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预备上楼的人顿时站在了原地,楼下所有人或站或坐,都仰头看着楼上那矜傲放荡的贵公子,如同看见一只开屏的孔雀。
鸦雀无声。
有人惊讶:“你是,崔瑾?”
晏无咎长眉略挑,眉眼凌厉华美,冷淡无趣地看着他们:“我不是崔瑾,你是?”
楼下的人自然不是崔瑾,便当他是故意嘲弄,默认了他的身份。
身旁那少年呆了呆:“你不嫁祸给我了?”
晏无咎轻笑,依旧看着楼下:“开个玩笑而已,我不欺负小朋友。”
少年脸红,不知是气还是怎的:“你才是小朋友!我好大的了!我……”
他不敢说年纪,气鼓鼓地看着这人。
楼下那些人当他是崔瑾,没想到崔瑾是这样的人,一时都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毕竟,当面说人坏话被抓包。
有人反应快些,笑道:“崔公子既有雅兴至此,何以辣手摧花?若是心情不好,下来喝一杯就是了。”
晏无咎展开扇子轻摇,绚烂又晦暗的笑容,随着扇子若隐若现,他眉目生得华美凌厉,略有矜傲,便盛气凌人,目空一切。
“谁跟你说,我是崔公子了?”
底下的人顿时无语,心里自然有火气,但见他这幅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风姿气度绝非常人,一时之间闹不明白他的身份,都有些举棋不定。
不由后悔,明知今日这样的场合,什么人都有,何苦当众说那崔家的坏话。
但世家子弟,从来不缺放诞疏狂,不吃那一套的。
有人拍案而起,半醉半笑:“你既不是崔瑾,那你是谁?为何替那崔瑾出头?”
“我替他出头?”晏无咎扇子轻摇,微微偏着头,面容之上笑意淡不可见,嘲弄道,“酒是个好东西,没脑子可以假装是酒喝多了,大抵就可以不被发现真相。”
金珠是晏无咎的,辣手摧花的暴发户是金珠的主人,唯独崔瑾是莫须有的。
不管这是是谁,他们再多说两句,就真是得罪透了崔家了。
有人稍微一想便反应过来,立刻拉着那醉酒的男人出去。
楼内的风波,很快传到楼外去了,一时说崔家的,一时说辣手摧花的人,一片闹腾。
“不论是谁,好好的花,就这么被毁了,主人家岂不心疼?”有人叹息道。
晏无咎敛了折扇,不笑的面容本就凌厉,随着落日西斜光线暗下,愈显几分阴翳沉敛。
他臂肘支着栏杆,目光放空,矜贵的眉目百无聊赖,似是无趣似是不耐:“主人家不心疼。你若是心疼,可以去葬花。”
“慨他人之慷,你怎么知道主人怎么想……”
晏无咎对面的凉台上,一道帘幕忽然坠落下来。
所有人都抬头看去,看见有人缀着帘幕做的绳子坠到二楼来,是个穿着天青色文士服,系着雪青色梅花缠枝锦带的少年。
这楼只有两层,再上面就是楼顶了。无疑,这个人就是自楼顶下来的。
那少年生得俊秀清雅,一双眼睛尤其灵动。
见众人目瞪口呆看着他,他也不慌不忙,笑了一下说:“主人家说,他买了花放在这里,就是为了无聊的时候,叫这人射着玩的。”
“你怎么知道?你又是谁?”
少年也学晏无咎,倚着栏杆,笑颜上露出两个浅浅酒窝:“你们刚刚不是说了吗?暴发户崔瑾。”
“崔瑾?怎么又崔瑾……”
少年好像觉得很好玩,两只手肘支在栏杆上,双手撑着脸:“暴发户崔瑾说,园子里的花他买下了,不许摘,只能用金珠射。”
晏无咎微微偏着头看他:“主人不肯卖,怎么办?”
少年弯弯眼眸,露出一点略尖的小虎牙:“暴发户崔瑾说,他花十倍价钱。”
晏无咎眨了下眼,轻佻矜傲地笑:“真巧,主人也是个暴发户,不缺钱。他只想自己射着玩,不想拿来卖。”
“啊。”少年有点失望,鼻子皱了皱。
晏无咎拿出金珠子,抛了抛:“你准头好不好?”
少年歪着头,点头又点头:“打水漂可厉害了。”
晏无咎的金珠抛过去,少年接住,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暴发户主人说,他不卖,但是可以跟你一起射着玩。”
少年的眼里便流露出许多快乐:“哇哦,暴发户崔瑾说,输赢没关系,但他喜欢跟你一起玩。”
少年跑过来,绕了半个凉台,跑到晏无咎身边,好奇地看看他的脸,对他伸出手。
晏无咎不解,但还是伸出手。
少年拉住他的手,往露台外跑:“这里不好,这些人就喜欢说别人坏话,吵死了。跟我来,房顶上视野最好了。”
那个呆立在旁边,不知所措一直看着晏无咎的紫红锦衣少年,看着真正的崔瑾从天而降,拉着晏无咎从他面前跑走。
两个人没有一个看他一眼。他想喊住他们,问能不能加入,但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看看兜里的金珠子,突然觉得气闷。
那个坏蛋,不该是,跟他一起玩吗?他也有金珠啊,崔瑾又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纨绔和纨绔的级别是不一样的,摸摸纨绔小少年,别跟坏蛋玩。
第38章
这房顶上的视野自然是极好的, 之前晏无咎却没想到,上面会有人。
主要是因为, 没有任何上去的路径。
这会儿被崔瑾拉着跑到露台外, 却见这一身文雅贵族装扮的少年,灵活自然地踩着露台外崎岖险峻的假山,几步走到外面一株大树旁。
在晏无咎的目光下, 少年三两下就上到了树上去, 那身并不方便的衣服竟然都没有丝毫皱褶凌乱。
崔瑾笑容灵秀又天真, 对晏无咎伸出手:“不会爬树吗?我拉你上来。”
晏无咎当然不会爬树, 他两世自小到大都没有开发出这项爱好。晏无咎看了一下大树枝干接壤的高楼房檐,明白了这少年是怎么上去的房顶。
“不用。”他好歹练了很多年的梅花桩, 就是没有焚莲那一个多月的教导,上个房顶也没什么难的。
晏无咎助跑了一下,借着山石树枝, 轻飘潇洒得便上了房檐。他回身对崔瑾伸出手。
睁大眼睛笑容好奇又灵秀的少年, 也从树干上走了几步后,跳过来, 被晏无咎接住。
“哇哦, 刚刚这是轻功吗?”
晏无咎笑了一下, 眨着眼摇头:“不是。就跟你上树的本事一样。”
崔瑾笑得眼眸弯弯, 他的眼睛生得圆润明媚, 澄澈又清亮,仿佛一泓明快的山泉,盈满对于世间一切愉快美好的期待和好奇, 钟灵毓秀不足以形容。
晏无咎这样说,他便目露赞叹和热情,笑着拉着晏无咎往房檐正中走去。
不远处的落日又大又圆,散发的饱满晕黄的光辉,渐渐沉下洛水中去,把半边河水染成一练璀璨夺目的霞锦。
屋顶正中也铺着一件价值千金的罩衫,崔瑾自然地坐在其中一半,用手抚平让出的另一半。一面含笑托着下巴,一面拍拍这里,示意晏无咎过来坐。
晏无咎和他并肩坐在那里,正对着长河落日。
洛水河面的晚风徐来,并不热,晏无咎的扇子便也没有展开。
“这里,看日落月升视野最好。天再黑一些,河面上会放烟花,园子里有很多灯盏,之后会放在洛水之上,沿河飘下去好远,如果是阴天,天上没有星星,就像是天河颠倒一样。”
少年托着下巴,眉眼盈满愉悦的笑容,仿佛已经看到那副画面一般,满足又期待地说着。他的手指轻轻得动着,并不像个乐于远离人群,安静孤僻,喜欢独处的内向孩子。
他的声音又轻又低,语调起伏却活泼充满热情:“这里,一直只有崔瑾一个人,没有第二个发现过。你愿意跟他一起看吗?”
晏无咎抛着手中的金珠,笑容绚烂又清狂,百无聊赖地说:“如果你陪我射金珠,射落园子里所有的花,我就陪你看。”
崔瑾发出一声有趣的笑声,伸手从晏无咎手里拿走一颗金珠:“我没有这么玩过,一直都想试试。”
这样的距离,没有练过武功的人是没办法看清所有的花,更没办法把金珠射得那么远的。
少年看了看,没有直接扔出去,而是起来跑去屋檐那里趴下。
繁复的屋檐那里有个可以放置东西的地方,燕子会来做窝。
崔瑾伸手摸了半天,拿回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小破木箱。
他颇有兴致地打开,晏无咎看到,里面是普通的男孩子从小到大喜欢的玩具,比如弹弓。
那些东西看着都很寻常,唯一不寻常的是,每个东西虽然旧,却是从未使用过的样子。
“这样就可以了。”崔瑾拿出弹弓,姿态标准又透着生疏,瞄准之后松手。
晏无咎散漫地眨了下眼:“不错。”
他颠了颠手里的珠子,直接用上内力抛出去,远处三处地方瞬间一阵乱晃。
崔瑾立刻很是赞叹地拍手:“你好厉害啊。该我了。”
园子里的花何止上百,大些的花还好说,有些花生得小,又轻易不落枝,再远些,还有被遮掩的,凭借他们两个人是怎么都不可能打落干净的。
但两个人还是玩得很有趣味。
很多人围着那处花圃,一旦看到金珠击中花卉,便会有人大声喝彩击打锣鼓,来宣告命中几发。起先只是晏无咎的人,后来便有崔瑾的人。
园子里并不是所有人都生了爱花的心,便有很多人围着一起看热闹,看到激动的地方,也会跟着扔些彩头。
最后,那些金珠彩头,在游园宴会结束后,会任凭洛水附近的人们去捡拾找寻。
这样一来,比以往的折花相会,少了些许风雅遐思,多了几分惊喜欢乐。
自这次以后,无数权贵子弟争相效仿金珠击花来玩闹,一时引为风尚,不知道引出多少故事。
几年后,有人变本加厉争相斗富,直接投注彩头,故意诱使平民去争抢。财帛数额之大,竟然导致了一起踩踏官司,震惊朝野。巧合的是,当时雷霆手段处理那件案子的大理寺少卿,正是今日露台上拿了金珠打鸟,引出晏无咎金珠击花的某个少年。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现在,人们还沉浸在这种新鲜刺激的玩法中,对远处高粱华栋上那两个人,无限向往好奇。尤其,是崔瑾身边那个神秘清狂的俊美青年。
装金珠的袋子命人换了几次,晏无咎已然兴致缺缺百无聊赖,旁边不断拍手赞叹的少年却还是满含热情,楼下园中的人们更是意犹未尽。
崔瑾欢喜地笑着转头,看到晏无咎的神情,好奇道:“你是累了吗?那我们不射了。”
晏无咎眉梢唇角的笑容幅度不大,依旧绚烂又温柔。只是凌厉华美的眉眼隐没在暮蓝色的风里,那绮丽轻佻的绚烂便染上几分晦暗神秘。让他的眼神总像透着几分心灰意懒,寡欢寂寥,仿佛灵魂与这个世界隔着看不见的界壁。
但他明明是笑着的,而且,笑容那么温柔好看。
晏无咎颌首,散漫地闭了闭眼睛,嗯了一声:“陪你看烟花河灯。”
听着耳边少年欢喜的应声和雀跃的拍手声,晏无咎心底的思绪却有些飘忽发散。
在看到崔瑾前,晏无咎没有想到柳珣口中的崔瑾,会是眼前这个看上去天真灵秀灵魂纯净无暇的少年。
出自疯狂跋扈的崔家,各种人嘴里与汴京洛阳贵胄世家子弟格格不入的暴发户,甚至于,柳珣是用一种忌惮,且敬而远之的口吻,形容他是咬人的狗不叫。
晏无咎很意外。
柳珣不至于在这一点上欺骗他,他那一刻的神情,是真的这么认为的。
那种眼神代表,柳珣认为,崔瑾在某种情况下很危险。
“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崔瑾为什么是这样的?”
晏无咎睁开眼,看到少年大大的眼睛略弯,眸光中透着灵秀聪慧,仿佛看透人心,却毫不在意。
“你跟他们说得不太一样。你比我想的看上去小一些。你多大了?”
“十九岁。等到元宵节的时候,我就要加冠了。”
晏无咎意外地挑了挑眉,外面的人所描述的崔瑾的确这么大,毕竟他已经入学弘文馆。
“你看起来像十六岁,不能更多了。我还以为,我找错了人。”
崔瑾笑着睁大眼睛,澄澈的眼眸好奇又愉快:“你是专程来找崔瑾的吗?哇哦,崔瑾好开心哦。”
“但凡专程找你,那就是另有目的,不生气吗?”
“什么目的都可以,”少年捧着脸眼眸弯弯,笑着说,“崔瑾不在乎被有目的的接近,崔瑾只害怕,崔瑾喜欢的人不喜欢跟崔瑾玩。”
晏无咎缓缓眨了下眼,偏着头轻笑:“你喜欢我?”
“喜欢。”少年眉眼发梢都是笑意,甜甜的又清澈,让人想起井水冰镇过西瓜的清甜余味。
晏无咎失笑,清狂无辜地眨着眼:“我还以为,你是个比我还嚣张跋扈的年轻人。你这么天真干净,处心积虑接近你,我岂不是罪大恶极?”
崔瑾又哇哦一声,笑得更开心几分:“处心积虑啊。”他拍着手,表达着自己的心情,“可你并不嚣张也不跋扈啊。崔瑾不喜欢嚣张跋扈的人,但是崔瑾喜欢你。”
晏无咎轻笑出声,仿佛听到什么天真有趣的话,静静地看着他不语。
少年眉梢眼角盈满温柔清甜的笑,语气又轻盈又雀跃:“你很有趣,而且温柔。他们总是一边跟崔瑾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