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了七域主的话:
“算。”
倒悬山主常年苦修,交游不广。
于他而言,实则很难去分清何为知交好友,何为寻常的同伴友人。
但互相信赖——
倒悬山主想。
虽说仙魔两道,立场不同,可他大抵仍是可以相信七域主的。
那便算是了。
七域主一见有戏,唇边眼底,不由浮上了笑意。
竟衬得他身上堆叠珠宝金鱼,铺陈锦绣,也不似先前浮夸。
七域主循循善诱:“不提在话本中,终究是有个名姓读起来顺口。单单是论我和山主交情,想来也有可以知道山主姓名的资格吧。”
“……”
倒悬山主沉默了半晌。
正当七域主以为他不会开口,暗自失望,并琢磨奇起该换什么样的方式将倒悬山主名字套出口时,就听倒悬山主缓缓道:
“定行云。”
“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的定行云。”
七域主不自觉扬了眉。
这一首词,念起来他总觉得有些耳熟。
仿佛似曾相识,又无从得知自哪里见过。
与定行云这个名字给他的观感如出一辙。
事实上,倒悬山主的名字,也的确与七域主关系匪浅。
他姓定。
倒悬山主生来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惟独身上一块木牌歪歪扭扭刻着一个定字。
想来是他父母最后的善心,怕倒悬山主死了墓上也只能立孤零零一块无字碑,有个姓,总归也好看点。
这样说来,他和只有一个名的破军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很应该改天认识认识,你一言我一语说尽这些年心酸事,把酒言欢握手落泪拜个把子。
反正倒悬山主知道了自己姓名。
名字方面也很好解决。
打个比方。
他七岁时,就叫定阿七,等八岁时,就叫定阿八。
十三岁就叫定十三。
在遍地张三李四,王狗蛋李铁柱的名字里,倒悬山主也没觉得自己的取名方式有哪里不太对。
直到有一天他到了金家去应聘护院。
金家是暴发户,管得贯来不太严,倒悬山主面对管事的诘问时,墙后方便飘来了金翠羽的读书声:
“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有孤磬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倒悬山主那颗少年老成,古井无波的心终于被这句话,拨得微微动了一下。
管事的见他反应迟了半晌,也好心提点,告诉他那位闲来没事干在后院念书的,是金府上下的宝贝疙瘩,叫金翠羽。
倒悬山主想,不愧是大户人家,起名字起得那么讲究,一听就很有钱。
这样一想,他忽然生起想改名的欲望。
管事又感慨说,他们全府的宝贝疙瘩,就是用功读书,刻苦用心,废寝忘食,连这时候都不忘背的。
管事当年还是太年轻。
不知道金翠羽是为了忽悠他爹他娘他祖母,特意漫步中庭,念得贼大声。
等他漫步回书房以后,就开始琢磨那些乱七八糟的没用玩意儿。
倒悬山主当年也太年轻。
竟信了管事的洗脑包,以为金翠羽是个一心相学的小娘子。
大户人家不愧是大户人家。
倒悬山主心想。
寻常人家有个宝贝闺女,都是要千宠万惯的。
到了金家这儿来,虽然说金翠羽这个名字一听就很有钱,不曾想居然用功读书,寒暑不辍。
当真是好一股清流。
倒悬山主想着想着,鬼迷心窍地把自己原来想写的定十六,换了定行云这个名字。
也该感谢当时的七域主年纪小,没练成熊心豹子胆。
口中念叨的是“上有孤磬定行云。”而不是“画屏金鹧鸪。”
否则倒悬山主名字怕是要和七域主走一个风格,叫定鹧鸪。
等后来老山主寻着他时,问他叫什么名字。
倒悬山主回答说定行云。
老山主赞了一句说好气魄。
再后来,定行云到了倒悬剑山。
练剑要看剑谱,看剑谱总是要识字的,就定行云认识的那几个字,肯定不行。
定行云发奋苦读,其上进程度堪媲美大争书院弟子,与倒悬剑山可谓是极其格格不入。
他自觉没问题。
毕竟受够了没文化,连名字也想不出来的苦。
可把老山主惊到了下巴。
老山主感叹说:“行云,我收你为徒的时候,本以为你会与倒悬剑山相配,不想是耽误了你。”
定行云恭敬敛容,连称不敢。
他又问老山主,会何会有此感想。
老山主支支吾吾,没有明说:“我看你安于清贫,心想你这不为身外物所动的心姓,适合练剑。”
翻译一下。
老山主以为再穷穷不过定行云剁鱼头的时候,到以穷困为特色的倒悬剑山不算太耽误了他。
没想到瞧定行云这用心苦读的势头,明明是个可以去大争书院的好苗子。
明明可以更有钱的。
说来说去,还是倒悬剑山耽误了他。
定行云当时不解,只以为是自己师尊对自己心姓的赞赏。
从此更加专心练剑,不敢令师尊失望。
看得老山主愁眉苦脸,自觉误人子弟。
等定行云成了倒悬山主,接手过倒悬剑山账本了,他终于明白了老山主当年用意。
晚了。
没救了。
“定行云。”
七域主念了一遍这名字,合掌道:
“这名字写进话本里不错,朗朗上口,念着也好听。”
光是看上去,就很像出身穷苦,不走寻常路,一路逆袭打脸走来的龙傲天男主。
倒悬山主:“……”
当年你念的词,你自然觉得好。
当年的定行云,还是太年轻,太天真。
看不破金翠羽纯良表皮下面的顽劣内心。
也当然始料未及用心苦读的金小娘子几百年后会沉迷话本,不可自拔。
“等等——”
七域主咦了一声:
“我怎么觉得定行云这名字很眼熟?”
他想了半晌,不确定道:“似乎在三百年前的名册里看到过?”
第105章 倒悬山主x七域主(4)
“这名字三百年前…”
七域主忽地灵光一现, 舒了眉头:“我似乎在我家的名册上见到过,应当是雇的短工。”
语罢,七域主为自己先前的脱口而出微感歉然:“对不住山主,我不是想将你与那位短工混为一谈,只是你的名字不多见,这一场机缘巧合也委实难得。”
若不是算一算时间,那位短工的骨头都该化成灰了,他们两个很应该去拜一番把子结交一下, 把酒言欢。
七域主意兴阑珊。
本以为倒悬山主不愿吐露的名字是何等清奇,没想到也就这样。
是个正经名字。
说出去都会被赞一句好名字, 根本当不了把柄的那种。
“没有。”
既然七域主回想起来, 倒悬山主自不会避讳不谈。
少年寒微时做的看家护院活儿, 也如今仙道六宗宗主一职,于倒悬山主而言,并无二致。
皆是他自食其力, 尽心尽力去做的事情。
少时饥寒交加,生计所迫不得不各处打零工过活,倒悬山主便去做。
等后来被老山主列入门墙,为他养育之恩,教导之义,须得保住倒悬剑山根基不毁, 发扬光大, 那倒悬山主也去做。
如是而已。
倒悬山主道:“域主口中的那个定行云,即是我。”
闻言, 七域主颇为感动:“我自己失言我知道,山主不必特意宽慰我的。”
看来是他对倒悬山主有所误解。
看来世人对倒悬山主的风评,也有误差。
七域主想。
倒悬山主虽说话少了些,但哪有冷硬如铁,漠然不动?
明明是个拥有一颗幽默内心,在这种时候还不忘讲两句冷笑话附和缓解尴尬的人啊。
虽然倒悬山主的冷笑话,并没有那么好笑。
但七域主也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从一个不善言辞的剑修,到一个说话妙语如珠,妙趣横生的妙人儿,也是需要磨练的时间的。
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他很愿意多帮帮倒悬山主。
若是让倒悬山主知晓七域主的危险一想,一定敬而远之,避讳不及。
可惜他不知道。
他神色平淡似在叙述今天的天气真是不错,出口的却是惊天霹雳:
“域主说得不错。三百年前,我确实是在淮安金家打过一份短工。”
七域主:“……”
他喃喃道:“确实不可小觑剑修的执着啊。”
莫非是倒悬山主看刚才的冷笑话,没有逗笑自己,所以才锲而不舍重复这一句的吗?
七域主忖度让雪天死了多日,料想知了精做不得妖,附不到倒悬山主身上。
那便只剩下剑修的执着精神一个解释。
这不免有些难办。
出人意料,七域主倒不觉不耐。
甚至思考起自己是不是要装模作样笑个两声,笑得让倒悬山主满意了,他就可以放过这个冷笑话。
大乘耳力细致入微,倒悬山主将七域主的自言自语一字不落听入耳。
“……”
倒悬山主并非是会和七域主车轱辘“我是”、“不,你不是”、“不,我就是”、“不,我说你不是就不是”的人。
他简略道:“事实如此。”
为佐证自己言语,倒悬山主回想一瞬:
“我记得当初聆同伴说过,令尊令堂曾想给域主取名叫金元宝和金铜钱,令祖则想给域主起名叫金如意。后来不知为何,换了金翠羽这个名字。”
当时倒悬山主也想,虽说那是人家的事情,可给一个漂亮素雅,一心向学的小娘子取名叫做金元宝金如意金铜钱,确实不太合适。
还是金翠羽这个名字最好。
“舒遥!”
七域主悲愤怒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是表面安生,背后指不定怎么搅风搅雨!”
“你以为有寒声寂影在,我就不会把你名字里那个遥,原来是窈窕的窈字一事说出去吗?”
倒悬山主:“……”
真是意想不到。
不过他本来也对魔尊本名是何没有兴趣,更不会闲极无聊说出去就是。
七域主突然想起对着天吼,有点不妥。
天罚之雷到底带了天罚两字,尤其是喊舒遥名字。
谁也拿捏不准,雷霆会不会下一刻劈到自己身上来。
七域主一身怒火逐渐被浇熄。
他轻声尴尬道:“咳,山主,魔尊的本名…是我们魔道不传之秘,您看在寒声寂影的雷霆份上。就别说出去罢。”
连尊称都用上了,看起来是真的不传之秘。
倒悬山主应下。
“等等——”
七域主神色逐渐茫然。
茫然之中,又带着点崩溃:“我记得这些日子,山主应当没与尊上见过?”
倒悬山主:“是。”
于是七域主的神色更加茫然,也更加崩溃:“三百年前的那个定行云真是你?”
他颤抖道:“你你你真知道我以前差点叫过金元宝金铜钱金如意?”
倒悬山主缄默。
他反手拔剑,从魁剑铮铮两声,雪亮剑刃出鞘。
七域主:“???”
不至于吧???
他定行云都知道自己差点叫金元宝金铜钱金如意了,自己知道他倒悬山主以前打过短工的黑历史怎么了???
现在仙道的人都那么蛇蝎心肠的吗?
知道了过去不光彩的时候就想要拔剑灭口?
亏自己还对他另眼相待过,以为他是面冷心热,致力于讲冷笑话的剑修典型。
剑锋朝的却不是七域主。
倒悬山主口吻带了两分无奈:“你实在不肯相信,我可立心血誓为凭。”
七域主差不多相信了。
他冷静了一下,不由感叹道:“那当年淮安的风水可真是好。”
别人说一地的风水好,说是三世进士。
淮安单单他们一代,就是两个大乘。
如果一定要按人数占比来描述一下珍惜程度,大概是两个六元连中的难度罢。
现在在淮安就地取材,建造书院还来得及吗?
七域主胡思乱想。
就淮安的风水宝地级别来论,拳打大争书院,脚踢玄山之日可期,仿佛近在眼前。
七域主又冷静了一下。
他兀然间没了兴致,意态萧索。
七域主少年时有过很多不甘。
最浓重的,最根本的是两项。
一是失却少时安身立命之所,背井离乡。
二是未免祸及家人,孤身入魔道
这两桩不甘,等七域主百年后回去,恍然惊觉家人身化黄土,已然在墓碑前与他阴阳两隔是,酝酿到了极致。
那是七域主第一次晓得,原来修行者与凡人之差,天差地别。
悬殊到他事务匆匆,应接不暇,只以为是弹指一挥间,自觉仍是少年。
可他那一边的家人,早垂垂老矣,早跨入轮回,甚至说不准迈入了新一轮的轮回。
此后不甘化作了遗憾。
七域主寻得出太多他不能回去的理由。
归根到底是魔道风云变幻太多。
一朝被蛇咬,到底是害怕极了连累家人。
没了他,哪怕膝下孤独,至少也可以安心养个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