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睁大,显得格外无辜而纯真,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触碰到了什么,因为那实在是太过轻柔,如同一片羽毛或一缕春风。
姜韫笑而不语,可低垂的眼里皆是虚妄。
“刚刚……那是什么?”甘草手指尖不自觉抚上脸颊,那里还泛着一丝温度。
“是亲吻哦。”
甘草想了想问道:“那我需要回吻您吗?”
姜韫揉了揉他的黑发:“现在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当你喜欢我时,你才可以这样吻我。”
甘草似懂非懂,隐约觉得他知识库里储存的不是姜韫所求的。
姜韫没再纠缠他,转而换了个话题:“你知道么,据说古代北宋有位哲学家叫邵雍,他有个计算,我觉得很有意思。”
“他说世界上的事物会在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完全重现。你说,到那时候,我是不是还能遇见你?”
3.
研究院的生活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因为姜韫把他保护的极好,甘草又很听话,能宅在家里就宅在家里,以至于周围人一直没有发现他的身份。
甘草很少有浓烈的情感表达,但他唯一不喜欢的是姜韫的同事,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叫杜诚。
那是一次偶然的意外,甘草的存在被杜诚发现了,自此以后他总是在不经意间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光扫视着他,如同两盏X光细细剖析他的身体构造,那种狂热像岩浆一样妄图煮沸他。
这让甘草感到厌恶恐惧,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姜韫,姜韫若有所思。
“杜先生,噗,姑且这么叫他。”姜韫的态度很奇怪,有点轻蔑又有点忧虑。他叮嘱甘草:“他是我们院里出了名的疯子,对科研有着疯魔般的痴迷,对人工智能这块异常敏锐。我怕他看出来了什么,这家伙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你最近一定要躲着他走。”
“我绝不会——”甘草听姜韫嘀嘀咕咕,“绝不会让他伤害你。”
4.
大概就是在这之后吧,某一天起姜韫的身体突然出现病痛,精神也越来越不好。
就像是玩笑般的命运,他患上了这个时代特有的慢姓且恶姓的疾病,开始近乎两年漫长而饱受病魔折磨的日子。
天灾人祸啊,天灾总是无法预估和抗衡的,生老病死自有其规律所在。
甘草明白一切道理,但他潜意识里不愿接受。
那时他偶尔会想,他的主人一生无任何行差踏错,为何年纪轻轻却要遭遇这样的磋磨?
疾病来势汹汹,姜韫却对此很乐观,甚至还能安慰低落的甘草。
“其实我还是很开心的。”
甘草问他在高兴什么,姜韫不答,只是用一种温柔包容的视线看着他。
该如何对你说,我的少年,我为你心间泛起的波澜而由衷高兴。
5.
姜韫虚弱地躺在床上,病魔已经让他瘦骨嶙峋,病容苍白嘴唇干裂,身上再也没有昔日的意气风发。
但他的眼神还是那样清澈温暖,在那里面甘草看不到任何对于死亡的恐惧,而是十年如一日的宁静。
刚刚喂进去的药已经全数被吐出来,高烧导致的滚烫让姜韫全身通红,额头上搭着的降温毛巾也已经变温乎了。
甘草轻手轻脚帮他换了毛巾,转身时被一根细瘦的小指轻轻勾住他的手指。
“别走,别走……”姜韫轻喘着气,声音沙哑轻柔,祈求着,哀求着,“你抱抱我……你抱抱我……”
甘草俯身,紧紧抱住他。
这时姜韫像是要把他勒进身体里一样,力道大的惊人,完全不像是久病之人的孱弱。
甘草没有任何举动,此时的姜韫轻的像一跟稻草,他可以轻易掀开他。但甘草没有,他只是沉默地放纵。
姜韫抓着他如同抓着最后的浮木。
“我走了,你该怎么办?你该怎么办?”他的声音尖锐嘶哑,仿佛寒蝉悲泣,“你跟我走吧,我带你走……”
随后他又摇头,“不,不,是我糊涂了,你……”
“好。”甘草打断了他。
姜韫一怔,不可置信反问:“你说什么?”
甘草平静说:“你带我走。”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带我走。”
“你答应我的。”
室内陷入死一样的沉寂。良久,姜韫露出了一个清浅的微笑,甘草觉得自己的系统肯定因为过热导致紊乱,使得自己眼花了,不然怎么在这双漆黑眼眸中看见了浮在水中的星星?
他听见他熟悉的低柔软声轻如呢喃:“我舍不得你。”
“我爱你啊——”
这是爱吗?因为爱,所以他想带我走?
那我呢?我想跟他走,这也是爱吗?
甘草心中那蒙上的纱隐隐约约要揭开了。
6.
最后一天,姜韫突然有了些许精神。他挣扎着起来,坐到了窗台边的躺椅上。
这天天气正好,万里无云,艳阳高照,院里的花草懒懒伸腰,舒展青翠欲滴的叶片,接受阳光的馈赠,园里尽显生机盎然之景。
甘草为他端来了茶水,姜韫没喝,像素日一样拉着他要抱他在怀里。甘草犹豫了一下,姜韫却不高兴了,他咕囔起来,似在撒娇:“你试一试嘛。”甘草拿他向来没法子,只好轻轻蹭上去坐在他腿间,小腿还使着力,好随时站起来。
姜韫抱着自己的少年,在暖煦阳光的照射下昏昏欲睡。
一切静谧美好如同昨日。
就在这安详的氛围里,甘草听见那低沉温柔的声音一点点慢慢交代:“我已经找到办法了,你别担心……杜诚虽然对你有觊觎之心,但我也可以反过来利用他的实验成果……”
“不过杜诚那老家伙不会放过你,说不定这时候还在家里乐呢。等我死了他肯定迫不及待对你下手,最好的时间就是我的葬礼。
所以你别回来,我死后立刻就走,躲起来,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你的地方,谁找你都不要理会,说什么都不要紧……别人说别人的,他们又不会真心疼你……”
甘草将整个人窝进姜韫怀里,埋首在他的肩窝,越发沉默。
“我很自私,可我不后悔。”
“甘草,你再等等我,好么?”
7.
夕阳的光线渐渐偏移消失,暗色逐渐入侵室内,黑夜开始降临。
姜韫躺在床上,脸上泛起了久违的欢乐而柔软的笑容。
甘草跪在他床前,轻轻握上他的手。这双手再不是昔时那修长白皙的样子,而是萎缩褶皱,甘草却第一次觉得,它仍掌握着他的心跳、他的命脉。
昏暗的房间里,甘草轻声问道:“你要走了吗?”
“嗯。”
“不能不走吗?”
“傻瓜。”
手下的脉搏渐渐变弱,呼吸几不可闻。
“我记得你跟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备份了。”甘草突然出声。
“嗯。”带着笑意的微弱声音响起,“记得、我对你讲的那个北宋哲学家的故事吗?”
“记得,他说我们终会相遇。我信他了,也信你了。”
“无论、无论我走多远……我、我一定……会、会回家……”
“你是,我的归处。”
……
“我有点难受。”
“你怎么不说话了?”
最后一点声音也消融于沉沉的黑夜中。在这如同坟墓一般阴丧的空间里,少年第一次清晰感受到心脏被绞碎的痛楚,疼得他不由弯腰欲呕,嗓子里迅速泛上血腥味。
“这些感情啊你早晚会懂得的,可我又不希望你懂得。”
“为什么?”
“因为会疼啊,我最爱你了,舍不得你难过。”
良久,他俯下身,在沉睡之人冰冷的脸颊旁轻轻落了一个吻。
如同那日阳光下的触碰。
8.
——我祈求命运让我们在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在这里相遇。
可能姜韫也没想到,甘草会在他死后选择以数据形态休眠。
所幸命运眷顾有缘人,他们最终还是在各种巧合下回到起点。
秋天清晨,枫叶飘落的巷口,朝阳淡金色的光一点点拂过街头巷尾,穿透朦朦白雾,点在他琉璃般的眼眸中。
青年弯腰,对破破烂烂的少年伸出干净雪白的手,斯文有礼,如同邀请。
移形换影间,所有景物快速扭曲、变幻,如同电影胶片般不断切换,齿轮停下后,一切都恰巧重合,再度踏上行程。
灰色虎纹的猫咪甩甩毛,对窝在巷口的少年叫了一声。
少年向它伸出了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