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坏地从地上站起来,手中人血灌成的酒也撒了一地,她说:“可以!你好,你好的很,我碰不了你,那么你这身血肉也没存在的必要了,今天就把你先蒸熟了。”她气冲冲地下楼,大吼了一声:“来人。”
虞青莲一愣。那黑气……那黑气限制了悟生的修为限制了悟生的行动,却不让这个世界的人靠近他,乃至伤害他。所以是另一种保护吗。
她确定没人后,走了进去。一直闭目跟睡着似的悟生,终于轻轻舒了口气,然后睁开了眼:“你来了。”
少年弥僧的眼是淡金色,如寺庙里传承不绝千年的佛光,纯粹明净到普化一切世间邪念。
虞青莲笑起来:“你刚怎么不睁眼啊,说不定,被你一看,那妖就洗心革面改恶为善了呢。你的愿望不是渡化世间所有人吗?”
悟生难得地抽了一下唇角,有点无奈:“你在外面看了那么久,就是等着看我出糗?”
虞青莲:“不是啊。”她皱起眉来,认真道:“你身上被人下了咒是吗,有一团黑气绕着。”
悟生沉默一会儿,道:“我修为被限制,身体也无力。而且……我感觉寿元在慢慢散尽。”
虞青莲一愣:“寿元散尽。”
悟生道:“是,我刚到这座村,从棺材里醒来就是这种状态。本来一开始就该被处死,可是那些鬼怪都近不了我的身,他们没见过这种情景,打算把我抬缸里。是这两个女妖把我留了下来。”
虞青莲眉心更紧,她伸出手,尝试的去碰一下悟生的手,但是离奇的,那团黑气并没有攻击她。
“我能碰你?那些鬼和妖却不能?”
悟生抿了下唇,想说什么,神色猛地一变,苍白如纸。
虞青莲忙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悟生的额头渗出细汗,忽然整个人弯身,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虞青莲震惊之余,马上拉过他的手:“要不要我现在渡点灵气给你。”
悟生说:“带我先出这栋宅子。”
虞青莲二话不说,搀扶住他,带着他往外走。靠近悟生的刹那,她只感受到一阵寒意,像在扶着一块冰。体温越来越来冷,一点一点下降,仿佛马上就要死去。
“张青书干的吗?”悟生叹息一声,浅金色的眼眸莫测深远:“可能这还是他给我的恩赐。”
虞青莲气笑了:“疯子一个。他认为是善,那人就是善,他认为是恶,那人就是恶,可真能耐呢。”
悟生:“张青书处世,囿于他自己的原则。”
虞青莲翻白眼:“是啊,杀人还讲究。你估计是这辈子老好人当太多,又是佛门子弟,七杀罪一条不沾,这说不定还是他给你的恩赐呢。让你不被这地下的妖和鬼侮辱,让你这里不痛不痒的死去。”
悟生笑了:“有道理。不过若这样死去是恩赐,说明等待你们的,会是更惨烈的结局。“
虞青莲气到不想说话道:“先找到裴御之吧。我们联手弄死他。”
悟生忽然身体又是一阵僵硬,在出门槛的一刻,他的手指抓住虞青莲的手臂,几近痉挛。这辈子情欲不沾身,苦恼烦忧皆无,对于悟生而言,身体发肤之痛几乎都不算痛。这是虞青莲第一次看到他那么难受的样子。
悟生说:”必须出这个村子。“
虞青莲信他,人在临死关头,对于事情的直觉,总是超乎想象。
她扶着悟生楼梯也不走,直接从栏边跳到了较矮的屋檐上。这个时候那女妖已经回来了,发现空无一人的房间,嘶声大叫:“人呢!啊啊啊——都给我找,给我把那和尚找到!”
虞青莲扶着悟生其实也很难受,毕竟灵力不能使用,她靠的是实打实的力气,那女妖一声令下,瞬间所有房间都传出的动静,四面八方。
要带悟生走,可不能让她们发现。
虞青莲打算走时,想到了那个还躲在缸里的小胖子,微微愣神,这小胖子很怕黑,一个人躲在那狭窄的地方肯定很怕吧。
裴御之真是一天到晚,坑人不浅,那么个炼气期的弟子,怎么就非要带过来呢。小胖子说等她去找他,不过,可能要让他等得久一点了。
虞青莲站在墙头,往那个后院的方向看了眼。拽着悟生的手臂,往下跳。在跳出宅子的一霎那,铃铃铃铃铃,她整个人僵在空中。
她听到疯狂的铃铛声。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快,传递出无尽的绝望的惶恐。
铃铃铃铃,来自后院的方向。
那个小胖子……摇响了铃铛。
——“那我先给你盖上了。听到什么都别发声,等我来。”
——“你先躲进去。我会马上过来找你的,遇到危险就摇铃铛。”
虞青莲一时间心情复杂至极,但是悟生的气息已经一点一点淡下去,几乎到微不可闻的地步。紧抓她手臂的手也一寸寸松下。
虞青莲咬了咬牙,权衡只在几秒内,最后回望一眼,眼里有歉疚,更多的是决绝。
那铃铛的声音本就有驱魔的作用。
你再多坚持一会儿啊。我马上会回来的。
对不起了,小胖子。
*
季无忧在缸里,把自己整个人都埋缩着。他后悔了,他不该进这个缸的,黑暗的环境,无限放大恐惧。他不敢动一下,脑海里一直是最后看到的房梁上那个被剥了皮的东西。它看到我了,它看到我了。
胖胖的手指紧紧攥着铃铛,毕生的勇气都寄托在这里面了。
时间流逝的特别慢。
他觉得自己已经等了好久好久,可是虞青莲还是没有回来。精神紧绷,他忽然听到了指甲一点一点扣弄东西的声音,来自两边。声音很近,隔着缸壁清晰传到他耳边。再然后是手拍木板,一下一下,世界死寂,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左右……他的左右是那两口封闭的缸。
季无忧脑子里浮现各种画面,小时候就一直招邪祟,吊死的女鬼,淹死的小孩,各种狰狞的模样掠过,他浑身僵硬,恐惧已经到了极致,随便一根稻草都能压垮他。
另外两口缸里有人。
不,有鬼。他全力屏住呼吸,缸与缸之间隔得太近了。甚至铃铛他都死命捂着,不让它发出声。
心里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虞青莲身上,快点回来吧。
他咬牙,恐惧的泪水顺着两颊留下。
季无忧怕泪水滴到缸底发出声音。
忙抬手,想过去擦,接过一抬手,他碰到什么东西。很长,很糙,人的头发。季无忧大脑一片空白。咚咚咚,那种指甲划刻缸壁的声音再次传来,只不过这一回,他反而把远近听得更清楚了。是在左右,不过不是在左右两侧的缸里,是在他的左右,就是在这口缸。
这缸里还有一个人!!
季无忧终于忍不住了,大叫一声,伸手去推那块压缸的木板。
只是拼尽全力,也只能推开一条缝。
上面有人坐着。
他那么大的动静,自然惊醒动了缸里的另一个,借着光,那人慢慢转过头来,脸已经不能形容是脸,被水泡的肿胀,薄薄的一层,里面仿佛还有虫子在涌动。缸底慢慢渗出水来,一点一点,就快要淹没他。那人的头发在这里疯涨。
季无忧使劲推门,就在他绝望之时,一线光外看到的场景,让他欣喜若狂。
虞青莲。
虞青莲。
他看到虞青莲了,在那边的墙上。
疯狂地摇着那个铃铛!伸出一只手,疯狂地摇着。
金陵响彻的声音响彻黑夜。
第48章 最后的永生
虞青莲。
虞青莲。
季无忧鼻子、嘴巴都被密密麻麻浓稠的头发纠缠, 刺入皮肤, 鲜血淋漓。他奋力地举手,用尽全力, 让铃铛的声音能传出去。
叮铃铃,叮铃铃。
缸口打开的一丝线里,他用赤红的眼死死盯着那道背影。
光线明晃晃,墙头上, 她终于回了头。最后一眼, 看向了这个反向,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季无忧心中欣喜还没开始上涌,就被一团冷水狠狠泼灭。
她从墙上跳了出去。
跳了出去。
没有回来。
咚。
手臂终于无力, 五指松开,铃铛掉到了地上。
季无忧的脸上扬,僵硬又苍白, 呆呆看着外面, 布满血丝的眼里,空洞的甚至没有眼泪。缸里的那个人身体扭曲,填满空间,把他包围蚕食。大脑早已被恐惧占据, 一片空白。他要死了, 死在这个夜晚,死在这个缸里, 死在冰冷的绝望中。他小时候遇到过很多生死关头, 从来没有一次, 像这样让他害怕。或许不是害怕,是一种迷茫和惶恐。
因为……曾有过希望啊。
啪嗒。
滚烫的眼泪落下来。他在缸里发出了幼儿般的呜咽声。窒息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和那个人就皮肤贴着皮肤,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忽然压缸的木板被人推开了。
吱嘎吱嘎。缸里的那个人浑身颤抖,像是遇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头发收回,迅速化为了一滩血水。季无忧劫后余生,猛烈地咳嗽,咳出了几根细长头发,在地上化为血丝。
什么东西打在身上,一点一点,他愣愣地抬起头,抬头看到乌云黑压压一片,下起雨来。
一场黑雨,浊荡人间。他听到远处传来各种痛苦的嘶吼,听到众鬼在惊惶疾奔。硕大的雨滴打在身上,生疼,但他现在也感觉不到痛了,少年从缸里缓缓站起来,浑身是血,是伤痕。
天地空茫茫,他的视线也一片空茫。
那么短的一霎那,却仿佛过了一生,给了他脱胎换骨般的记忆。
他往前走,漫无目的。在这时,他又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
“那么你现在的愿望是什么呢?”
神殿里厌世的青年,在雨夜里缓慢走出。一把黑伞,一袭青衣,整个人寡淡地似乎要融入这雨里,脚步踩过草地。季无忧的脸上淌过血水淌过雨,眼睛还是红的,狰狞地望着他。
张青书笑了一下,眼里满是高高在上的讥讽:“现在还是那个可笑的答案吗?”
——我的愿望,现在,大概是超过张一鸣吧。
——超过你,有一天能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以对手的姿态,或者以朋友的姿态,而不是如今这样,自己都厌恶的可怜模样。到那天,你们会不会都认真地看我一眼?
……认真看我一眼。
季无忧不说话,低头,捏紧拳头,只往前走。他每走一步,泥地上就留下一个深深浅浅的红色的印子。衣服湿了,头发也湿了。
张青书:“你走不出去的,这里是地下,到处都是妖魔鬼怪,你只要被抓到,就注定会死。”
季无忧停下脚步,抬头,雨水流出少年苍白的侧脸。
张青书平静说:“看到了吗,生死关头,最后能救你的只会是你自己。”
季无忧偏头,眼眸里是麻木,开口声音沙哑:“那我该怎么做。”
张青书等他这句话已经等很久了。他神色厌倦,将伞折好,于手中化为一支笔,遥指天南方:“这个村子的存在本就是罪恶,既然是罪恶便没有存在的必要。想出去很简单,把这里毁了吧。”
“南村那里有一口缸,是所有邪恶的起源地,你去把它砸了,一切就结束了。”
季无忧手一点一点松开。一直以来清澈惶恐的眼,此刻带了一丝隐忍挣扎。
张青书倦怠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毁了这里,随你进来的那几个人也都将和恶鬼一起永埋,你下不了手。可,现在摆在你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你毁灭这个村,要么这个村毁灭你。”
“刚刚的事还不能叫你明白吗?他们选择抛弃你,因为你不是那么重要。”
“你生来就不被喜爱,一直被抛弃。那么为什么还要去追求别人的喜爱,为什么还要给人抛弃你的机会。”
“超过张一鸣——你知道你的张一鸣张师兄是谁吗?”
季无忧咬紧牙关。张青书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片刀子,在他本就千疮百孔的灵魂上再次割出一道极深极深的伤。
而张青书估计是第一次说那么多的话,越说越烦躁,他一直都是这样阴晴不定的态度,厌世又冷漠,不像个恶人,倒像个落魄桀骜的读书人。说到张一鸣,却又平静下来,视线落到季无忧身上,似笑非笑:“云霄首席大弟子,天试第一裴御之,卑微如你,又怎么可能超的过他呢。”
轰,如惊雷炸在脑海。
季无忧豁然抬头,眼睛红得能蕴出血来,声音也不像是他的,一字一字蹦出来:“你、说、什、么?”
一场黑雨,永夜将至。
张青书笑了:“他是裴御之啊,我都听说过的名字,你身为云霄弟子又怎么可能不听闻。”
“所以现在,你还觉得他是真心待你好的吗?”
“你只是他历练之时见到的一个可怜虫罢了,他若是真的想帮你,以他在云霄至高无上的身份,自然能给你安排最好的山峰、最好的师傅、最好的同门,可,都没有。他就看着你被欺凌被嘲讽当乐子,然后无聊了出来助一把。”
“你是他闲来无事救助的蝼蚁。于是生死也如蝼蚁。”
“既带你出来,却又不护你周全。他都没管你的死活,为什么,你还要去管他的死活。”
季无忧浑身如坠冰窖。
张青书的嗓音依旧那样低哑,像生病一样。
“裴御之没做错,所以你这样又怎么算错。”
“恩恩怨怨在生死面前太廉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