无忌惮起来——说到这个,二殿下近日如何?想必此番情况,也由不得他躲懒了。”
邓扩却皱起眉头,“你不知道二殿下出城巡营?”
胡樾莫名其妙:“我在这里怎么会知道——”他说着突然明白过来邓扩的意思,话音一顿,“他什么时候去的?”
“你入宫的前几日他便已经出发。”邓扩表情严肃,“他没和你说过?”
胡樾苦笑着摇头:“当日我会进宫,便是有个小太监自称是秋眇宫中的人,说要来请我,我才放下戒心随他去。如今想来,竟是早就被人设计好了。”
这个局,他心里明白是皇帝的手笔,但邓扩却不明白。
胡樾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事情透露出去。
心中思索不定,他又突然想到另一事:“容妃呢?当日她也在场。她如何说皇帝被刺这事?推到我头上?”
“就是因为她,太后才认定你并非无辜。”邓扩道,“她被匕首刺入腹中,太医救了好些时候才保住姓命。那匕首当时就在你手中。”
胡樾气的笑了:“我当时已然昏迷不醒,便是自导自演一出苦肉计,我也抵赖不得。”
邓扩顿了顿:“她……当时腹中怀着孩子。”
胡樾的表情一顿,难以置信的看向邓扩。
文书
逐水阁。
房中燃的香料很暖,略微抵消了些药汁的苦涩气味。
容妃躺在床上,身侧云裳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药,轻声道:“娘娘,醒醒,该是喝药的时候了。”
床上人微微动了动,容妃缓缓睁开眼,不经意间拉扯到伤口,脸色立刻一白。
云裳看着不忍,容妃却只是皱了下眉头,便要撑起身子坐起来。
“小心!”云裳赶紧扶着她,“别起来了,小心伤口裂开!”
“无妨。”容妃提着口气坐起身来,从云裳手里接过药一口气喝完,苦的舌头发麻。
云裳担忧的看着容妃:“太医说您伤的太重,起码得卧床十日,还得仔细照看着伤口。等过几日换了药,刀口处还得发痒。”
容妃却神色淡淡,似乎说的并非自己一般,只道:“帮我换套衣服,再梳个妆,我要出去。”
“娘娘身体现在这情况,如何能起身出门?”
“去吧。”容妃闭上眼,“我等着。”
云裳还想再劝,最后却只能住了嘴,叹口气听从她的吩咐准备。
腹上用纱布紧紧的缠着,容妃扶着云裳,从床上下来,坐在妆镜前,让云裳替她梳妆。
脸上只有一片失了血色的苍白,云裳手指沾染一些胭脂色,轻轻的抹上一层,看着才稍好一些。
外头天色渐渐变暗,容妃站起身来:“陪我到勤政殿走一趟吧。”
勤政殿自从皇帝驾崩后就没有人再用,这几日太子处理事务都在尚贤殿,与勤政殿一东一西,离得很远。
殿门前有侍卫守着,见是她来,自然不敢去拦,只问了一句就放人进去。
云裳跟着容妃进殿。
里头的案上还放着皇帝日常使用的笔墨纸张,容妃脚步微顿,云裳余光望着容妃的侧脸,容妃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未敛,与殿内的陈设错开。
“人各有命。”云裳低声的说着,不知是在劝诫容妃,还是说给自己听,“也不能回头。”
容妃没有回答,半晌后道:“我明白。”
云裳心里略放松了一些,却蓦然生出一丝无可奈何的难过出来。
侍卫们留在殿外。里头没有人随侍,容妃径直走到案边,挑出一打文书翻阅,而后拿出一份,细致叠好收进囊中。
两人就这么毫不遮掩,云裳心里压着疑问,等回到逐水阁后才终于能问出来:“就这么直接拿出来,岂不是很快就会被发现?”
容妃脸色发白,手压在腹上,低声说:“无妨。明日一早,你拿着我的手令出宫。城东有一位卖塞外香料的族人,你过去找他,就说香炉已成,只等香料,他会问你要什么样的,你就说你这里已有配方。你找到他后,他会带你出城去找莫托大人。”
“出城吗?”云裳有些担心,“若是我明晚回不来怎么办?”
容妃注视着她,半晌后笑了笑:“不用担心,我已和他说好。将这个送出去之后,莫托大人会派人送你回西北王都。”
云裳愣住了。
“等你到了王都,族长会让人来接你回族里,让你和家人团聚。”容妃难得收敛了所有的艳色和锋芒,眼神平静,如此温和,“我记得你还有个妹妹。这么多年跟我在大梁提心吊胆,难为你了。”
云裳突然听到如此消息,先是狂喜,随后转念一想,火热又立刻冷了下来。她看着容妃道:“我若是走了,你怎么办?”
“我走不了。”容妃淡淡笑道,“莫托大人与族长交代你的任务已经完成。这可能是唯一一次能回家的机会了,过几日这里再无这般平静,到时候纵使你想回,莫托大人恐怕也没有精力去为你安排。你不是早就想回去了吗?明日出了城就再也不要回来了,回家吧。”
云裳眼眶红了。
过了许久,她突然开口:“你……是不是不打算离开这里了?”
容妃用手指描着衣服上的绣文,“每个人都有他应该待的地方。”
“可是……!”
“明-ri-你有事在身,去睡吧。”容妃打断她的话,“早些休息。”
云裳看着她,忽的说,“你爱上他了。”
容妃动作顿住。腹上缠绕的纱布已经隐隐透出红色,略微动一动就会带来剥离皮肉的痛。
胸中突然涌起一阵酸涩,她拼命的压抑住,只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将髻上的朱钗一一除下,而后道,“去睡吧。”
暴雨
云裳困惑又无奈的摇了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将这件荒谬的事变成假的。
这么些年。一转眼,她在容妃身边都已经这么多年了。虽说她也并非全心全意的为着容妃,但到底是一起经历过这些年岁,又在这异乡里熬着,她最终还是将容妃当成自己的依靠和陪伴。
那年她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突然被族长委派了这样的一个重担,只把这当做一个荣誉,想要努力证明自己。
也因此,她只满心满脑的记着族长的那句“别一味听从她的话,你是去监督她的,若有变数,随时向族里汇报”,而将身边的容妃视做暗中提防的对象。
只是到底人心不可控。云裳很久之后终于知道这并非一个好差事。前些年的隐忍低调让她们几乎在宫里销声匿迹,被所有人忽视践踏;后来终于有所动作,却又开始了日夜算计的假面生活。
她有时也会想,她一个随侍身侧的小宫女尚且惴惴不安,日夜提心吊胆,容妃陪在皇帝身边,到底是怎么让自己的一颦一笑都无懈可击?
云裳想不出。
春夜的风微微有些寒凉,她眼眶红着,尤不死心:“您和我一起走吧。我提前出去,找莫托大人借人手,一旦宫里起乱,我就带人过来接您。我们一起回塞外,一起回圣山,好不好?”
“云裳。”容妃深吸了一口气,没什么表情,云裳却感受到了巨大的悲哀,“我亲手杀了他,也亲手杀了我们的孩子。”
“他到死都不知道这孩子的存在。”
云裳的喉咙突然被哽住。
容妃笑了笑:“我答应过他会去陪他。”
云裳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她郑重的跪在容妃面前,俯身拜下,泪流满面。
容妃的视线移到一边,面色苍白。
——
牢里地板坚硬,只有一层薄薄的干草。胡樾一觉睡醒,腰酸背痛,龇牙咧嘴的坐起来,浑身散架了一样的疼。
他喘了几口粗气,靠在墙边休息。
容妃的这招简直是釜底抽薪。纵使他这件事有再多的疑点,一个惨死的皇嗣,就能让他的脑袋随时做好分家的准备。
自从在牢里醒过来,他的身体就一直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胡樾不知道容妃给他喝的毒药究竟是什么,只能苦中作乐的想,自己也算是难得柔弱了一把。
若自己能出去,恐怕得去千溪谷和江崇逍作伴。他恍惚中又在想,也不知道江崇逍怎么样了。阙之杉能照顾好他?胡樾不太相信。
可能是邓扩做了些事,从他回去之后,胡樾就没有再被为难,四周也没人十二个时辰盯着,这让他略微松了口气。
说起来胡樾与太子也并不太熟。他不求太子能信任他的人品从而站在自己这边,只求别太快定案。
他揉了揉自己的胸口,胸中郁结捋顺着。
山雨欲来风满楼。未知的阴云压在他心头,胡樾心烦气躁,又不知如何忽的牵动了伤,痛的神经都在跳。
他咬着牙硬撑,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再醒来,胡樾发现自己换了个地方。
脑袋昏昏沉沉,他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翻身起来,就听有人推门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匆匆进门。
“躺着吧,别起来了。”邓扩走到他面前。
胡樾的确也没有力气坐起来。他好像浑身的活力都被抽干,这种感觉很不妙。
“这是哪里?”他看向邓扩,“你偷偷把我带出来了?”
“太子知道。”邓扩说,“你也跑不掉,他默许了。”
胡樾笑了,一不小心呛到,引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
邓扩递上去一杯水,胡樾推开示意不必,“什么时候了?我睡了多久?”
“十三个时辰。”邓扩紧皱着眉头,“你到底怎么回事?”
胡樾问:“太医呢?”
“他们查不出来。”
胡樾脸上没了笑。半晌,他道:“当日……我被下了毒。”
“毒?!”邓扩察觉到了不对劲,“谁的意思?”
胡樾抿着唇,没有说话。
邓扩难以置信,“陛下?!他怎么会对你起杀心?”
胡樾此时已经明白,容妃出手看似漏洞百出,却将他所有的路全部堵死。
她早就知道太医查不出这个毒,而胡樾也不能自己说出去。
一来说有人给自己下毒却又查不出,只会让别人觉得自己是在开脱扯谎,二来就算他说了,那毒是谁下的?容妃?她没有这个动机和理由,且因为孩子的事,太后已经全然偏袒她了;说是皇帝的意思?那就更麻烦了。皇帝为何要杀他?这个理由一被查出,胡樾绝没有活路,更何况一旦被人知晓皇帝对他起了杀心,那弑君一事他便有了无法辩驳的理由。
进退为难。
胡樾顿了半晌,只道:“你不用管我,只要记得小心容妃,看紧她。”
应该快了,他心里有预感。容妃这一番作为的目的,马上就要展现出来了。
“她现在身体虚弱,每日只在自己宫里养着,没什么动静。”邓扩正说着,就见胡樾的眼睛不知何时又似阖非阖起来,仿佛困倦至极。
邓扩拍了拍他的胳膊,“胡樾?”
正在沉下去的意识被邓扩勉强唤回半分,他像是突然惊醒,心脏跳的极快,擂鼓一般。
“嗯?”
“你睡着了。”
“我睡着了?”胡樾脸上有些半梦半醒迷茫,“我不知道。”
他说着又开始闭眼,这次邓扩只是看着他,没有打扰。
不一会儿,胡樾已经完全昏睡过去。他脸色极差,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躺在被子里,呼吸浅淡,胸口几乎没有起伏,仿佛马上就要停下。
邓扩默默在他床头站了一会儿,而后推门出去。
往后的时间,胡樾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这黑暗极浓重诡谲,缠住人的手脚不放松,直要将所有都吞噬干净。
胡樾拼命挣扎,像是一个明知徒劳却还努力挣脱束缚的深陷泥沼之人。
用尽全身力气,他最终还是突破了那片黑暗。如此痛苦斗争,落到胡樾的脸上,也不过只是他睁开眼罢了。
又换了一个地方。
屋子里没有人。屋内一片死寂,没有丝毫人的声响。桌边的烛火晃晃悠悠,燃的还算正当时,胡樾休息了一会儿,觉得身体不再那么沉重,勉强撑着坐了起来。
一点点的恢复着体力,他扶着床沿站起来,双腿酸软无力,差点就跪在床边,好不容易站稳,就听外头一个炸雷,照的院子里都亮了一瞬。
春雷滚滚,这一声却比夏雷还要戾气满满。胡樾抬眼望去,就见雷声过后外头又黑了天,四周却不再是死寂。
如同珠子断线落地,先是一颗一颗,脆声声的坠了地,不一会儿就连成一片,带着十足的力道砸下,分不清天地你我。
暴雨来了。
大火
大雨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