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一股黑色烟雾,将趴在地上的男子层层围了起来。唐见注意到,此人施咒手腕上有一圈黑色印记。不出意料的话,他的这一整条手臂上都是灰黑色的咒印。
是地师。
这个人目测不过二十,可实际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少年的身量。他瘦得可怕,像是用骨头套了人皮的架子,上面布满了同孟平身上相同的花纹。
仔细对比,二人的印记还有可以重合的地方。
黑雾顺着他的脚往上爬。在靠近他的瞬间,如有滚烫铁烙贴上,痛得他在地上翻滚嘶喊。
“奴错了,奴再也不敢了!!”
“客官见谅,这猪猡还新鲜着,得好好调|教一番才肯听话。”
他叫得凄惨,可四周没有一人出来为这个猪猡说话,好似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连贩卖他们的老板也是笑着朝这几名地师赔罪后,头也不回地去招待其他客人。
很快他的身上冒出屡屡黑烟,散发出呛人的味道,熏得周围人直皱眉。
“别过去。”
他还没动身,柳铭雪率先一步拉住他的手腕,“这是此地的常态,师兄贸然出手只会被人当做异类。地师素来与天师不合,切不可冲动行事。”
唐见大笑两声,道:“这些道理我岂会不知?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
柳铭雪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他已经迈开步子朝那群人走去。
“在下唐二,方才见兄台手下这名猪猡挺合我眼缘。若兄台不介意,在下愿意出钱买下他。”
李德倒在地上,身上是难以忍受的剧痛,鼻尖萦绕着自己皮肉烧焦的臭味。朦胧中听到有人想从这群人手里买下他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抬起头,但见是位与其声音一般温和友善的男子。对方面带微笑、亲切非常,而他身后的男子却是冷着脸默默注视着自己。其气质与那位温润公子全然相反甚至让他有些惧怕。
他们当真是好意么?
唐见看了他一眼,李德连忙低下头默不作声。
“哈?这种废物你也要?且不说爷我也不稀罕,可凭什么我要卖给你?”褐衣地师虽是后悔自己倒霉买了这么个没用的猪猡,可忽然有人来自己手里要去,心里边有种被挑衅的滋味,于是话语间透露出几分不客气。
就算要卖,他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妥协。
褐衣地师继续说:“瞧你的打扮也不像地师,你是何人?”
唐见:“我也是无相的人,但不是地师。此次外出回乡,只是从此地路过。”
“路过?”地师有些不相信,“听你口音不像这一带的人,你且说说你家住何方?”
他这一言,所有人的目光都到了唐见身上。
唐见自是早就准备好了说法,遂不急不躁慢慢道来:“王城人氏。”
“王城?!”
听是王城,那几人脸色都变了。
王城离此地甚远,故很难遇到来自王城里的人。而能在王城居住的人定是非富即贵,连地师也要一品以上品阶才可获得王城居住权利。
而他们竟然说是从王城来的?还想买这么个没用的猪猡阴兵?
褐衣地师疑心重重,盯着唐见看了好久,终是直了脖子如同气势昂扬的公鸡,质疑道:“冒充王城之人可是死罪,小心我告发你们!”
“就是就是!”
“证据呢?拿出来!”
见这几人并不被自己所骗,唐见咳了咳,打算拿出杀手锏。
“你过来,我给你看一个宝贝。”
.
走在不知通往何处的小路上,李德在他们二人身后埋着头不敢说话。
唐见在驿站租了一辆牛车,也没请车夫,自己拿着皮鞭慢悠悠驱使老牛前行。柳铭雪坐在他旁边,路过一棵矮树时摘了叶子做叶笛,奏着宛转悠扬的曲子。
“梅心那边有消息了吗?”唐见问。
柳铭雪放下叶笛,“师兄可以把钥匙拿出来么?”
唐见不疑有他,将盘龙钥从怀里拿了出来。目前为止他们只得了一把钥匙,还有两把仍是下落不明。而每把钥匙间会有呼应,若是离得近了,盘龙钥则会发出淡淡微光。
而此刻,钥匙上面正蒙着一层弱弱白光。
唐见沉思,“第二把钥匙应该不会在这里,那么说是王储……”
“钥匙有反应,说明李玄策还活着。而从光源来看,他们距离我们还有好些路程。”柳铭雪用指尖轻点唐见手里的钥匙柄部,“看样子,他们是被付神思送去了王城。”
唐见忽然问:“地在抖?”
柳铭雪疑惑,“并无。”
“奇了怪,那为何我总觉得车子在抖动?”
说罢,唐见和柳铭雪齐齐往后看去,正瞧见那名阴兵双手抱头埋在双膝之间,身子止不住颤。
原来是他在抖。
“你怕什么?我们又不会吃了你。话说回来,你可有名字?”唐见笑问。
“李、李、李德。”
李德刚刚听见他们的谈话,知道原来他们根本不是无相地界的人!一个时辰前这名叫唐见的男子一掷千金,甩了好几大王城金锭子出来,把那几个三流地师吓得掉头就走。毕竟王城的钱币,不是普通人可以使用的。
他们的身份不言而喻。
可现在,他分明就是上了贼车!
“说来我还有几件事想请教你,希望李兄可以告知一二。”
李德听到“李兄”这个称呼,顿时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主子有话直说,奴必定知无不言。”
唐见:“我们并非坏人,只是替朋友求药故来此寻医。但我到了此地才得知,我的朋友和你是一样的。”
“一样?”李德疑惑不解,“怎会一样?若他真是阴兵猪猡,是根本出不去无相的。甚至……活不到出去的那一天。”
说到这儿,李德面如死灰。
唐见追问:“请细说。”
李德看了看他们,默默叹口气,“哎,主子你们是有所不知,但凡生了这条贱命,我们的姓命就不在我们自己手中了。一直以来无相便是强者为尊,新出生的婴孩若有残缺或心智不全,便会被生父母遗弃到御禽坊换取钱币,留作以后为人效命的阴兵。”
“可我朋友并无任何残疾。”
“一样的,只要他比其他兄弟姐妹软弱,依然逃不了被贱卖的命运。”李德抹了下眼角,“我就是这么被父亲送到御禽坊的,那时的我只有七岁,只是赢不过我的两个哥哥就被送到了这里。”
柳铭雪指了指他身上的印记,唐见明了,接着问:“那这个……”
“这个啊,”李德将灰扑扑的袖子卷起,露出大片丑陋的印记,“是咒印。变成阴兵的人,通常活不过二十五岁。因为在那之后,这咒印会侵蚀全身,成为真正的尸体。”
唐见觉着无相此“铁律”当真残忍,“那能解开这个咒印吗?”
李德自嘲道:“活人的待遇远不比死人,地师就喜欢死人。这个东西是我们同无相神明之间的契约,只有王城顶级地师方可解除。没用的,没人能请动王城那位。”
听完,唐见立刻转向柳铭雪,恰好他也看了过来。
“他说要顶级地师才能解开咒印。”
而无相地界里,最厉害的地师只有一位……
“付神思。”
柳铭雪说出了答案。
难怪付神思到现在还不出现,原是料到他会亲自前去找他。
想来王城是不得不去了。
“出了这个路口,再走几里路就有一处村落。那儿没人认识你,这是些盘缠,你且将就着用。”唐见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些钱币和旧衣物递给李德,对方一瞧,顿时脸色大变直直跪了下来。
“主子你别赶我走,既然您救了奴,奴必定会好好服侍您的。”奴姓使然,他不想再被主人抛弃。
唐见挠挠头,“我不需要别人伺候我。”
李德抬头看了看一旁默不作声的冷峻公子,又惶恐别开眼,道;“奴没有要代替夫人的念头,只要能为主子端茶递水,奴就心满意足了。”
“噗——”
唐见险些被口水呛着。
李德此人模样不算难看,甚至有些秀气,柔弱得像一个姑娘。
而无相这边一直都有男妻一说,也不乏色迷心窍的人专门娶有先天“残疾”的阴兵为妾室玩物。
还好柳铭雪听不懂无相语言,不然李德怕是小命不保。
“我们不是夫妻关系,我只是不习惯有人跟着我。”唐见下意识偷偷瞥了眼旁边人,而柳铭雪不知何时沉了脸,但也看不出其他情绪。
其实他从一开始并不想让自己救下李德的。
可李德仍是不依不饶,说着说着眼泪就啪嗒下来。
“奴知主子嫌弃奴卑贱,可奴……呜呜”好不容易碰到如此心善的主子,他怎么能轻易放过。
哎呀,怎的男子还能哭成这样?
正当他焦虑不已时,但见柳铭雪忽然弯下腰,用力捏住李德的脸使其不得不与之对视。接着,唐见听到柳铭雪用似要杀人的语气威胁李德,“再哭我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李德当然听不懂大封的话,但他看得出对方脸上的森森杀意,当即停止了哭声呆愣住。
“主、主子,这位贵人方才说什么?”
唐见知道柳铭雪只是吓唬他,于是笑得和蔼可亲,却不知嘴里说着令外人丧胆的话。
“他说要挖了你的眼睛。”
“……”
呜呜呜。
为什么这个人要用如此温柔的脸说这么狠心的话?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唐见没想到柳铭雪这一招当真管用。
还没等他继续相劝,李德便主动提出离开牛车前往村落住下。
“说来,师兄是从哪里得到王城的金锭子?”柳铭雪看着李德消失在路的尽头,问道。
“以前存的。那时候只觉着稀罕,离开前便收了些放着,怎想还有用武之地。”
唐见扔掉牛鞭,跃下牛车。
“好了,眼瞧着把人送到,我们也赶紧赶路吧。”
为了送李德,他才雇了这辆牛车。现在,就用阵法快速抵达王城。
柳铭雪点头,朝唐见一翻掌心,“劳烦师兄给我一样王城的东西。”
唐见:“好说。”
接着,他把一大坨沉甸甸的金子放在柳铭雪手中。柳铭雪见状,嘴角露出一丝笑,看得唐见莫名心悸。
“师兄真大方,那这路费我就不还了。”
与此同时,远在王城的一处私宅内琴音袅袅。
汤泉四周冒着暖暖白烟,恍如仙境。十几名美丽少女身着轻纱,端好果盘甜品站在一旁安静服侍。透过薄纱不仅能看到她们姣好的身形,还能看见轻纱下隐隐显现的咒印。
软榻上,卧着一位比她们还要美艳的青衣公子。
无相就是这点奇怪,男子多数生得比女子还要美,而眼前这位就是了。
七分美艳,三分英气。
青衣公子披散着墨发,支着头,闭眼细细聆听琴姬绝响。
而就在琴姬正卖力演奏时,琴弦却忽然断了。
一曲天籁就这样戛然而止。
着实扫兴。
“少国主饶命!少国主饶命!”
琴姬吓破了胆,忙跪拜在地上求饶。
四周侍女互相交换眼神,心想这名琴姬怕是活不了了。而她们未曾料到,今日竟见不了血光。
“非你之过错,只是时机到了,地司神谕在告知我。”
青衣寥寥两句,留下了她的命。
琴姬大概是吓坏了,竟失了神抬起头大胆看向软塌之上的贵人,嗫嚅着多嘴,“什、什么时机?”
付神思睁开眼,笑意愈深。
“我的时机。”
☆、入王城
地流星织就的幕布下,是蜿蜒陡峭的地下山脉。无数尖尖塔楼稳稳扎在山脉之上,下方,是条条幽绿的怨灵河水“顺流而上”。
来到界碑所在,上面刻的“王城”二字飘逸大气,有种不容人蔑视的威压。界碑上已经有了细小裂痕,碑下还生出了杂草。
王城就在眼前,这里却无一人看守。
倏然,地上出现一大金色光圈。
不一会儿,两个人影自光圈中走了出来。
此次传送都是由柳铭雪一人CAO持,只用了半盏茶时间就找到王城所在。
唐见无偿坐了一趟“阵”,半点精力也没花,出来后仍精神奕奕。
“你竟用此阵,可吃得消?”唐见关切问。
“无碍,举手之劳。师兄你瞧,一别数年无相王城可有变化?”柳铭雪一指前方,巍峨高立的城池出现在他们眼前。
越是高级的殿堂越是会被建筑在高处,是以无相王宫就在这座城池的最顶端。
可他们还在“山”脚下,只能隐隐看见上面送出的微弱光亮。庞大的王城隐隐有股朝他们压倒包围之势,盯久了,唐见的心口闷得厉害。
唐见用力眨了眨眼,重新看回界碑之上,道:“你看此界碑,还有这荒无人烟的地界,我怎么看怎么觉着付神思就差把‘生人勿进’四字写在大门口了。”
想必付神思欲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也不藏着掖着,直接明了摆出了态度。而明知如此,他们还是会不顾一切进去找他。
这就是那人的乐趣所在,而唐见至今无法理解其中奥妙所在。
柳铭雪被他此话逗笑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条细绳,再将它穿过一张符纸放在地上。很快,唐见就瞧着那绳子动了起来,像小蛇般弯弯曲曲快速爬去城中。
柳铭雪:“师兄真要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