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烈的悲剧更能揪紧观看者的心神,这一点,是喜剧远远做不到的。
如果要让完美结局与故事契合,必须全盘更改才行。
文鹤山摸了摸胡须,说道,“可能是我只看了你写的结局这一小段,判断比较片面,但是站在我的角度来说,邹春生的剧本,感染力可能比你写的结局更强一些,老头子心直口快,你不要介意。只可惜啊……邹春生写的是悲剧。我记得这个剧组是谢成业的制片人,小韩你要接这个改编工作,那我帮他们推荐几个投资人。预算低了可拍不出科幻电影。”
然而,文鹤山介绍的投资人还没到,罗斯投资联合安格斯影视投资《旷世救援》的消息就出现了。
消息只有短短几行字,连宣传图都没有一张,弄得网友困惑不已。
“《旷世救援》?怎么从来没听过。”
“有点儿印象,这电影不是很多年前就拍完了吗?”
“这不是韩老师的剧本吧,我记得这个电影开机的消息都快五六年了。”
“……卧槽,是韩训的剧本!韩训要改编《旷世救援》!”
“改编”这个说法并不准确,《旷世救援》既不是知名小说,又不是经典电影,只是一个五年前放出消息说要拍摄却迟迟没有完工的烂尾电影。
但是,只要和韩训沾边,就能吸引足够的注意力,还在竞猜《我不想上班》最终票房的粉丝们,眼前顿时挂出了新萝卜。
哇撒,韩老师高产似……章鱼!又是新剧本!
还没从欢天喜地的搞笑电影里脱离出来的瓜民朋友,美滋滋的挖掘起《旷世救援》的旧消息。
有网络的地方,就有八卦的痕迹。
《旷世救援》当年也是经历了一番小小的营销宣传,打出了科幻灾难片的噱头,吊足了围观群众的胃口,结果难产五年,不见踪影,说好的年内上映变成了遥遥无期。
安格斯影视只是简单的写到“本剧由邹春生执笔编剧、韩训协助改编”,已经足够开出讨论高楼,猜测这是什么情况。
一部分人觉得,可能利用韩训的名声,挽回一下科幻的尊严,然后多骗一点票房钱。
韩老师不粘锅,电影又能卖座,何乐而不为。
可另外一部分人,完全进入了无脑追捧的神奇状态,上来就是一句哈哈哈,无比期待这部电影的上映,诡异得好像穿到未来看过全片似的。
他们盲目信任的理由很简单——科幻!这是科幻啊朋友们!
难道你们忘了《绿林好汉》也是一部科幻片吗!
大家在关键词里找到了《绿林好汉》的笑点,当年耗资过亿的科幻武侠警匪情景剧,在人民心中永垂不朽。
韩老师的剧本,大家有绝对的信心。
哪怕剧名叫做《名字没想好》,只要写着“编剧韩训”,就能闭着眼睛买票去看,绝不会吃亏,绝不会上当。
就是这么自信!
第61章
所有人都对韩训充满谜之信任。
可韩训却忙得焦头烂额,为了修改出合适的剧本, 简直头秃。
畅销电影的要素, 《旷世救援》一个都没有。
没有英雄没有爱情,只有视线麻木的坚定前行, 全部牺牲只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而这个希望,在剧本里留有暗线, 最后救出来的科学家,仍旧无法拯救这个世界。
设备全毁, 助手牺牲, 智脑储存的数据需要复杂的识别程序去调用。
一个人的知识和力量,根本不可能解决所有问题。
《旷世救援》的角色没有超能力、迷魂术, 只是普普通通的人类,有着单纯且执着的灵魂。
荒诞又现实的惨剧,告诉全世界,你们等待的未来,最终是一场笑话。
韩训改动每一个情节,每一句台词都要再三斟酌,下笔无比犹豫,甚至觉得吴建安的11分钟剪辑, 才是这部剧本的灵魂。
可能这样的悲剧,叫《无效救援》更准确。
希望、未来、生命都不再重要, 在无情的灾难面前,人类的挣扎全是徒劳。
主角团集体死亡,换回的是另一种绝望, 连韩训都无法摆脱剧本带来的压力,整个人从上到下都恍恍惚惚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后来,韩训选择了一种轻松的方式。
改一幕惨烈悲剧,看一段网上的搞笑短视频。
情绪在大悲大喜之中来回切换,总算将心口沉重的惶恐盖了过去。
邹春生是一个有潜力的编剧,如果不是他病了,也许这个剧本让他来修改更加合适,没有比原作者更清楚分寸和轻重,韩训都只能反复揣度邹春生的意思,尽量将剧本保持在正确的轨道上。
邹春生想要表达生命的可贵,接连的死亡却只能让人感到害怕。
韩训花了大量的时间,终于给了《旷世救援》一个温暖的框架。
整个剧本已经不是最初那样充斥着死亡和黑暗的样子。
故事,还是那个不计代价,为渺茫希望前进的故事,可里面每一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生,或者死,他们的存在都会唤醒人姓中被坚冰包裹的温暖。
韩训很喜欢《无效救援》原版结尾中废土之上长出的粉色花朵。
那是代表无情的自然,孕育一切,摧毁一切的随心所欲。
但是,在他改写的《旷世救援》里,特地写了一朵红色的月季花。
嫣红的花朵,和市面上代表浪漫爱情的“玫瑰”一样绽放,正如辛德勒的名单里唯一的红衣,深绿军装上唯一的红旗。
只是这一抹浓重的色彩,能够让人在悲怆之中,感受到活着的幸运与美好。
从死亡深渊底层脱离的韩训一身轻松。
他从头到尾看着自己修改完成的剧本,灵魂和刑满释放似的,充斥着想要分享的叫嚣。
于是,韩训打电话和吴建安约好时间,要带着自己的新剧本要去见邹春生。
没想到,邹春生转院了。
就在韩训探望他之后的第二天,邹春生从综合型二甲医院,转入了三甲肿瘤医院。
吴建安在医院门口等到了韩训,兴奋的说道:“徐总知道春生的情况之后,帮忙联系了肿瘤医院,请了专家会诊,而且还给春生申请了单人病房,现在治疗条件和环境都好多了,人都精神了起来,前两天还有闲心动手写诗。韩老师,太感谢你了。”
韩训没想到徐思淼会做这种慈善。
他对此一无所知,更不可能厚脸皮的接受谢意。
韩训说:“徐总做的善事,你去感谢他,不关我的事。”
吴建安腼腆的笑着点头,并不知道两个人处于冷战状态,单纯的认为韩训不好意思公开自己和徐思淼的关系。
于是,他笑着答应:“是的,是的,我感谢徐总,也感谢韩老师,你们都是春生的大恩人!”
对待恩人,吴建安的热情令人难以消受,一路上,他都喜气洋洋的,夸奖着肿瘤医院的医疗条件,从医生到食堂阿姨,统统都收到了他发送的匿名好人卡。
对韩训来说,新医院的硬件条件确实好很多。
走廊干净空旷,窗明几净,非常安静。
走进病房,一眼见到邹春生靠在床上看书。
那是汪国真的诗集,浅淡的背页清楚的印着“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
“韩老师。”见他们来了,邹春生放下书,笑着掀开被子,要起身。
吴建安紧张的迎上去,说道:“躺下躺下,你刚好几天,多休息休息,说不定就能早点出院了。”
他的话完全是安慰,邹春生消瘦的脸色却露出一丝笑。
“能早点出院就好了。”他说着,坐了回去,依靠在床上,连日的化疗令他更加的憔悴,但是精神不错。
单人病房安静且整洁,韩训再也不用在吵杂的背景音乐和聊天说笑里讨论剧本。
这一次,他的音量可以放低一些,仔细说了说自己对《旷世救援》的改动,然后将剧本留给邹春生慢慢看。
韩训说:“你有任何问题或者思考,都可以立刻联系我。这只是一版初稿,很多细节的还没来得及深挖。我尽量保留了你想要表达的画面,但是可能会有疏漏,你想加什么,告诉我就行,我们再一起商量。”
这可能是韩训这辈子对外人最宽容的时刻,他写出来的剧本,无论是导演还是演员,不管是什么咖位大佬,只要不能说服他,韩训是绝对不会改动任何一个字,连好脸色都不会给对方。
现在,他愿意听邹春生的意见。
因为《旷世救援》本就该是邹春生的剧本,他只做了一点儿微不足道的修改。
邹春生接过剧本,激动的点头,他迫不及待的翻开韩训的修改版,沉浸在崭新的故事世界中。
他不过翻了几页,忽然就重新抬头,神情恍惚的看着韩训。
韩训皱了皱眉,他确实对开头进行了大量修改,看邹春生这表情,应该是对开篇不太满意。
于是他柔声问道:“怎么了?你有意见的话直接说,今天时间还早,我们可以慢慢讨论。”
邹春生摇了摇头,只觉一阵怔忡,“没有不对,很好,韩老师改的太好了。只是这一个开头,我好像看到了想象中的浮空城市,而且这些台词,比我原版的更成熟,这才是符合一位四十岁军人的样子!”
长达五年的等待计时清零,一切要从最基础的剧本重新开始,邹春生像焕发了新的生机,兴奋的谈论着韩训笔下的每一个场景。
那是邹春生设计的场景,却在韩训的修改下变得合情合理。
他甚至能够想象到——一群普通而平凡的军人,纪律姓十足的奔赴沙场,无问归期。
也许是他太激动,邹春生的说话腔调,都会随着不同的人物发生改变。
韩训第一次见到讲话讲得脸颊绯红的病人,喝了几大杯水,都止不住他口干舌燥继续说下去的冲动。
临走了,邹春生显得依依不舍,目光期待的说道:“韩老师有空的话,我们就来聊聊剧本,不聊《旷世救援》我们聊其他的。”
能够得到原作编剧的认可。
韩训终于从自我折磨里解放出来,悲剧变成大圆满固然可惜,但是邹春生的兴奋不是作假,他心里好受许多。
他与吴建安道别,悠闲的沿着医院外的街道行走,没有打算打车回酒店。
整天关在房间里,韩训很久没有感受过街道上人流攒动的热闹。
街道旁边车流不息,沿途都是窄小的路灯灯箱,一些治疗不孕不育、美容整形的小广告占据了整条街道,再往前走,他居然还能看到《我不想上班》的宣传海报,孤零零的贴在无人问津的灯箱里,右上角还微微卷边,一看就是灯箱的维护人懒得将它拆下来。
韩训觉得很有意思。
漫无目的的行走,放松了他紧绷许久的神经。
写剧本是一件幸福又辛苦的事情,而改剧本完全是对灵魂的拷问和折磨。
现在,《旷世救援》给他的折磨,暂时告一段落,只要稍稍修正一下细节,等待邹春生的新建议,这部剧本就能很快完成。
受不受欢迎,票房高不高,与他没有关系。
韩训只是喜欢这样一个剧本,不希望吴建安和邹春生因为一个悲剧故事成为新的悲剧,而努力进行的一次修行。
仅此而已。
韩训从黄昏走到夜晚,道路两旁的灯光都亮了起来,笼罩着昏黄温暖的光。
他走到一个巨大无比的牌坊街外面,发现了一条复古的风情商业街。
街道两旁都是低矮的两层楼阁,地面镶嵌着石板,仿佛一块城市净土。
只可惜,前来散步的人太多。
他信马由缰的随意走进去,挑了一家顺眼的店面坐下。
这似乎是一家邀请了驻唱的水吧,顺便提供了晚间茶点,供客人消磨时间。
韩训靠在雕花窗沿,转头遥望店中央小舞台上自弹自唱的驻唱少年。
他仰着纤细的脖颈,轻声唱着低调婉转的乐曲,骨节分明的手指清拨吉他银弦,一身干净的衬衫牛仔裤装扮,十分惹人喜爱。
韩训点了一杯橙汁,一盘华夫饼,边吃边听。
少年手转弦音,又开始唱一首浪漫的情歌,引得店里的客人热烈鼓掌。
华夫饼快吃完的时候,韩训面前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店内灯光昏暗,唯一明亮的地方,只有台上的驻唱。
韩训以为是寻找同伴的客人,在他身边稍作停留,然而,这个人却轻声问道:“请问这里有人吗?”
这种拼桌的对话,韩训听过无数次,店里生意挺好,但不至于需要抢他的窗边角落座位。
他正想随便指一指靠近舞台中间的空桌,打发人走,可一抬头,愣了。
“有人?”男人神情困惑的问道。
“不……没人。”
然后,男人就坐下了。
视线一旦平视,以为自己出现幻觉的韩训,确定这人就是徐思淼。
他的发梢修理得整整齐齐,衬衫的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外面穿了一件竖条纹的毛衣,手腕干干净净,没有昂贵的手表作为点缀,平时闪瞎人眼的钻石袖扣也不复存在,朴素得不像本人。
徐思淼坐了下来,招来了服务生,他要的东西,然后看向唱歌的舞台,仿佛只是一个拼桌的陌生人,无聊等待食物的间隙,听听音乐打发时间。
在察觉到韩训狐疑的视线之后,徐思淼回过头来,歉意的说道:“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就换一桌,只不过那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