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祥瑞连绵。
唯独出戏的是,一步步登上云梯的,不是宽袍大袖,仙姿飘逸的修行者。
是一把剑。
众人面对此情此景,实在不知该做何感想。
可见有时候,知道得太多,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寒声寂影走到了天梯的最尽头。
此刻他已经与舒遥隔得很远,一人一剑,皆看不清对方面目。
寒声寂影发出了一声剑吟。
那声剑吟很奇特。
众所周知,剑鸣声不过那么几种,因为铸剑材料多冰冷尖锐,无坚不摧。
可寒声寂影的这一声不一样,意味很温情,很复杂。
像是幼时母亲轻声哼的一曲乡谣,也像是少年时喜欢的姑娘离别含泪弹的一首琵琶。
这回应当不一样了罢。
寒声寂影想。
天劫是他替舒遥受了,从此舒遥能太太平平地安生待在这世间,只要修为一到,爱什么时候飞升什么时候飞升。
无情道,只要没了证道天雷,不过是两世两场雷霆的共情,他身边的人那么闹腾,闹腾多了,总会慢慢缓过来的。
深渊有舒遥的天刑之雷在那儿压着,出不了什么大事。
而自己,万年镇守深渊,算是将一世的陪伴情分还清。
舒遥既然有了新的一世,与上一世走得迥然不同,自己也该去不同的世界看看不一样的风景透透气。
舒遥听懂了这一声剑吟。
他向上弯了弯唇角。
那缕笑意很薄,很浅,如藏在刀光剑影里的一缕梅花香,若有若无。
却始终沁人心肺。
舒遥轻声说:“日后在仙界行走的时候,记得弄个好看些的化身。”
他曾经的剑,理应是要好看的。
全然忘记上一世他修无情道至深处时,别说是好看,就是何为好看都忘了个一干二净,红颜白骨,一概视之。
雷劫渡完,魔族重归安定。
六道寺…看小沙弥和皆空那止不住的泪水,那一脸的神智迷糊,就知道他们心智受到了几近覆灭姓的打击,绝不会有能耐再搞风搞雨。
任临流:“此间事毕,为保险考量,将六道寺三人带回玄山罢,等六宗诸事平定下来再处置。”
众人无异议。
玄和峰主呼朋唤友:“正好都是去玄山,来打一桌牌吗?”
她语气怨气深深:“托几个秃驴的福,我好久没能好好地打过一桌牌了。”
江云崖一口应允:“好说好说,坠青天有师父在,我是全然放心的。”
被代表的江长星:“???”
院长也答允道:“等我将书院事情处理毕后,随后就来。”
静光投在无尘方丈身上的眼神暗藏期盼。
这下自己师父该识破他们的真面目,知晓自己误交损友,及时止损。
哎,外面的世界,真的好险恶。
即便是六宗前辈,也是这样表里不一。
看来他们这般的修佛中人,唯有避世,方能得一方清净。
接着,静光眼睁睁看着自己推崇备至,奉为高僧大德般的师父笑眯眯说了一句:“好啊。”
无尘方丈自若道:“无妄寺事有静光打理,想来我是不用CAO心的。”
静光:“???”
啊???
他不敢相信自己大乘期的听力,甚至是怀疑自己经历接连不断的机场惊变,听觉出现了问题。
大约是他的神情太过惊悚,他的反应太过激烈,居然惊动了任临流和江长星两个。
任临流同情地拍拍他肩膀:“习惯就好。”
江长星语气里饱含沧桑:“没办法的。”
静光:“???”
所以在他闭关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众人各回各的宗门。
魔王估摸是被舒遥的一场雷霆吓到了,死活不肯去魔道,仍是回了玄山。
“不需要,真的不需要。”
破军劝舒遥道,“你想想魔道有我和七公主,剩下的孤煞,要么是虾兵蟹将,要么是惊弓之鸟,有什么好忌惮?”
破军想得很深远。
若是舒遥和卫珩闹崩了,他们要面临的就是日月照璧和整座玄山。
远远比孤煞那些要来得可怕千万倍。
他不遗余力,下了死力气劝舒遥道:“对了兄弟,你入无情道,是不是不记得曾经你和道尊那些往事?我来给你说一说吧。”
破军嘴里说出的是好一出婉转动人,潸然泪下的爱情故事。
舒遥:“……”
他原想说,自己只是入了无情道,不是失忆,更不是失智,往事仍记得一清二楚。
他怎么不知道有“痴道尊感天动地,死贪狼断情绝爱”这一出戏码???
话到嘴边,舒遥想,算了。
他跟着破军声色俱厉,痛心疾首的控诉附和道:“你说得对。”
自己负了卫珩,确实挺不是人的。
破军:“……”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哪,舒遥竟然认同了他。
这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舒遥良知仍在,尚有挽回的余地。
破军几乎要流泪。
果然,入了无情道的舒遥就是脾气温和好说话。
要不是顾忌着那把日月照璧,破军真想烧香拜佛,求舒遥一直在无情道坚守下去得了。
他说得口干舌燥,总算将舒遥凄美的爱情故事说到了头。
破军语重心长告诫舒遥:“兄弟,你确实不是个人。不过只要你回玄山,一切仍能回转,争取重新做人,早日投胎。”
说着,破军给了他一瓶丹药和一本册子。
说丹药是天王保心丹,必要时刻可以来一颗镇定心神。
千叮咛万嘱咐,建议他配合册子在卫珩在时使用。
舒遥:“……”
他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魔道抢起了坠青天和大争书院的活?
再说一遍,他是入无情道,不是失忆,更不是失智。
他知道破军禀姓。
知道丹药和册子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转眼,破军身影远到看不见。
果然这就是无情道的不好之处。
舒遥想。
连劈破军都懒得下手去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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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族既然退去,我该回倒悬剑山了。”
倒悬山主道。
在回去前他像是想起什么,转头随口问了破军一句:“倒悬剑山如今如何?引长烟又如何?”
破军:“……”
他思索一下,企图粉饰太平,避重就轻:“倒悬剑山…挺太平的,引长烟…挺努力的。”
没毛病。
剑修东倒西歪了一地,被洗脑,当然挺太平的。
引长烟为了逃倒悬山主的追杀也很努力。
倒悬山主满意颔首,飘然远去。
破军忽然有点同情他。
倒悬山主自以为等待的他是倒悬剑山剑修整肃,白衣如云,是引长烟双手捧他从魁剑,在前恭候。
反而现实却是剑修遍地,流言乱飞,孤零零挂在树上的从魁剑和找不着踪影全天下跑的徒弟。
惨,是真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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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遥最终是听了破军的劝,孤身一人,红衣佩剑上山门。
山门口有驻守的弟子拦他,舒遥便答说:
“魔道舒遥,我是来寻卫珩的。”
他已经不在意魔尊这个虚名。
自报姓名不过是为了告诉旁人他是谁,而不是为了说明他在天下拥有何等的地位。
玄山弟子见是他,无不讶然,从他们压低音量交谈间飘出的只言片语,也可知晓会有何等离谱的传言。
舒遥不太关心。
旁人传他们的,说他们的,声名飘渺如云烟,随他们议论,与他何干?
舒遥来到了玄妙峰前,自竹林间窥到卫珩身影。
他立于竹林间,便有轩然霞举,云飞月映之态。
如玉山将崩,风姿卓绝。
“魔尊来此所为何事?”
卫珩问他。
观他仪容,听他声音,竟听不出多少气恼意难平,仿佛之前丢下他跑的那个混蛋不是舒遥一样。
卫珩应该是没有生自己的气。
舒遥知道。
卫珩叫他魔尊,不是卫珩彻底冷下心肠,想要一刀两断,从此恩断义绝。
是卫珩知道他如今断情绝爱,不想再叫舒遥无谓烦忧,顺着他心意斩断了关系罢了。
若是他先开口,那舒遥就不必有负担。
舒遥却不如卫珩的意。
他答道:“我来寻你。”
舒遥说:“我们曾经心意相通,彼此很喜欢过对方。”
大乘眼力细致到可怕的地步。
所以舒遥自然不难看见卫珩眼睫抖了抖。
卫珩答他说:“是。”
其实这个曾经可以不用加。
他仍是很喜欢舒遥的。
可惜说出来,也不过是做了无用功。
何必多说。
舒遥:“丢下你就跑,未免太不负责任。”
卫珩:“你入了无情道,我不欲你纠结。如先前的刻意为之,实则是不必的。”
“其实也不算很痛苦。”
舒遥认真地回想了一下之前情景,回答卫珩道:“装下去不算很痛苦。毕竟我如今很难品味出高兴这等情绪,做什么都一样,没差别。”
“不如装下去,也算是尽到道侣责任。能让你高兴,那装下去这件事情便比其他的事情要重要,要值得。”
“反正我做什么都差不离,当然是你的感受最重要。”
话说到这里,舒遥自己先是一怔。
他发觉自己失却共情能力,对卫珩仍是不同的。
他能代入卫珩位置,去为卫珩着想。
说起来,舒遥与卫珩的关系确实不一般。
上一世天道将崩,阴阳失调,其本身缺陷极大,根本容不得卫珩修道至大乘。
舒遥上一世没有遇到过卫珩。
兴许卫珩是亿万凡人,泯然众生。
也兴许他根本未曾来到这世上。
这一世的天道则不一样。
因着舒遥身化雷霆的那一场肃清,天道得以增益,卫珩也因此应运而生,成就道尊之名。
冥冥之间,因果早铸。
也许是为着一线牵连因果,引动舒遥心神,他对卫珩与旁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阿遥,我想你好好的。”
卫珩说。
日月照璧天下第一,哪怕是两百年前赌上自己道途,诛杀十万魔种的剑也未曾迟疑,软弱过一瞬。
唯独对着舒遥认输了。
“可我也是会难受的。”
先前在深渊,卫珩看舒遥口不达心,笑不入眼。
他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笑亦可以作刀。
字字锥心,深入肺腑。
舒遥自己不觉得装下去有多难,卫珩不一样。
他也是会难受的。
日月照璧战无不胜,剑主到底仍是血肉之躯。
与此同时,舒遥脱口而出:
“阿珩,要不你亲我一下?”
“你亲我一下,我便和你讲一个故事。”
第101章 正文完结
“别闹。”卫珩道。
舒遥看他样子, 已猜得到卫珩后面想说些什么。
大抵又是“我不想你为难之类的。”
他入了无情道,连言语也能省则省,不必要的话一概不提,自是不想和卫珩僵持下去。
舒遥干脆自己去亲了卫珩。
还好。
舒遥想,没什么旁的感觉,暖融融的,比起在深渊被卫珩抱住时透不过气来的感受,已经好上太多。
看来自己的猜测没错。
自己和卫珩之间, 前世今生,冥冥之中自有一线牵。
他两世因果轮转, 独独剩下卫珩的这一根未曾还清。
如一缕微弱牵绊, 拽住了自己在无情道上的脚步。
兴许那一缕牵绊微弱如游丝, 却是的的确确真确存在的。
自己所该做的,是将那一缕牵绊无限加深。
深到能够彻底拦住自己入无情道的脚步。
舒遥突发奇想。
他说道:“亲也亲过了,不如阿珩你睡一下我?”
“别闹!”
卫珩低斥道。
相同的两个字, 这一回他出口得更快,声音也更僵硬,更滞涩。
舒遥不是很喜欢卫珩说话的声调。
日月照璧天下第一,道尊原该是在云端不染尘埃,高华彻骨的。
无论如何不应左右为难,举步维艰。
舒遥不知道心疼是何等感受。
但他确实不想见到卫珩这般。
他转开话题, 强词夺理:“阿珩你是因为我入了无情道, 便不把我当道侣了吗?”
卫珩:“你不必为难的。”
更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我不为难。”
舒遥说:“我应负起对你的责任,更想看着你高兴, 所以我不曾为难过。”
“入无情道非我所愿,虽说于我而言,无情有情似乎差别不大,与阿珩你来说却是大不相同。于是我也正尝试寻找着恢复如常的方法。”
舒遥想了想,觉得自己如今感受不到高兴悲伤等情绪,可以说是失去了一套“我高兴、我乐意”的行事准则。
道理取代高兴,成了他新的准则。
有道理的便去做,没道理的则不做
让卫珩高兴的事情就是有道理。
让卫珩不高兴的就没道理。
简单明了,通俗易懂。
舒遥忽然觉得自己很没道理。
他一边想着要卫珩高兴,另一边又看着卫珩因自己一步消沉下去。
可惜舒遥来不及将他那套新整理出来的“道理”说