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里,灼热带来的刺痛遍布全身,梦醒了,可是梦里一切的疼痛没有因着梦的离开而消失。那股子热,从皮肉里钻出钻进,搅得身子像沸水上的气泡,不得安生。
他也不是不能忍痛的人,想想修真一途从个毛头娃娃开始走起,全身上下哪里不曾受过伤,磕伤,摔伤,刺伤等等,严重到危及生命半脚踩入地府也是常有的事。但这次的痛让人格外的难熬。
樊音弓着背,蜷着两腿,将全身缩成团,好像这样就能将疼痛减少一分似的。他闭着眼,半张着嘴,但是却没有一点半点痛吟从那处流出来,全都死死地锁在了紧闭着的牙关里。抓着被单的手青筋凸起,像是即将从那薄薄一层皮肤中破出的虬龙。他全身都泛着异样的氵朝红,不多时整个人就像是水里捞出来的,热汗细密的布了一层。
风夙将人紧紧抱着,一遍遍地催发着体内的魔力让自己成为一个降温物件,他低着头,将自己冰凉的额头抵在樊音烫的像热铁板的额间。“樊音,坚持会。”“樊音。”
在一声声的恳求怀里那人坚持下去的语调里,藏着深深地无力以及不知所措的茫然。入誓的恶果便是这发热,那种热不是寻常的体热,它实际上是最霸道的燃烧,是入誓者强行进入被入誓者的鲜血在被入誓者体内的燃烧。
在一个人完好的体内燃烧鲜血,那是何等的残酷以及耻辱。整副身子由内而外的被这场灼烧无情地告知,自己是个奴,自己的一切都受着别人的CAO控。
越是难熬时间爬得也是越慢,樊音一度觉得自己被疼痛淹没,在自己身处之地,时间停止,光阴被阻隔,只有疼痛恒长且无消。
“乖,不哭了,音儿可是发誓要成为男子汉的,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樊音还能记得圭林山巅,青袍男子拉起跌在地上抹着眼泪的小孩子,他用袖子抹去了小孩子的银豆豆,用着最轻柔的力道摸着小孩子的后脑勺。
“音儿,要坚强,披荆斩棘一路走下去。”加冠礼的那天,跪在青石板上的男孩子仰着头,面上带着少年人的朝气和初绽锋芒的锐气,男孩子安静而又坚定的跪着,听着他最敬爱的师尊给他的勉励以及期许。
“音儿,好好地……”又是那天的满目血红,他像个蹒跚孩童,手脚并用的爬向那个人,听他最后的遗言。在那方青色身影轰然坠地时,心口念想上的塔土崩瓦解,被化作最不可收集起的尘土。
前尘种种,好像就在这么一次发热中再走上一遭,樊音不可控制地,从眼眶里沁出了水珠。这时候的他,无疑是最脆弱的时候,却将脸埋在了阴影处,强掩饰自己的软弱,用装出来的壳子包裹住自己。
“樊音!”风夙能感觉到怀里那人突然涌出来的情绪又被死死压抑,他突然脑中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他怀疑着自己怀里空落落的,他怀疑着自己明明抱着的人在下一刻就会虚化,自己的手会穿过那人的身躯,攒成团握住的只有空气。
他惊慌地大喊着樊音的名字,他掰过那人埋在阴影处的脸,带着诚惶诚恐,他吻上了那双闭着的挂着泪水的眼睛,伸着舌尖轻轻地舔掉那里咸得发苦的味道。
也是到了这般田地,他才发现自己错的离谱,他心口曾澎湃过得愤怒背叛之意,他曾对樊音行过的暴虐凶恶之事,他亲手毁去圭林宗的那点可怜的目的。种种都逃不出一个情字,由情衍生的占有,残酷将他蒙了双眼。一心想着要讲这个曾背叛过自己的樊音囚禁在身边,毁掉他的一切,连同最后的念想也拔根而出。
可他忘了,这个人最后是为了救他而毁了自己的,是他最后趴在自己身上挡去灭魔阵的一切伤害,低着头轻声说着:“夙儿,抱歉。”
风夙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他不会忘记自己最后将一腔的火都泄在樊音身上,他永远记着自己这样卑鄙的“居高临下”地看着樊音,亲口说:“他啊,可不就是一条狗。”
“樊音,我们回去,到那个小屋子里去好吗?”风夙压抑着眼角的湿润,他一遍一遍地吻着樊音,以极轻的力道触碰到樊音苍白的唇后又连忙抽开,再又像个饮鸩止渴的人,频频低头偷尝禁果。
“尊主!”折九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已经站在了屋里,他面上难得的格外严肃,全然不见平日里的嬉皮笑脸,他束手立在一侧,深色的眼闪过种种神色。
“我意已决,不必劝我!”风夙沉着脸,视线扫过折九,再度落在樊音身上时已又带上了浓烈的爱意。
“国不可一日无君,您是魔尊!”折九声音低沉,脸色格外的难看,只见他撩起衣袍,双膝重重地磕在地上,压着的嗓音里有着凝重。这般举动无疑是在逼迫风夙放弃离开的念头,只是一向自说自话惯了的风夙哪是那么好被劝下的。
“你该知道我对那劳什子魔尊不感兴趣,我若不喜,强逼我,否则亲手毁了也是有可能的。”风夙满颗心都系在樊音身上,只想到那个他们住了十余年的地方,陪他走过安稳余生,那个尊位,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话至此,谈判双方以风夙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而胜出,但折九还想争取那么一下。他两手高举,然后随着挺直的脊背一起弯下,紧紧地贴附在地上,行了个最为标准也是最高级别的礼节。贴在地上的他开口恳求道:“尊主一走,群龙无首,魔族该何去何从?”
到底是自己亲手带领过万余年的魔族,风夙自己虽不想管,但也不会狠心到拍拍屁股直接走人的地步,他没法眼睁睁地看着魔族自己走上内乱与消亡,只好松了一口,道:“本尊命你为摄政,折七辅助,众长老监管,各司其职。”
风夙暗自沉吟一会,就将身上的大权一件件的分了出去,末了为了安折九的心,再添上了那么一句:“难决之事可来血骨岭找我。”
折九见风夙退让一步便知自己是没这本事将人留下的,要是折七在,估计还能想出个死缠烂打的戏码来。折九在心底默默为折七的单相思叹了一声,收敛好不该有的表情,他直起腰跪着道:“属下遵命!”
“本尊今晚边走,你不必相送,明日早朝会有信使传话,你只管在那位子上坐着便是。”与其说风夙是个心宽的,倒不如说他巴不得眼前这人能心生出反意才好,这样他也不必顶着魔尊的头衔。
“是,属下恭送尊主。”折九嘴角在不察觉的地方抽搐着,他默默吞下苦水,装着一派无事的模样,亲自送走了风夙,也亲自走上了代理魔尊这一条不归路。他也是自由散漫惯了的,哪里愿意背负起摄政这道枷锁。
第54章 阳光重来
樊音终究还是没能撑过这么一遭,风夙几乎是崩溃着频频瞬移到了小屋子,他挥袖点亮了屋子里唯一的灯盏,紧紧抱着樊音坐在床边不愿意放开。
屋子里灯火明灭,昏暗交替就像那人胸口的起伏,那点微末之光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长久的熄灭,人尽灯枯的悲剧时有可能会在这屋里上演。
“樊音。”风夙撩开遮在樊音面上的发丝,指腹一点点从那苍白的面上摩挲而过,最后长久的停留在了那失了红色的唇上,他深邃的眸子里像是各种染料都打翻搅混在一起,种种情绪千汩万汩势必要决东海之堤。
“樊音,你睁眼看看我,可好。”他将哆嗦的指尖落在樊音闭着的眼睑上,想在那里感受着生命的颤动,他做着最美好也最荒诞的美梦,他梦着那人双眼会在下一秒徒然睁开,那双眸子神色温和,方寸空间里满满的映着自己。
“风,夙……”许是上天垂怜,听见了风夙的祈求,亦或是地府的开恩,收魂的镰刀晚落下那么一霎半霎,给了风夙一个得偿所愿的机会。
在经历了大半夜和疼痛的抗争后,樊音浑身脱力,他现在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之前还昏沉着听不清外界一切声音的他现在听得格外的清楚。他勉力将阖在双睑上的两扇沉重大门推开一条缝,用着低到极致的声音好半天才吐了两个字。
离开这个地方不过半余年,屋角的蜘蛛怕是刚刚才将那边的网结好,一切的家具表层还没来得及积上一层薄薄的灰,然而回来的两个人已发生了天差地别的变化,就像海水东流,前尘一去不返。世人常说物是人非,无外乎此。
“樊音。”情至深处,千言万语往往哽咽在心里,能吐出来的只有苍白的只言片语,甚至只剩下沉默。风夙对着怀里的人不敢再用力,他怕这件精致的艺术品会因着一点的力道就裂开,可他也不舍得放手,他,贪恋着樊音的温度。
“带我,出,出去,再,看,一眼……”人在生命这条路上走到尽头,只剩下纵身一跃,跃入地府深渊的时候,就格外想回头看一眼,哪怕自己一路走来的这条路再多么泥泞不堪。
“好。”风夙好像掐了鱼刺的喉咙只能干涩的吐出一个好字,他手足无措地将人抱起,甚至不知道是该陪他披上件披风,防止夜露深重,还是该继续散着冰冷的气息,给那人灼热的体温降降。
僵着身子将人抱着,风夙特意挑了处背风地。他让樊音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搂着他,让他安稳的靠在自己怀里。人之将死,是非对错已经不愿深思,不管何事都已不愿计较,要是往日,樊音定会拼着力气也不愿这样缩在他人怀里,只是今日顿时没了那种挣脱的念头。
风夙千想万想做梦都念叨着这人能有一天,不片刻,能安静而又温顺的任他抱着,亲着,任他含着他的耳垂将温热的气息一圈圈的在那里吐出,氤氲着化作雾气,然后在他耳边一字字念着爱意,看他耳郭升腾起一圈的红色。
如今这人就这么按照着他最期待的模样倚在他身上,可是他心口就像压着万座大山,那般分量都要他心口那寸小地方扛起,连喘气都成了一种负担。他怕再有上那么一根草,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
夜色很美,长天之上一扫多日的雾气灰蒙,月光星光都像是赴一场盛宴,在黑色的帷幕之上盛装登场。带着凉意的夜风拂过山林,给静谧添上了一笔热闹,这时候的小村庄,农家都歇了火入了梦,等待他们的是几个时辰后的新一天。阳光重来。
“你,那时候,明明,还,还这么小。”樊音突然开口,像一个积聚力气到现在的鼓风箱,功效片刻便又积蓄力气待命。没头没脑地说出那么一句,当事人还没清楚自己那般复杂的情愫,听着的已经明白了里面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舍不得就那么把小樊樊写死,就……先写一半
第55章 乌鸦头上过
“樊音,我们还能回去,还能回去的。”风夙像是急着要保证什么,红着眸子重复说着。可这块面具,连他自己都戴不下去,满是裂痕。他自己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的心在告诉他,不可能的。
樊音是真的累了,他没想到他最后做到对师尊的承诺放下身上担不下的担子,却是在那么一刻。他动了动快脱离他控制的身子,微抬了下头,看向挂在疏木上的弦月,过去种种早已在他脑子里走马观花过了,现在,他不知道他还能想些什么。
一时间,安静又占据了绝对的地位,围绕着这股安静的是被两人都刻意忘记的离开,永久的再不回来,再不相见。
乌鸦头上过,无灾必有祸。
漆黑而又羽翼偏大的黑鸟便是平头百姓嘴里常说的报丧鸟,逢不幸之事便啼叫不停,十分晦气。那些老实巴交又没啥见识的看到这鸟,就像见了收命的阎王,面色惊恐,连连挥动棍子,扔着石头,也要把这鸟赶走。迷信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大意任之。
其实也是,大晚上的本就阴鬼事多,再配上惨绝人寰的乌鸦叫,别提有多么丧气。风夙本就一心吊在嗓子眼,这不被这乌鸦再那么“哑——”一声,七分的痛苦和对生死离别的醒悟顿时增到了十分。
若非不愿意在这时候在这人面前见血,不然他一定砍了这几只敢在他头顶飞过盘桓一圈的黑鸟。风夙狭长的眸子染过凶狠之色,他捏诀捏了个瞬移千里的乘风决直接附在了乌鸦身上,亲自送他们离这里远远的。
“风夙,回,不去的。”樊音再度开口,一出口便是风夙极不愿意听到的话。
“不!不会的!”
他瞪着通红双眼的模样就像是发狂的神魔,眼底疯狂的执念扎根而生。“樊音!你会等我的,对吗!樊音!”他眼底的疯狂如同乱草被风吹醒,从此丛生一发不可收拾,可他只能死死地藏在眼眶里,不能流露出分毫,吓着怀里的人。
樊音慢慢合上眼,他懒得去理会风夙这个疯子,再看了这一眼过了十几年的屋子也就够了,那个圭林宗,他,不愿意回去瞧上一眼,伤心地不必伤心游。
闭着眼将自己与外面隔绝的樊音不知道风夙瞧着他的视线是有多么的偏执疯狂,眼底浓墨的流转带动着执念的攀升。风夙这辈子忘的事很多,因为那些他从没上心过。但是这世短短十几年来的每分每秒他都记着,就像昨日刚过完的事,细节点滴都存着。然而,除了那十几年与樊音有关的事被他记住了外,还有一件事一个人他颇为忌惮,所以也上了心。
大概是在他转了百余次后的某一世,遇着个疯老头子,神神叨叨求着长生不死的痴梦。那老头准备炼一把匕首,炼制的最后关头把他叫了来,说是替他看着炉子。这才让他看到了最后诡异的画面。
他记得那老头子念念叨叨就那么一句:“夺彼魂,挪己用。”念到最后就像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