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下。
越往下,越接近底, 一层结界若隐若现。
然后一座宫殿出现在深海之底,门大开着,如一个等待很久的海底巨兽在张开了嘴,等着人自投罗网。
远望只见黑墙金瓦,檐角盘坐蛟龙, 龙身曲折狰狞。
殿内四根大柱鼎立。
微弱的光在结界边缘发出, 落入宫殿内, 却只照亮它的台阶, 投下影子, 然后延伸向更漆黑处。
裴景一看这座宫殿心中就紧张起来。
手上的诛剑也有些不对劲,冰寒之气顺着它的柄传遍全身,冷到骨髓。
诛剑在颤抖,传递给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裴景连是好是坏都不知道。
他皱起眉,这座宫殿到底是什么?
四人落地,踩在一层很薄很薄的纯白结界上,下面依旧一片漆黑。
宫殿就矗立在他们前方,吞噬光线,恒立万古。
血蛛母紫色衣裙落地,笑了,一半脸被毒腐蚀,让她笑起来格外狰狞:“终于,让我看到它了。”
双生子眯起眼:“传说中的还愿宫?”
裴景四顾,发现居然没有一个人面露惊讶之色。
所以只有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血蛛母先往前走,扶着脸上那块挤满毒素正在缓慢侵蚀自己生命的疤,冷笑着往前:“那么多年,我总算可以摆脱这玩意儿了。”
双生子则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唇角一丝血腥的笑:“你终究是斗不过我的,哈,哈哈哈。”他没忍住笑出声,越笑声音越大,眼中涌出无尽的恨和得意,弯着身,一步一步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往前走。
比之他们俩,中年修士就没那么急切,似乎是在等着裴景他们先走。
裴景留意着刚刚双生子说的话,问:“还愿宫,顾名思义,是实现人愿望的地方?”
居然有那么好的事?
楚君誉冷笑一下,淡淡道:“外人取的名字罢了。跟天魔许愿,他们拿什么换呢。”
裴景心中一凛。
又问:“这地方是不是直接连着九幽?”
楚君誉说:“你想象里的九幽是什么样。”
裴景卡壳,在他的想象里,九幽魔域,听起来就是一个类似地狱般的存在,应该有城池,有血河,有万鬼。和正道恰恰相反的一类人居住的地方。思考一会儿,裴景说:“可能我想的是错的。”
楚君誉笑一下,说:“也许,这就已经是九幽了。”
“啊?”
楚君誉不作回答,握着他的手,往宫殿走去。
踏入殿内,感受瞬间天翻地覆,空气中一点灵力都没有,只有诡异压抑的力量,不知道来自何处。殿门四方石柱上,浮雕刻画天魔一族诞生之路。
裴景仔细留意了一下。
靠近殿门口的两根柱子,一根画的是烈火焚天,隐隐约约一个身影出现在虚无之中。另一根上浮雕画着则一柄剑,插在一片湖上,光芒万丈。第三根是一万双手在黑暗里挣扎,试图逃出去。第四根,是一个婴儿的出生,出生在池上,被众魔簇拥。
裴景想,那应该是季无忧。
血蛛母和双生子依次入内,进入黑暗,没过多久,彻彻底底消失了,一点声音都没传来。
裴景问他:“我们要进去吗。”
楚君誉则是看他一眼,反问:“我要你在这等着,你会听话?”
竟然无言以对,裴景:“……哈哈。”
楚君誉抬头,血红色的眼眸往上看了眼,晦暗神色一闪而过。
银发落黑袍,冰冷肃杀,与这栋宫殿的气质合二为一。
他说:“你若是遇到天魔一族的长老,先不要轻举妄动,等着我去找你。”
裴景点头:“好。”
他皱眉:“我们到时候会分开?”
楚君誉愣了下,没说话。
每根柱子上浮雕轮廓都似乎有一层淡淡金光。
黑暗里,那些图案无比神圣。
天道诞生,血炼诛剑,万魔觉醒,魔子出世。
往前一步,耳边嘈杂起来,本来裴景没觉得有什么的。
可就在他毫不在意的瞬间,突然嗡的一声,耳膜仿佛被穿破,刺出的鲜血沿着他的耳朵流了下来。
裴景:“……”
他是不是要聋了?后知后觉去摸,裴景才发现,不只是耳朵他的眼睛、鼻子和嘴,似乎也在流血。
七窍流血?
黑暗里,楚君誉伸手在他眉心画了什么,那种影响马上淡了很多。楚君誉皱眉说:“你不是恶人,这里对你有排斥。”
裴景一愣。
往前走是一扇门,一扇黑血之色的门在路的尽头。
裴景皱眉,说:“穿过那扇门,就是九幽吗?”
楚君誉说:“不是。”
裴景:“啊?那是什么,嘶——”他感觉那种穿击耳朵的痛苦突然加大,识海翻卷。
楚君誉伸出手帮他捂住双耳。
他身上的气息也缓解了他的疼痛。
裴景下意识地就抓住了他的袖子。
在门的前面,楚君誉停下,忽然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裴景愣住,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楚君誉冰凉的手往下握住了他的手腕,挣脱开他的拉扯。
另一只手则轻轻推着他的背,将他送入门内。
裴景惊讶回头。
却只看见门周围的红光照在青年的脸上,银发苍白,眼眸如血。
楚君誉神色如常清冷,冷静说:“等我。”
裴景瞪大眼,伸出手想抓住他的衣袖,却已经被门后莫名的吸引力往内扯,他大喊:“楚君誉——!”
只是银发青年看他一眼,似乎是笑了一下,然后毫不留情,转身离开。
裴景:“……”妈的!
*
瀛洲。
虞青莲这一次闭关结束的很早。
因为某一刻,她手腕上的铃铛忽然全都响动起来。
声音清脆,幽幽响彻在密室内。
虞青莲猛地睁开眼,然后神色凝重,走下了石台,走出密室。
在门外守候她的侍女,瞪大眼,结结巴巴:“宫宫宫宫、主,你怎么那么快就出来了。”
虞青莲的神色在半明半暗间,说:“不要宣扬出去。”
侍女吓住了,僵硬点头。
虞青莲往瀛洲王宫的一条暗道走。
手举一盏灯,她提着裙子,神色凝重走出漆黑甬道。出去,是一片偌大的竹林。
绿叶如波,秀丽挺拔的竹竿沐浴在一片月色中,荧光洁白,一条小溪顺着竹子蜿蜒,如青罗玉绕竹而行,声音清冽动人。她赤足踩上这方净土,手腕上的金铃才停止响动。似乎竹林深处有人在召唤她。殷红的衣裙掠过青青芳草,虞青莲看到了她小时候,娘抱着她跪拜的地方。
王宫的禁地,却也是瀛洲的中心。
溪流尽头一片湖,湖上一朵莲花幻影,当初她所见还是一个小小花苞,今夜,却在月色下成型。每一瓣都纯白无暇,流光冷色,虞青莲愣住了,她站到池边。
万林停息,草木安宁。
浮世青莲的光孕育天地,也千丝万缕,勾勒出一个人的形状来。
衣纱月白色,微蓝如这夜色。
三千黑发落于腰间,在池上醒来的神女,静静看过来,一青一蓝的眼眸透露出穿过千万年凝视后人。
虞青莲愣愣看着,她几分和自己相似的眉眼,紧张地差点魂都没了,喃喃:“神女……你醒了吗。”
藏在瀛洲皇宫沉睡千年的先祖之魂,这一刻苏醒。
瀛洲神女神色却平静,听到虞青莲的话,却没有回答,反而含笑轻声问他:“你是现在的瀛洲宫主?”
虞青莲一愣,点了下头。
瀛洲神女温柔道:“好孩子,我没有醒来。这只是我万年之前留在瀛洲的魂。甚至,我并不知道现在我自己在哪儿。”
虞青莲呆呆开口:“那您。”
瀛洲神女遥遥望向了一个方向,轻声说:“我会苏醒,只能是一个原因,浮世青莲本体被人动了。我当初沉睡在天魔之域外,就是为了封印他们。现在,浮世青莲被动了,怕是过不了多久,九幽之门就会打开。而我苏醒,唤你来,也只是为了告诉你的一件事。”
虞青莲心提起来:“先祖请讲。”
瀛洲神女:“在我消失后,这朵莲花就会开败,剩下一枚青珠。”
“那是我为了防止今天,给你留下来的,你是我的后人,吃了它能继承我三分之一的神力。天魔觉醒,天下大乱,你身为我瀛洲之主,乱世当出。”
虞青莲瞪大眼,因为她的话而愣住了。
瀛洲神女说:“带着我三分之一的力量去沧华,去寻找云霄剑尊的后人,诛剑之主。万年之前,我们一群人化神圆满,也只能和天魔之主同归于尽。在灵力式微的万年后,你们更是无能为力。”
“我知道天道会卷土重来,但是这一次,不幸中的万幸,诛剑在我们手中。”
“而那位云霄的弟子,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第117章 天魔归来(一)
血沾着雨水顺着他的剑刃流下, 嘀嗒、嘀嗒。
惊雷雨夜,他一袭蓑衣走进这偏僻的村子,身影与黑暗同源。
村子口的一家灯火还亮着, 夫妻俩似乎吵了架, 纠结着生活中鸡毛蒜皮的琐事, 声音被嘈杂雨声覆盖。他们的小孩则侧趴在窗头, 伸出又短又胖的手, 屋檐下接雨玩。
季无忧慢慢走近。
夜色四合, 大雨倾盆, 两岁半的孩子耷拉着眼, 身后爹娘就一辆牛车的问题吵个不停。他其实已经有点困了,但是没有人帮他洗澡,抱他去睡觉。迎面吹来的风,湿咸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小孩把手伸在空中, 眨巴着眼。天边忽然闪电如银蛇, 照的天地一白,可是他不怕,他的视线已经被提着剑朝他走来的人吸引住了。
那个带着斗笠穿着蓑衣。
小孩子清澈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
季无忧也在朝他走近。
走到窗户前。
木屋不远处是稻田, 稻田间的小路尽头有一棵树。
季无忧的身形刚好遮住了小孩的视线。
小孩愣住,有点怕,收回手, 但又想了想, 现在是在自己家里, 没什么好怕的。
于是他问:“大哥哥,你来找人吗。”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个杏黄衣衫的女人站在雨中微微笑,水不沾衣。她的眼眸含笑望过来,没有怜悯也没有恶毒。
无悲无喜,无爱无恨的佛。
吵架的夫妻俩也听到了,从内屋往这边走。女主人叫嚷:“怎么了,豪宝,你在跟谁说话。”同时恶狠狠回头对当家的说:“反正我不管,你明天就把那牛车退给那杀千刀的老骗子,不退我就带儿子回娘家,你自己睡车里吧。”女人的脚步声朝这边靠近。
小孩知道娘来了,就更不怕了,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盯着季无忧,脆生生问:“我怎么没见过你呀。”
雷电一闪,蓑衣人缓慢抬起了头。五官被血雨洗过,曾经懦弱自卑的少年,脸庞越发刚毅也越发煞气。
他的眼睛也是冰冷的,幽紫色,像毒蛇的瞳孔。
投过来的一瞬间,小孩子就发现了不对劲,张了张嘴:“大哥哥……”只是来不及了,一把剑过窗横来。
他的眼睛甚至没闭上,就感觉视线颠倒,头似乎在往下掉,脖颈喷出血来。
同时,女主人走的越来越近,叨叨:“大半夜你不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吧,水快好了,你赶紧给我脱衣服洗澡去。豪宝?”掀开帘子一刹那,有什么温热的红色液体直接喷到了她脸上,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失了魂魄一样僵住。
半刻后,凄厉又悲痛的尖叫响彻整个雨夜。
男主人坐在炕边,本来左右为难纠结的不行,听到妻子的尖叫,也马上急急忙忙赶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只是他走过来,看到的却是妻儿倒地,一片血色。
季无忧已经进了房中,看着那个抱着孩子尸体哭的肝肠寸断的女人,没有怜悯,抽出第二剑。女主人眼眸充血,恨不得扑过来咬死他,只是口腔中那些恶毒的诅咒还没说出口,她一转身,听到了清脆的骨头被斩断的声音。
拦腰,一剑。
外面惊雷阵阵。
季无忧现在大脑空荡荡,整个人却沐浴在一种出奇的舒适里,收割人命仿佛才是他本该有的归宿。
他握着剑,一回头。
看到的是闻声赶过来,木讷一辈子,此时脸色苍白的男人。
所有的血色似乎都集中到了他眼中、通红。
他看着季无忧,瞳孔紧缩,牙齿都在颤抖。
眼前的凶手穿着蓑衣斗笠,眉和眼,他是熟悉的。男人五脏肺腑都在扭曲地抽痛,声音凄厉穿破茫茫长夜:“——季、无、忧!”
季无忧勾了下唇。他甚至回忆不起来他是谁,可现在杀人得了趣,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慢慢成型,季无忧甚至没有理他,面无表情,挥剑就要直劈而下。
剑要将那男人横劈开时。
突发异况。
一道银白色的罡风咔咔穿过窗户,浩瀚的元婴之力直接把季无忧的剑从手中打落。蕴含着勃然怒气的声音从天而降:“季无忧!你在做什么!”
威压漫卷,让还是筑基期的季无忧一个不稳,节节后退。
张嘴,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季无忧霍然瞪大眼,脸色瞬间苍白之极,因为那罡风中的剑意他太熟悉了——云霄!
男人得救了,从鬼门关回来,腿软跪下去,爬到了死去妻儿身边,埋头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