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敢说,您敢信吗?”
杨嵘气的喘不上气,一个劲的咳嗽,几个儿子连忙上去搀扶他,给他拍背。
大儿此时又说:“爹,猪猪说的虽然难听了些,但道理也是这个道理,您再想想。”
杨嵘拉住大儿的手腕,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这个已经长得高大健壮的大儿子,颤声问道:“老大,你也是这么想的?”
大儿:“……爹,征兵的事,几个叔叔家都恨透了我们……”
杨嵘共有五个兄弟,加上他一共有六个。
这五个兄弟各家多的有四个儿子,少的只有一个。
征兵征的是同姓,就是每个姓氏算一家。
前几年,杨嵘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们被征走,年年上报的都是兄弟家的儿子。
走了以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逢年过节连个口信都没有,人怎么样也没人知道。
兄弟们恨他入骨,再好的亲戚,经过这样的事也会变成仇人。
可杨嵘还掩耳盗铃,自觉兄弟之间感情还在,只是一时半会儿绕不过这个弯,等这个弯绕过了,他们还是以前那样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的关系。
大儿说:“爹,您本来也就有私心,不怪叔叔他们恨您。”
杨嵘咳得撕心裂肺:“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谁?!”
小儿:“爹,您就是为了咱们这个小家!既然都是为了活命,怎么征兵的时候能为咱们这个家着想,如今却得想着全族了?”
杨嵘:“我是族长!”
小儿小声:“也没几个人认了。”
杨嵘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小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当年就不该生你!就、就算生了、也、也该在便盆里溺死!不用这把年纪了来受你的气!”
小儿:“爹,咱们正在讲道理呢!”
儿子们都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小的们听老大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更听大哥的话,而不是自己这个当爹的话,杨嵘知道自己是说不过了,没人听自己的,儿子们只是给他找一个台阶下。
杨嵘闭上眼睛,轻声说:“老大啊,听你的。”
“你本事大,以后多照顾兄弟们。”
老大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爹,我知道,兄弟齐心。”
杨嵘:“……哎。”
他把自己的兄弟们害惨了,已经没脸跟儿子们说这话了。
而濠州的不少乡镇,都在上演同样的一出戏。
孙德崖也想不到,这惠民,怜民的法子,怎么最后就变成了这样。
第96章 096
老百姓是不愿意长途奔波的, 在吃都吃不饱的情况下,更不可能找到代步的脚力, 马是军需, 百姓就算有钱也买不到, 牛也是奢侈品, 地主老爷家才有, 百姓赶路就靠两条腿。
濠州无数百姓纷纷踏上了流亡之路。
若是家里还有男丁倒还好些, 能拉一个木板车,女眷在后面推, 男丁在前面拉, 孩子们跟着车走。
若是家里没有男丁只剩下女眷的, 就只能轻装逃亡,衣裳是不带的, 就带一些干粮和火种。
而濠州出逃的百姓当中, 有男丁的十不存一。
官员们自然也发现了,派兵在出城的关口卡人, 不能放人出去。
女人若要出去, 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少点人消耗粮食也是好事,男人不行。
男人能种地, 能打铁,能当兵,就是身体孱弱的,也还能当辅兵, 总之处处都有用。
于是女人们出逃的更顺利些,她们聚在一起,互相取暖,朝着未知的前方走去。
杨嵘一家也被卡在了出城的必经之路,他们这些男丁被赶在临时搭好的围栏里,像牛马一样,周围全是兵,他们动也不敢动,就怕兵老爷把他们的头砍了。
他们坐在地上,周围的人也跟他们差不多,像丧家野犬般呆坐在原地。
杨家的女眷们在外头,一直没走,她们在等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
“兵爷,兵爷。”杨大的妻子哀求着小兵,这小兵和她的儿子差不多大,她膝行着趴跪过去,拽住小兵的裤腿,“我们都是良民,只是想出城看亲戚,兵爷!”
她给那小兵磕头。
小兵看上去不到十四岁,皮肤却异常粗糙,脸蛋上有不正常的红晕,他看着杨大的妻子,想起了自己的娘,于是小声说:“这是大人们的事,不会死的。”
杨大的妻子迷茫的看着他。
小兵又说:“……要么是当兵,要么是去做苦力。”
杨大的妻子觉得眼前的天都黑了。
无论是当兵还是去做苦力,都是一条死路,当兵回不了家,除非残了,但残了怎么办?家里养不起,还不是死。
去做苦力,就是干活干到死。
等杨大的妻子回到女眷当中,妯娌和婆婆都来问她。
“怎么说的?兵爷怎么说的?说什么时候放他们出来了吗?”
杨大的妻子人还恍惚着。
她婆婆骂她:“平时话比谁都多,怎么这会儿变成闷嘴葫芦了?你刚刚是不是没磕头?!你磕头啊!把头磕破!兵爷肯定就答你了!”
杨大妻子打了个哆嗦,她低着头流着泪说:“兵爷说了,说他们要么去当兵,要么去当苦力。”
女眷们一时没了言语,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发出了低泣声。
就连她婆婆,也再说不出一句话。
“我们怎么办?”
有女眷问了一句。
杨大妻子吸吸鼻子:“留下,或者走。”
她婆婆此时说:“你们走,我留下来。”
“婆婆!”
“婆婆,我留下,您跟着大嫂她们走,大嫂她们都有娃,我没有,我留下陪我家的。”
婆婆摇头道:“我老了,走不了那么长的路,你们听我的,把孩子们带走,好好养大,叫他们不要忘了自己的亲爹,你们日后改不改嫁我管不了,但这些娃流的事咱们杨家的血,你们不能忘了!否则我就是死了也合不上眼!”
女眷们抱头痛哭,只留下一个老婆婆,然后再带着孩子们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男孩们被打扮成了女孩,好在年纪都小,除非脱了裤子,否则等闲瞧不出差别。
杨大他们也在远远的看着,看着女人们哭,又看着女人们走。
杨嵘在一旁笑:“好在孩子们能走。”
杨四,也就是最小的儿子说:“我还没儿子呢!”
没人理他。
孩子们被娘牵着,最小的那个问:“娘,祖母呢?”
女人咬着唇说:“祖母在等着你爹和祖父他们一起走。”
孩子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那我们为什么不等?”
女人勉强地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这话常用来哄孩子,哄得多了,孩子也不信,可孩子们虽然小,但是也感受得到大人的情绪,他们敏锐的直觉会让他们停下更进一步的询问。
杨大他们被关了三天,这三天当中陆续又有人被拉进来。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波了。
竟还遇到了几个熟人,他们也发现了,兵爷们并不管他们在里头干什么,说什么话,只要他们老老实实不想着逃跑,轻易也不会来找他们的麻烦。
又等了一段日子,不知道几个白天黑夜轮转,杨大他们就靠着一天一个豆渣饼过活——行李早被收走了,兵爷们也给他们什么就吃什么,实在饿得烧心,就只能挖地里的草根吃,竟然也叫他们给撑过来了。
等兵爷们叫他们出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忘了距离自己被关过去了多久。
应该没人再往外逃了?
所有人都在想。
他们像牛羊一样被赶在一起,年老的兵爷们会把他们挑出去。
壮年男子在一边,老弱病残在一边,杨嵘自己没能跟自己的儿子们分在一起。
“兵爷兵爷,这几个都是我儿子,他们离了我就不行,您发发慈悲,发发慈悲!”杨嵘头发花白,哭得涕泗横流,抓住老兵的衣袖再不肯松开。
儿子们也喊道:“兵爷,他是我们爹,真是!”
老兵不像新兵,战场上见惯了生死,心硬如铁,要不也得不到这差事,此时冷着张脸,好似人间的罗刹,语气嘲讽地说:“还真以为上阵父子兵呢?老成这样,端的起枪吗?”
“莫要连累你儿子同你一起去做苦力!”
当兵总比当苦力好,当兵有饭吃,也能休息,要是运气好,混出头了,还能混个官当。
做苦力可就是做到死,人形的畜生,除非死了,否则就要一直干活。
几个儿子依旧苦求:“大人,大人,求求您了,求求您了,我爹只是看着老,他有力气,他能当兵!”
杨嵘却不求了。
他对老兵说:“兵爷,我这几个儿子都有力气,能干,肯定能当好兵,我就去当苦力!”
老兵不免多看了杨嵘几眼,乐道:“你倒还有颗慈父心肠。”
“既如此,你们父子再说说话,待会儿我来领人走。”
等父子几个哭作一团,老兵就坐在一旁的草墩子上看,他也老了,下回上战场恐怕就活不下来了,这个年纪的兵哪个不是伤痛不断,陈年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体格也不能跟年轻人相提并论。
“看什么?想起你儿子了?”同袍忙完了自己的事,一屁股坐到老兵身旁。
老兵摇头说:“我哪里来的儿子?婆娘都没娶上,还儿子。”
他想起他爹了。
他还记得小时候家里穷,他爹把他卖了,养活下头的弟弟们。
时间过得久了,他连家是什么样的都忘了,在地主家做奴仆,挨打挨骂都是常事,婢女的月钱都比他们这些干粗活的多,当奴仆,也得跟在主人身边才有前途。
后来主家的人死了,家产充了公,他们这些当下仆的就有了新去处。
男人们当了兵,女人们……
老兵叹了口气。
他转头看了眼杨家人,心里有些羡慕。
如果当年他没被他爹卖了,如今又是什么样呢?
他爹是会为了儿子们甘心去做苦力,还是为了不那么辛苦,叫儿子们跟自己一起去当苦力?
老兵问同袍:“你遗书写好了吗?”
同袍:“又不识字,找人写还要花钱,我早跟我婆娘和儿子说,我要是回不去,婆娘想改嫁就改嫁,只一点,儿子不能改姓。”
老兵笑道:“总比我好,你还有两个能挂念的人呢!”
同袍也笑。
媳妇不好娶,就是普通村妇,也更愿意找个种地的,而不是当兵的。
好歹种地的能种出粮食,当兵的管不了家里的事,远在外头,撑不起家里的天——就是月饷,也不一定每月都会发,发了也不一定能到她手上。
比如同袍的媳妇,就是从良的妓,还是年岁大了被赶出来,否则就是妓,他也娶不上。
同袍冲老兵说:“下次若能活着回来,请您去我家喝酒,我那口子做的豆腐能做出肉味。”
老兵:“那可真得去试试。”
他们俩表情都很放松。
死在身边的同袍多了,好像就不那么怕死了。
以前也怕,听见要上战场就止不住的哆嗦,后来似乎就不怕。
死变成了一件极为寻常的事。
老兵对同袍说:“今天天气不错,不晓得出征那天回事什么样的天气。”
同袍也抬头看天:“那谁知道,老天爷又不会提前给我们打招呼,你也别太好心了,时候也差不多,把人领过去。”
老兵站起来,他的脚尖在地上点了点,鞋子太大,穿着总有些不稳。
“那边的!跟我走了!”
杨嵘拉着大儿的手:“儿子,听爹的,别硬拼,能逃就逃。”
杨大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了。
怎么逃呢?
哪个又逃得掉呢?
这就是他们的命。
第97章 097
停滞了接近两年以后, 林渊再次感受到了人口的大规模流入,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 除了别地的汉人以外, 竟然还有蒙古人过来——虽然人数并不多, 满打满算大约二三十个人, 还都是一家人。
他们大约是听说了脱脱在平江的消息, 虽然还不能确定, 可还是冒着危险来了,脱脱还是很得人心的, 他自己听说的也感叹了一番, 朝廷不记得他的好, 百姓当中还是有人记得。
这家人受汉化程度很高,连年纪最大的老人也会说汉话, 只有穿衣打扮还维持着本民族额风格, 林渊只能先叫人去安置他们,再叫脱脱过去。
跟汉人不同, 蒙古人一般是跟着自家的政权走的, 元朝还在的时候,出了事他们第一时间就会前往大都,后来元朝败了, 他们就跟着去北元,虽说跟汉人混居了这么多年,也有不少通婚的,但真正平等的来往非常少。
脱脱穿好衣裳, 站在门前,他内心忐忑,踌躇不安。
“爹?”哈刺章手里还拿着油条,另一只手捧着一碗豆浆,他奇怪道,“您站在门口干什么?”
脱脱转身看了眼哈刺章。
哈刺章毕竟还年轻,年轻人忘姓大。
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还在朝廷的时候,他的人生意义就是接脱脱的班。
现在已经没人提这话了。
近段日子哈刺章几乎一天都晚都不在府中,脱脱只是看着,也从明日问过。
哈刺章已经不是那个需要父母呵护的孩子了,他在自己认识这个新的世界,想要在这个新世界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子,拿回曾经属于他们一家的荣耀。
脱脱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