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你爹为你取名晟才便是望你才学八斗,使家族兴旺昌盛。俗语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何况我儿聪明过人,他日成人自然大有作为。”
阿姆含笑之语烙在幼儿心底,幼儿心底不满,阿姆倒还小瞧他。他哪里是石?他是鹤是龙是那人中龙,他便是要鹤立鸡群、腾游于九天与那当朝大学士比文采!
他虽自负一身傲气,可才学倒不假。
三岁识百章,五岁善作诗。
十岁能阅父亲的公文,他离考取进士入朝当官还远么?
可天意弄人,自负如他却偏偏生了魔障般的病。若非得此病,他又何故整日闲居于家,不敢出门?
那些秀才们肯定在背地里笑话他,那些个考官们肯定也因他的病偷偷贬低他。若非如此,他怎地可能在考场发了病落了榜?
他气。
气天不公、气天妒英才、气他有才学八斗却只能孤芳自赏。
已到娶亲之年,他人家室成群而自己却要顾及颜面只能费尽心机去算计一个乡野粗俗的小哥儿。
他怎能不气?
眼侧滑了泪,手微颤。阮晟才苏醒了过来,握着他的手跪在床前的阿穆惶恐不已,哑着嗓子哭丧着叫少爷。
阮晟才无力地摆摆手,他怎能让人瞧见自己这个模样?别过头拭了几滴梦中泪,瞧着阿穆问道,“慕临安他们人呢?”
阿穆哭哑了嗓子,支支吾吾半天没说话。还是方才进来的药师接过话,“他们人已走了。”
阮晟才皱了眉,面色难堪。
那二人定然瞧见了他发病的模样,恐怕他藏了多年的病将被二人泄露,那么他……将遭世人怪异待之……
阮晟才光想到这点便面无血色、浑身阴冷,指甲狠狠陷进掌心竟也浑然不知。
“少爷……”阿穆瞧见他骇人的脸色,哆哆嗦嗦怕得很。
阮晟才恍惚瞧了他一眼,喃道,“哭做什么?我是死了还是废了?”
阿姆打了手好算盘,翻出了故人的儿子。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还受村人排挤,既然是读书人的儿子品姓倒也应该差不到哪儿去。如此甚好,不仅能瞒了病还能赚个好名声。
想必这样一人得他阮家垂爱必然会感激不尽,欣然嫁进来。
他爹开始倒是反对的,他自己更不用说。
“我阮晟才何时到了如此地步?腆着面子去欺骗一个小哥儿?”
瞧不起也看不上。
病愈烈,发得愈频。他瞧着冒过寒冬步入初春的新柳,心底却像深秋悲凉痛苦得很。
一念之间,便是同意了。
“阮公子……”药师给他拿了药,面露难色,犹豫道,“我说这话实在不合适。只是,人存善心,若能真诚几分倒也是好的。他慕哥儿也是不容易,以您的身份就算……有这病,那又如何?多少哥儿在盼着您,不差他一个。”
阮晟才瞥了他一眼,嗤笑了声。
都怜惜慕临安可谁来怜惜他?
“他,慕临安。”这时阮晟才还傲然,略带些凄凄惨惨的调,“我怎地可能瞧得上?”
我怎地可能再拉下身段去瞧他?
阮晟才无视后头直摇头的药师,带着阿穆回府。
越过了阮家匾,踏进了院。
阮阿姆瞧见了他,宠爱地拉了他的手接过药递给身后的仆人,“我儿行了远路可乏了?若是乏了便去歇会。”
“你叫柴房里头的人将药煮一道,凉好送过了。”阮阿姆对着下人吩咐道,又瞧见阮晟才摇头。
“不乏是要去书房么?”他含着笑,“去看看那些书也是好的,你爹又叫人从京城里头给你捎了书回来。说有是朝中大学士的文章,你去瞧几遍也是好的。我儿如此聪慧,他日病好,考取功名还不是轻易而来?那时什么慕哥儿杨哥儿王哥儿的,哪个能配得上你。”
阮晟才垂帘默了,他瞧见阿姆一张一合的嘴唇却听不清他的一句话。
恍惚,这天地间都恍惚得恨。
他忽而身形不稳,脚下踉跄。
阮阿姆紧张地扶住他,“这是怎地?”
阮晟才摆了手,“阿姆我有些乏了……”
“那快去歇息罢。”
他应了声,绕过这宽阔的大院走进了那狭窄又阴暗的四角小院。
后院有口井,幼时他日常坐在井旁读书诵诗。阿姆夸他念得好,阿爹摸他头满眼赞扬得意。
“我以前受人贬低,如今又将受人偏见,日后岂不叫人唾弃……”他恍惚得很,眼底悲凉、愤恨、绝望一一匆匆闪过,只剩下残喘的一口气,“……老天何故如此待我?我……我何故……活于此间?”
叫人嘲笑就嘲笑罢。
他人怎能懂我悲哀?世人怎懂?
阮晟才一跃而下,将那二十余年的一腔情感湮灭于一口封闭狭小的井中。
那日之后阮家便未差人前来,难道那阮晟才未曾将那日之事与他人说起?
顾渊心底嘀咕,心底总觉几分不安。
又过了几日,竟传出阮家公子投井之说。幸而被下人发现得早,据说那下人噗通一声便也跳了下去。一脚便蹬上了阮晟才的脸,连忙道错,挤过了身才将人捞起。阮公子虽被救得及时,却也呛了水。身寒,卧病了几日不曾起。
顾渊听闻实着是愣了半响,他觉得莫名。
阮晟才竟这般不禁打击。
事一出,那阮家若是知道前后因果,即便此事与他和慕临安无关,想必阮家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俩。
他二人与程大夫商量了一通,大夫心里焦急。竟出口让他们逃,离开村里头莫叫阮家捉住。
大夫也是糊涂了,若是逃并直接坐实了莫须有的罪名。
“这次与我们无关,他阮晟才心理承受能力不强何故归罪与我们?临安那一遭,我们还未同他阮家算账。横竖躲不过,还不如想好说辞如何扳回一局。”顾渊出声道。
慕临安是赞同的,程大夫也没话说了。
又过了一日,阮家来人了。
阮晟才几日不语,自闭起来。阮阿姆问不出个什么,找到阿穆。阿穆哭着将那日医馆的事给交代了,阮阿姆先是大惊后是大气。
气得狠,恨不得将那二人丢进井里头。感受他儿井水的冰冷和绝望。
他没理会阮乡绅的阻难,带了一群仆人浩浩荡荡来了李准村捉人。
第32章 第 32 章
阮阿姆来拿人。
一排虎背熊腰的汉子站程大夫家,凶神恶煞。
程大夫心叹气,知道这事横竖躲不过,也赖得走个过场。身外长辈怎么也不能瞧着小辈儿受委屈,他未等阮阿姆讲话便抢先出了声,“乡绅家的,凡事可得讲个理。”
阮家阿姆眼一横,这程大夫想必是知道了他儿的事,拿着乡绅的帽子压他。阮阿姆冷瞥了眼大夫,瞧向顾渊慕临安二人,“我阮家,平日亲厚,带人温和。念故人之托来照顾慕哥儿,可你二人却连同起来!冷言冷语嘲讽我儿……”
他如鲠在喉,几度哽咽,捻起帕子拭泪,继而眉眼一转,“你二人!以怨报恩,重伤我儿!害我儿受你二人蜚语迷惑,投井自尽!”
“今日,我便是讲理。”阮阿姆言语尖锐,声量拔高,“百里乡镇何人不知我阮乡绅家公道亲厚,若非你二人以势弱故意显我阮家强权凌弱,逼我阮家太过。我阮家何来讨理?”
他瞧向围于大夫家看向的村民,有拿起帕子抹泪,声泪俱下,“我平日信佛爱佛,施粥行善,与民众和睦……我半生如此……为何老天还有让我儿受此般折磨?我儿孝顺正直,我只盼我儿健康成长。何故……他二人待我儿如此?谁怜我慈姆心?我今日讨理有何不妥!”
周遭议论纷纷,阮家确实一向厚道。照顾慕先生遗孤不说还愿娶那慕哥儿,只是那人非得不领情还与顾渊胡混一起。也不知说了什么,气那阮家少爷投了井。
外地人终究是外地人。
相来比较,村人愈发赞同阮阿姆之词。
“慕临安,我便问你。我儿晟才,哪儿待你不周?让你如此伙同外人气他!”阮阿姆话锋一转,“今日就算我毁了故友之交,我也要为我儿讨回一个公道!”
阮家,真是好不要脸!
说得那叫一个黑白颠倒,程大夫急红了眼就要跳脚,顾渊手快地将人按了下了。那话慕临安也不好答,若说招待,那阮晟才确实未有不周。
大伙都看着,明分都觉得他阮家好,情理都占了。
顾渊替慕临安出了声,“说我二人冷言冷语诽谤阮公子,您可有询问了阮公子?既然阮家向来公道,为何仅凭臆想或是一面之词就来兴师问罪?我知您来讲理,讲理好,可这样倒讲不出个水来?既然您来‘请’人,我们便跟您去阮家与阮公子对证。”
“既然要公正,您为何还请来仆人?是好当场扣我二人莫须有的罪名捉人么?既然要公正,不如就请大伙去阮家作证!”
他义正言辞,毫不畏惧地看着阮阿姆。
阮阿姆听他这话,黑了一瞬脸,没想这小子还来了这么一道。他咬了把牙,眼露怨恨地剜了顾渊一眼,“那便走!”
一群人轰轰荡荡地从李准村去往阮家,连着平日舍不得一文的二麻子也跟着大部队去瞧热闹了。
程大夫挨着顾渊低声骂荒唐,非要把事惹大。
顾渊却自有一套说法,他瞧了眼慕临安,温声问道,“你可怕?”
慕临安摇了头,“不怕的,只是把你给卷进来了……”
他眼底歉意,顾渊笑了又笑,丝毫不紧张的模样。伸出手朝慕临安额头一弹,“你个小孩儿,每日不乐呵乐呵净想这些烦的干什么?”
慕临安捂了额头,皱了眉,毫无威力地瞪人,“你……你莫要嬉闹。”
“这事,不闹大还真不行。”顾渊对着慕临安低语,“没了人作证,谁知那阮家又要怎么颠倒黑白了?有人好啊,省得阮家再做什么手脚。”
二人亲昵低语,程大夫在一旁瞎眼,伸手便是一巴掌拍在顾渊头上,压着声音边打边低骂,“这什么时候,凑那么近!凑那么近!凑那么近做什么!你们还没怎样?是过门了还是娶亲了?臭小子,凑那么近你是要把脸贴上去么?”
顾渊笑着求饶喊疼,慕临安倒是脸红责备,“大夫……您说些什么呢?”
这么闹一通,气氛倒也不想之前那般凝重了。
到了阮家,阮阿姆带了一群人到了阮晟才房口。除了顾渊二人,其余人留在了门口。
阮晟才方才在喝药,喝完便靠在床头准备休憩一会。才刚闭眼,便被嘈杂喧闹给弄醒了。
他瞧到外头一群人,无神的眼睛泛起了惊愕。
“晟才……”阮阿姆哭丧了一声,半跪半趴在了阮晟才的床前,“你几日不言不语,是因他二人所为而致罢!你莫要怕,今日阿姆将人弄来了,你若有什么痛苦指责尽管发泄,阿姆定为你讨公道!”
阮晟才愣了一声,听那顾渊道,“阮公子是有什么委屈么?什么委屈是公子想不明白非要投井?”
“你!”阮阿姆被他的话气的一跳,“你这小子如何说话的!可是没阿姆教没阿爹管?”
阮晟才愤恨地看了顾渊一眼,又瞧向自家阿姆。
阮阿姆欣喜,“我儿你说,阿姆为你讨公道!”
“……”阮晟又看了眼众人,那些乡野俗子看好戏灼热的眼神仿佛要灼伤他。他的脸色也不好看了,有些愠怒,“……你为何喊他们来……?”
“我死不能死个痛快,还要让这些人折磨我吗!”阮晟才哑着声音发怒。
阮阿姆被他的怒气吓得一下子懵了,素雅的哥儿打破了从容不迫的面容,慌张不已,“晟才……”
“阮晟才。”慕临安唤了声,嗓音惯是清清冷冷,不卑不亢。他唤的名,语气同着阮晟才那般骨子里傲慢,“你的自尊都是把气使给别人得来的么?”
“你怀才不遇?”他有着像他爹像阮晟才那便骨子里读书人的傲,可又不同,“你恨你患病?恨天不公?觉得是他人污了你?”
“你有多大的才华多大的本领来支撑你的傲气?我爹那时傲,傲得不愿萎靡与官场便辞了官,抄书背书整日与书同眠。痴痴傻傻,夜半推敲出一个字便也能笑一整夜。你的傲呢?傲在瞧不上别人?傲在整日恨天不公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傲在念了几年圣贤书便觉得自己遗世独立?”慕临安笑了笑。
笑里七分不屑三分傲,“你哪里是傲,你是自负得可怜。”
阮晟才气得咳嗽不止,阮阿姆急得帮他顺了几口气,喊道,“你给我闭嘴!”
慕临安无声了,继而道,“你傲啊,傲得只剩下天下读书人的自负了。傲得同我这般的乡野粗俗的人一样了,你怕与我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