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死拉倒。
如今他还不知,在后来的后来,那回他话的小将又和他提起过此事。
小将哪是已成了镇守一方的大将,在他面前却还如往昔一般。
他道,那是之所以觉得有趣,是因为他与花樊二人在一起时,和平日里很不一样。就好像,他不再是那个英勇胆大的胡将军,而花樊也不再说一不二喜怒难测。原本遥远的人带了烟火气,这是最让人新奇的事。
顿了顿,他叹了口气,带着了然的语气说:“当时便觉得您二人相处起来的样子很是熟悉,后来思索了许久才悟过来,我大哥与我嫂嫂便是这样的。只要他二人在一处,旁人便再也插不进。”
行军五日,年三十。
再走一日便要出兰苍山脉,进入平原地区。而后不过数日就能到达京城。
年节已至,虽还未能归家,但毕竟已在路上,而此次赶赴前线又未曾失利,牢牢的守住了望春,功绩也足够交差。
将士们都很兴奋,一早便开始赶路,中间不过休息了一个时辰,直到夜色降临才停军扎营。
虽说在外,胡樾特地亲自负责今晚的吃食,吩咐烤些牛羊肉分下去,又让人拿肉骨加上辣椒等调味品一同炖煮,汤煮开后又亲手教着往大锅里下面片儿。
一时间营地里满是烤肉与汤的香气。每人都分得了一大块肉,还有满满一碗面片儿与汤。
骨汤做出来的面片吸饱了汤汁,入口时香气浓郁,咬下则劲道十足。喝一口热辣辣的汤,吃一口能果腹的面片儿,咬下一块油滋滋香喷喷的烤肉。
这是热气腾腾的一顿,士兵们围坐在一起,吃的满头大汗。与士兵同坐的将领们商量着要活跃些气氛,便带着大家围着火把唱起歌,又一起演着节目来凑趣儿。
这本该是团圆的一夜。但虽未与家人同桌共话,能和这些同生共死的弟兄们一起,也不失圆满了。
于此同时,主帐边。
远远的有歌声和叫好声。胡樾一手拿着树枝,守着一小堆火把,仔仔细细,不错眼的盯着。
火把上吊着个小炉子,上头正在咕嘟嘟的煮着东西,底下则烤着树枝上串的一只鹌鹑。
花樊在他身边坐着,看他耐心的慢慢将鹌鹑转个圈,问:“手举着累吗?我来帮你?”
“不用,我来。”胡樾笑道,“你哪会干这个啊。”
“……”花樊被胡樾一句话顶了回来,只好老实的坐在原处。
国师幼子,自小锦衣玉食,他还真不会这些。
而胡樾的动作显然就麻利多了。他想起自己似乎也已经吃过好些次胡樾做的东西了。在东来山下的村子里、那年过生辰的那一碗面。虽比不得珍馐,但却似乎比那些更美味。
胡樾一边烤着一边道:“今夜是除夕。再过几个时辰便是新年了。”
“你今年双十生辰,本事该大办的。只是时机不巧,也没能来得及给你准备礼物。”胡樾道,“等回了京给你补上。”
花樊道:“这些不重要。”
“那可不行。”胡樾道,“生辰可是大日子,纵使你不在意,我也马虎不得。以后每年我都会送你个小惊喜,你等着就是。”
花樊笑了起来:“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胡樾也弯起眼角,在鹌鹑上撒下一小撮盐,而后撕下一块,吹了吹,塞进花樊嘴里。
“尝尝。”他扬起眉毛,期待的看向花樊,“怎么样?”
花樊嗯了一声,揉了几下胡樾的头发。
胡樾将鹌鹑塞到花樊手里,突然凑过去亲了一下花樊的脸颊。
花樊一愣,就见胡樾的脸红扑扑的,不知是因为火光照着,还是旁的缘故。
偷袭成功,他露出了笑,道:“你若是喜欢,我年年给你做。”
情话
花樊听罢勾起了唇,缓缓问道:“真的?”
“自然。”胡樾笑着说,“说话算话的。”
“听起来不错,只是我不想要这个。”花樊低声呢喃道。
胡樾没有听清,迷茫的看着他:“什么?”
花樊意味不明的笑了笑,突然放下手中的东西,慢慢靠近胡樾。胡樾睁着眼睛,刚想往后退,就见花樊在距离他不到一指的距离停下。
胡樾眨了眨眼,花樊轻轻笑了一声,道:“别动。”
“什么……?”
他尚未反应过来,花樊终于将两人唇间最后一寸距离抹去。
万顷霞光染露轰然盛开,艳丽的红从心底一直烧到了脸颊。眼中仿佛流星渐次划过,头顶星河摇坠,撒下水色明光,薄纱一般笼着山河。
光芒流泻千里,从平陆、草原、海面、山川,一路奔涌呼啸,从万千年静默不灭的土地、万千代生生不息的族群中掠过,最终无声的汇集在风雪盈满的山谷,在花樊辗转轻柔的吻中消融。
花樊的鼻息扑在面上,微微有些痒。
胡樾闭上了眼。
时间在此刻似乎停了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花樊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胡樾慢慢的睁开双眼,眼中尚带着迷离神色,望见花樊才猛然回了神,结结巴巴的说:“鹌,鹌鹑再不吃,就,就要凉了。”
花樊眸色深刻,眼神描在胡樾脸上如有实质。
胡樾僵硬的扯开笑脸,露出一排八颗大白牙。
“……”花樊被胡樾不知所措的表情逗乐了,终于决定暂时放他一马,摸摸他的头笑道,“吃吧。”
鹌鹑的外皮有些变凉,里头却还是热乎乎的。胡樾一遇着吃的,又立刻欢天喜地起来,笑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他用小刀切下一些和花樊吃,又把剩下的片下来放进了汤里。
汤已经熬了近两个时辰了。胡樾进帐子里拿出个平日里煮水的锅,接上半锅水上火加热。
不一会儿,水咕噜噜的冒起了气泡和热气。胡樾又等了会儿,将一大盒月亮形的胖胖的面团子放进水里。
花樊没见过这个,看着胡樾煮东西,问:“这是什么?”
“这叫饺子。”胡樾用筷子搅了搅,以防饺子粘在一起,“我们那里过年都要吃这个,这是传统。”
花樊道:“你家乡的旧俗……大梁过年节,席面上都是些炙牛羊肉,配些炖菜小炒和精致点心,这饺子倒真是见所未见。”
“我们那里过年当然也有其他菜样,但饺子也是必须吃的。”胡樾说,“不知道其他地方是什么习惯,反正我是每年都会给自己下一锅。”
花樊笑容收了些:“自己?”
“……啊,对啊,就我自己。”胡樾笑嘻嘻的说,“我们那儿既不让养奴仆也不让娶小妾,年轻人又几乎都是背井离乡在外打拼,过年自然也是一个人。”
“不过我们那儿有演出,特别精彩。还可以和朋友一起过,再不济也能休息几天,怎样都不会寂寞的。”
他顿了一下,扬起笑容:“我刚来大梁时年纪就已经就比你现在还大了。这些年一过,真算起来,年纪都可以做你叔叔。”
“如此远游不归,二老……”
“没事。”胡樾顿了一下,还继续挂着笑,眼中水光一闪而过,“他们已经不在啦。”
“我很小的时候——大概这么大吧。”胡樾在腰上比了个位置,“我父母就因意外过世了。”
花樊眉头皱了起来:“那你……”
“他们留下了不少钱财,还有一处房产。”胡樾牵着花樊的手,安抚的揉了揉他的手背,“而且我父亲还有个弟弟,他在我父母离世后一直照顾我。”
“……哎呀,饺子得捞出来!”胡樾突然松开花樊的手,将锅里的饺子捞进煮了许久的汤里,“再不捞就该煮散了!”
汤已经不在烧火了,只用盖子盖着保温。
胡樾连汤带饺子盛了满满两碗,塞给花樊一份自己拍拍衣服坐下,吹吹热气,喝下一口热腾腾的汤,满足的叹了口气。
花樊捧着碗坐到胡樾旁边,看着碗里的饺子,半晌道:“我……你叔父对你有抚育之恩,若你想回去尽孝,我……将离魂给你。”
胡樾喝汤的动作一顿,心里一个角落忽的塌了下去,软的不像话,又酸又涩,又苦又甜,激得他眼眶瞬间就红了起来。
他瞪向花樊:“我是那么不孝的人吗?”
“我自然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花樊有些艰难的说,“所以才……”
“我既然说要陪着你,就不会食言。”胡樾哽咽了一下,“更何况,我小叔他也不在了。陪我父母去了。”
胡樾吸了下鼻子:“明明身体那么健康,坚持运动也不抽烟酗酒,怎么就突然生了这么大的一场病呢。”
“我们找了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给小叔治病。”胡樾如同自言自语一般,“他自己很有些积蓄,也有房产。都投进去了。却只像无底洞般,还是无用。”
“前后治了近两年,小叔想放弃了,我却不想。钱没了我还有爸妈给的房子,还有存款。都拿出来,总能够的。”
“谁知道房子刚卖出去,钱还没用上一半,人就没了。”胡樾笑了笑,“后来,我花了些钱,给小叔找了个好地方安葬,然后拼命赚钱凑够数,又加了些,好说歹说央着买家又把房子重新卖给我。”
“买房的是对中年夫妻,挺同情我的,没加多少价就给我了。结果刚住上还没多久,一觉睡醒,我就来了这里。”胡樾说,“天命难测。”
花樊搂住他的肩,轻轻拍了拍。
胡樾眨了眨眼睛,笑着看他:“快吃,都要凉了。”
碗里的食物半温着,花樊夹起一个饺子咬下,表情突然有些变化。
“怎么了?”胡樾问。
“这……”花樊咽下口中的半个饺子,低头看碗里,“这个饺子里头包了东西?”
胡樾笑了:“这个自然是要包馅儿的,总不能煮这么大一个面团。”
花樊细细嚼了嚼,“这做法倒是别出心裁。”
“说到饺子,我还听说过一个故事。”胡樾道,“这饺子在我们那已经一千多年,说是古时候一个很有名的大夫,为了防止人们耳朵生冻疮,在面里包入胡椒、牛羊肉等烈姓食物帮助人们驱除寒。久而久之,大家便都在最冷的年节时吃饺子了。”
花樊点点头:“这位大夫医者仁心,令人敬重。”
胡樾期待的看着他:“那……好吃吗?”
花樊神色淡淡,不予置评。
胡樾等了一会儿,气鼓鼓的转回去:“不说就不说!”
花樊笑了出来:“小傻子。”
“都说了我的年纪能做你叔叔,别没大没小。”胡樾说。
这下花樊只是笑着吃饭,不开口。
收拾完残局,时候已经不早。
士兵们早就进了各自军帐中休息,外头只留着巡营的士兵。
胡樾与花樊共用一个军帐。帐中没有正儿八经的床,只是两个羊皮毡子随便铺成的榻。行军条件简陋,两人倒是都不在意,自如的很。
灯光熄灭。军帐厚实,将外头的光挡的干净,里面只剩一片漆黑。
花樊为胡樾掖好被子,自己躺下。
胡樾睁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听着身侧不远处花樊轻浅的呼吸声,忽然靠了过去。
花樊睁开眼。
胡樾一双眸子在黑暗中格外亮,用肩撞了花樊一下。
山谷里的风声呼啸而过,被尽数阻挡在帐外。数万士兵驻扎于此却静默无声,仿佛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二人。
“喂。”胡樾勾起嘴角,笑的有些坏。
花樊凑近了一些,侧头问:“什么?”
“你,”胡樾轻声说,“想不想听情话?”
花樊转头看向他,四目相对。
“嗯?”
“想吗?”胡樾扬起眉头,“想的话,你先说一个。我听听看。要是我喜欢,就还你一个。”
花樊的眼睛慢慢弯了起来。
一直到第二天,胡樾还是没能等到花樊的那句情话。
他打着哈欠睁开眼,就见自己整个人睡在花樊的怀中,头枕在对方的胳膊上,腿搭在对方的身上,如同一个粘人的八爪鱼。
胡樾有些心虚,红着脸打算轻轻挪回去。谁知刚一动,花樊却忽然伸出胳膊将他圈在怀里。
“别动。”花樊的下巴搭在胡樾的肩侧,懒洋洋的说,“还有一个时辰。再睡会儿,待会我叫你。”
胡樾在花樊的怀里动弹不得,又怕打扰到花樊,只好闭上眼。
原以为这样的姿势根本睡不着,谁知还没一刻钟就睡的不知今夕何夕,直到花樊叫他,胡樾依旧没清醒过来。
“去洗把脸,清醒一点。”花樊帮胡樾穿好衣服,“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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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时节,天寒地冻大雪纷飞。
过了除夕又下了几场暴雪。路上积的一层又一层,堪堪淹没小腿。
这样的天气自然走不快。好在大军补给充足,一路不紧不慢,边行军边开路,倒也不算耽误事。
年初九,大军进入京畿。
几万人的军队交由邓扩负责整编。胡樾一行入城之时,迎面便看着太子领着众官员在城门口迎接。
秋既看见他们,温和的笑了起来:“各位辛苦了。”
秋杪许久未回京,此时一见太子,难免内心激动,哑声喊道:“皇兄。”
太子亲自上前将三人从马上扶下,看向秋杪,欣慰道:“你长大了。”
秋杪问:“皇兄怎的过来了?”
“父皇派我前来迎接三位将军凯旋。”秋既顿了一下,又道,“这也是我自己的意思。你们都是弟弟,我这个做兄长的接你们回家,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